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所長

入警快二十個年頭了，其間經歷了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從老前輩們身上，我學到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這些道理如陳釀的老酒，讓人回味無窮。

派出所是公安機關最基層的單位，小到家長里短的糾紛，大到各類案件的偵辦，以及各類安保任務，一年365天每天都不輕松。當好派出所所長相當不容易。所長既是一所之“長”，又是全所民警輔警的“家長”，更重要的是要擔當一方安寧。重任在肩，絲毫不可懈怠。

在派出所工作的歲月里，若能遇到一位好所長，堪比學藝遇到一位技藝高超的師傅，很是幸運。我就有幸遇到這么一位所長，那是我入警后被調到一個較遠的鄉下派出所工作時。所長姓梁，五十歲出頭，禿頂的腦門是歲月侵蝕的印痕，一雙機敏的眼睛時刻處于思考中，像一只盤旋于轄區上空的老鷹，警覺地注視著轄區的一舉一動。轄區治安情勢瞬息萬變，要靠所長來掌舵。其他民警都比較年輕，均不到四十歲。同事們私下里略帶調侃地稱呼他為“老梁”。梁所長處事圓融、為人和藹，對待群眾滿腔熱忱；工作上嚴肅認真，對待民警、輔警既嚴厲又愛護。在與梁所長共事的時光里，經歷了許多事情，也有很多感悟。

（一）

初到派出所時，一天去村里走訪，村干部帶著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中年男人衣衫陳舊，蓬頭垢面，不善言談，是一個老實木訥的當地農民。一個約莫5歲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中年男人的身后，她那蓬松雜亂的短發下藏著一張稚嫩可愛的小臉蛋。村干部介紹說：這是本村居民老盧，是個孤兒，身患癲癇，年過四十勉強說了一位外地媳婦，不久生下一女。孩子出生六個月時，其母稱回娘家竟一去不復返，尋了多年沒有任何音信。老盧既當爹又當媽將孩子拉扯大。當初老盧和媳婦沒有辦理結婚證，現在孩子到了上學的年紀，因沒上戶口導致入學遇到了麻煩。按照當時的規定，申報戶口需要出生證、準生證、結婚證，可老盧一個證都拿不出來。

“警察同志，村干部說的都是實情。哎……可憐了女兒跟著我受罪……”說著淚水從老盧眼角涌出，滑過他滿臉灰塵且蒼老的臉龐。小女孩眼巴巴地望著父親，一手扯住衣角，一手搓揉著小眼睛，“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我心里很不好受。我當即對老盧和村干部說：“回所后，我把情況向梁所長匯報一下，想辦法解決。這孩子實在可憐，可不能耽誤上學啊！”

老盧聽我說完，憂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指擦了擦女兒眼角的淚水，“快謝謝警察叔叔，戶口有希望了。”小女孩停止了抽噎，仍低頭不語。

回所后，梁所長耐心地聽完我的講述，沉思了一會說：“這事也挺難的。5歲孩子申報戶口叫補錄，像她這種‘三證’全無的情況，要繳納社會撫養費，還得收集必備的材料經縣局審批才行。”

“哦……難道沒有一點辦法嗎？他家的情況特殊也是事實啊。”想到小女孩可憐的樣子，我有些失落。

梁所長沉思片刻后，接著說：“這樣吧，你到村里調查一下老盧的婚姻事實以及孩子的出生情況，再找醫院問問有沒有出生記錄，社會撫養費的事我去鄉里協調。”

之后，我到村里調查了一番，收集了鄉鄰的證明材料，又到醫院找到了孩子母親分娩時的證明。梁所長帶著材料去了鄉政府，經協調免除了費用，讓老盧去鄉里辦了出生證明。隨后，梁所長帶著收集好的材料特意驅車80公里去了一趟縣局。

一周后，我在食堂吃完早飯，梁所長喊我說：“戶口辦好了，這是戶口簿，等會兒我們一起送去。這是兩百元錢，你去給孩子買個書包和文具。”梁所長邊說邊把戶口簿和錢遞給我。

接過戶口簿和兩百元錢時，我心想梁所長真有辦法，不由心生敬佩之意！

那天上午，梁所長帶著我趕往老盧家，在村口竟“巧遇”鄉干部，提著一袋米和一壺油，也是去老盧家里。

老盧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梁所長把戶口簿打開，指著登記小女孩名字的那一頁說：“戶口辦好了，鄉里的領導也來看望你了。”

老盧將臟兮兮的手指在衣角上擦了又擦，才接過戶口簿，手指在登記女兒名字的那一頁摸了又摸，喜極而泣，躬下身子接連向梁所長致謝。

“這孩子挺可愛的，想必將來會有出息呢！”梁所長邊說邊將書包遞向小女孩。小女孩怕生，又見梁所長穿著警服，縮在父親身后不敢上前，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

老盧蹲下身子對女兒說：“我女兒不是‘黑戶’了。這是咱們家的恩人。快謝謝警察叔叔。”

梁所長也蹲下身子說道：“來，書包送給你，里面有文具盒、鉛筆、本子。要好好讀書啊！”

老盧將女兒拽到梁所長跟前。小女孩這才接過書包，將它抱在懷里，怯生生地對梁所長說了一句：“謝謝警察叔叔。”

