午后,陽光斜斜穿進寬大的玻璃窗,在圖書館排列整齊的書架上投下細密的光影。那些凝固的字符仿佛有了生命,像無數根須在虛空中生長交錯,構成龐大的文明根系,宛如博爾赫斯筆下的“通天塔圖書館”。也許當下每個閱讀者都是種樹人,在意識的土壤里栽種著一棵棵看不見的樹,一棵棵向深處扎根的樹,向著文明深處汲取,向著個人的內在生長伸展,構建著一個個屬于自己的豐富精神世界。
書卷多情似故人:閱讀的文化根須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書卷似故人,閱讀如尋根,書籍之于文明而言,相輔相成,不離不棄,無論何時,都能為讀者帶來慰藉與啟示。閱讀,不僅僅是獲取知識,更是與人類的過去對話,是生長在文明歷史之上的根須。
無論是古埃及尼羅河畔的莎草紙卷軸上,用蘆葦筆書寫的象形文字,還是我國先民刻在龜甲獸骨上的甲骨文,都記錄著人類最早的文明記憶。先民的占卜與祭祀,記錄著對于自然和神靈的敬畏,古代的天文、歷法和醫學知識更讓我們感受到先民的智慧。當我們隔著博物館中的陳列窗靜靜觀看,仿佛還能聽到尼羅河畔的風聲;當我們從書本中讀著“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詩句,仍能感受到愛而不得的迷惘,對過往來時路的惆悵,更是對自然與生活的思維情感聯系,采詩官踏著露珠收集的詩句如今依然能震顫我們的心靈。這些文字,是種子,也是根須,正是通過閱讀,被一代代人體察、傳承下來,成為我們今天理解歷史,理解文明,理解自己的鑰匙。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描寫吃瑪德琳小蛋糕的細節,一枚小小的蛋糕被嘗到味道的瞬間,童年的記憶即時蘇醒,那些被遺忘的細節如同潮水般涌來。這種記憶的復蘇,正是閱讀的根系在個體心靈中的體現。古埃及的莎草紙卷軸在尼羅河畔展開時,人類將記憶托付給植物纖維;商代的甲骨在烈火中迸裂的瞬間,龜甲上的裂紋與刻痕交織成最初的文明迷思。
今天,人工智能掃描百萬冊典籍,卻無法理解那些褪色的朱砂批注如何訴說讀者的心靈震顫;那些被反復摩挲的書頁褶皺,承載著前人的所思所想。閱讀,正是在這些褶皺中尋找生命的痕跡。當我們翻開書頁時,不僅僅是在閱讀文字,更是在與文明對話,如同根須,穿透時空,扎根在我們的心靈深處,成為我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在我們的生命中繼續生長。
微涼而芳香的意識流動:閱讀的心流年輪
今年年初偶爾的機緣,和朋友一起在南京圖書館翻看了明刻《四家錄》,丁氏八千卷樓的舊藏。第一冊卷首貼了丁丙的手書,將此書定為“元刊本,王藹士舊藏”,討論了版本的源流、流轉,書的主要內容。于是,在某個春日的時刻,閱讀連接了幾百年間的藏書人、愛書人對書籍的討論與珍愛。對于這本《四家錄》的斷代,我們和圖書館員、古文獻研究者一起討論,也不斷上網查詢著錄的信息及前輩對于這本古籍的描述。幾個素心人低聲細細討論,眼里心里只有這函古書。這次的經歷帶給我前所未有的閱讀體驗,更讓我深刻理解到藏書不僅僅是財富的標簽,閱讀會成為一種珍貴的心流體驗,將彼時彼刻的愉悅與充盈封存在歲月的木質纖維里。這種跨越時空的共時性體驗,讓閱讀不再是單向的信息接收,而成為類似樹木消化光陰留下軌跡的有機過程。心流狀態下的閱讀,會產生類似樹木光合作用的化學反應,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描述的“微涼而芳香的意識流動”,正是對這種心流狀態的描繪。
人工智能可以模擬神經遞質的傳遞路徑,卻永遠無法復制深夜捧讀時,“數點梅花天地心”,突然被某個句子擊中心靈的震顫。普魯斯特纏綿病榻追憶似水年華時,瑪德琳蛋糕的滋味喚醒的不僅是記憶,更是某種通感式的認知重構。這種體驗如同樹木的年輪,將氣候的變遷轉化為生長的韻律,記錄著我們心靈的成長,向內生長的見證。
巨樹網絡:閱讀的生態系統
巨樹網絡是借鑒生態學中樹聯網的概念。這一概念源自對森林生態系統的科學研究,描繪了樹木之間通過地下菌絲網絡相互連接、交流和共享資源的現象。具體來說,巨樹網絡象征著一種復雜的、有機的、相互依存的生態系統。在這個系統中,每一棵樹(或每一本書)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通過“菌絲網絡”(類似于書籍之間的互文關系、讀者之間的交流)相互連接。它們共享養分(知識)、傳遞信息(思想交流),甚至在某些情況下互相支持(如讀者之間的共鳴或書籍對讀者的啟發)。古今中外文本之間的互文共生關系,又構成了如同熱帶雨林繁復多樣的生態系統。
在這個人工智能模型能瞬間生成文章甚至“智慧”的時代,我們更需要思考作為人類的閱讀的內涵與特點,保護人類所特有的閱讀生態。人類的閱讀,也許更為散漫,也許更貼近生活的體驗,也許更能體會人性的幽微,也許更為跳躍、在各個學科中靈光乍現。就像熱帶雨林中的巨樹網絡無法用玻璃溫室復制,真正的閱讀必須保持其野性的生長力。那些在書頁邊緣的手寫批注,被反復翻折的書角,在線上社區被反復討論的閱讀話題,都是這個生態系統不可或缺的部分。
閱讀不僅是個體的行為,更是人類文明交流與傳承的一部分。正如熱帶雨林中的樹木通過樹聯網相互依存,人類的閱讀行為也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精神網絡,人類通過閱讀構建的精神世界和知識傳承的生態體系。在這個網絡中,知識和思想得以傳播、共享和延續,形成了一個復雜而有機的精神生態系統。
每本書都是一顆種子、一棵小樹苗,每個讀者都是播種者,都是種樹人。當我們翻開書本的那一刻,在這個由文字構成的巨樹森林里,我們既是種樹人,也是正在生長的樹。
在“多屏閱讀”“在線閱讀”“有聲閱讀”“沉浸閱讀”等數字閱讀模式陸續成為現實,人工智能對閱讀行為的輔助很可能將不再局限于豐富人類的閱讀手段這一層面,而是延伸到“替代”人類的閱讀過程。愛因斯坦曾指出,智慧的真正標志不是知識,而是想象。閱讀能激發人的想象,發散人的思維,具有鮮明的思維特征和強烈的主動性,是人之為人的特質所在。而人工智能是一種技術工具,在預訓練、生成性、價值追求等與人類智能的耦合推進中,受到人類的定義與訓練。未來的人機協同閱讀形態,將是人工智能為個體閱讀深度賦能的又一次閱讀革命。
未來已來,讓我們認認真真培土種樹,種一棵向深處扎根的樹。在每個打開書本的瞬間,用文字的光合作用抵抗黑夜,用閱讀的姿態來拓展內在,開拓人類智慧的邊界。
萬宇: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全民閱讀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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