鄉干部將米和油送給老盧，當場承諾將資助小女孩讀完九年義務教育。

這樣一個圓滿的結果，讓我更欽佩梁所長的為人，不光想著把小女孩的戶口辦好，還幫忙落實了小女孩以后上學的費用。

我感慨自己是初入警營的“新兵蛋子”，原來村口“巧遇”鄉干部也是所長的安排。我可想不到那兒去，要學的還多著呢！

（二）

在警察圈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老百姓過年，警察過關。”臨近春節，大量返鄉群眾陸續回家過年，人流、車流大幅增加，往日寂靜的鄉間小道堵得水泄不通。各類警情驟然增加，尤其是因雞毛蒜皮小事引發的打架斗毆案件接連發生。

農歷臘月二十九那天夜里，是我值班。為了能及時出警，上床睡覺我沒敢脫掉外衣。晚上，突然接到報警電話稱：有人跑到自己家里打人，傷得很厲害。

我立即和同事趕到報警人家里，只見一位青年男子右眼青腫。經詢問得知：該青年叫小劉，前天傍晚他父親與村民在村口小店打撲克牌娛樂，同村村民小洪在旁邊觀看。劉父打了一張牌，小洪說打錯了，劉父回了一句“皇帝不急忙太監急”，小洪反唇相譏“你眼睛塞褲襠里了，走開去，我來玩”，邊說邊推了一下劉父。劉父一下子把桌上的撲克牌推散，氣沖沖地離開了，回家后將此事告訴了小劉。小劉越想越氣憤。平日里小洪仗著洪家是村里大戶大姓，從不把劉姓家族放在眼里。小劉抄起一把砍刀跑到村口小店找小洪理論，在眾人的阻攔下當場未發生肢體沖突。村民勸說小洪趕快回家，小洪罵罵咧咧地離開時，一不留神小劉追了上去，用砍刀朝小洪左腿砍了一下。小洪“哎呦一聲”倒地不起。小劉見狀一溜煙地逃走了。小洪立馬打電話讓兄弟找小劉算賬。小劉因害怕不敢回家，前半夜躲在外邊，到了凌晨才潛回家中，但還是被洪家人發現了。小洪兄弟幾人將小劉堵在屋內，小劉的右眼被打了一拳，家人這才報了警。

我們連夜查看了兩人的傷情，并做了筆錄。雙方均要求做傷情鑒定。回到所里時，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梁所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在等著我們出警回來。

清早，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突然被樓下的嘈雜聲驚醒，心頭一驚，難道又出了什么警情？

起床一看，十幾個青壯年正在樓下圍著梁所長理論，一個婦女還坐在地上哭鬧著。原來是小洪的家人。他們聲稱對方持刀行兇傷人，要派出所抓人，并要求對方出醫療費，不然就去小劉家里鬧事。那女的是小洪的老婆，坐在地上大叫著：“派出所管不管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梁所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說他們要冷靜，卻被他們群起而攻之。

見此陣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在這緊急時刻，村干部及村里長者趕到派出所。那十幾個人見狀不怎么叫嚷了。村干部說：“出了這事，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既然你們來找派出所，就應該相信派出所。大家聽聽梁所長怎么說，都別吵吵了。”

原來在昨晚出警的時候，梁所長就料到洪家人會來派出所鬧這一出。為避免春節期間雙方家人再大動干戈，梁所長當晚就打電話給村干部，讓他們盡力勸說村民不要在春節這個“當口”釀出大禍來，否則吃虧的還是雙方家里人。村干部表示一定會勸說村民，早上一聽說村民來了派出所，就急忙趕了過來。

梁所長興許是一夜未眠，清了清干澀的喉嚨，擲地有聲地說：“大家在外辛苦一年了，回家嘛，不就想過個團圓年？你們兩家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作為家人，理應就事論事，將事情鬧大了，就是幫倒忙。請大家相信派出所會依法處理此事！”

“既然梁所長都發話了，大家要給派出所調查時間。警察也是人，你們個個都知道回家過年。今天是大年三十，派出所的人還在這里忙活，你們還有什么不滿的？都別吵了，跟我回去！”村里長者一席話，令他們安靜了下來。

村干部連忙勸說小洪的老婆起身。眾人見狀，便也紛紛跟著離開。派出所一下子又恢復了寧靜。

梁所長立即指示我們：“抓緊調查，尋找目擊證人，固定好證據。”

案情調查清楚時已到了下午。梁所長安排我們幾個家住縣城的同事回家過除夕，自己留在所里值班。

正月初二，經了解兩人的傷情均無大礙，并拿到了傷情鑒定。我將案卷材料交到梁所長手里，讓他審查并確定處理結果。梁所長仔細地看著材料，可神情突然變得凝重起來。我有一絲不安，心想是哪里的材料沒取到位呢？

看完材料，梁所長神情嚴肅地說：“你們連日辛苦調查很不容易，但往往一些細節決定一個案子能否準確定性，也能否經得起雙方質疑。比如證人某某材料說‘看見小劉抄起砍刀朝小洪左腿砍去，砍了一下，便被我攔住’，而后沒有接著問是刀背還是刀刃所致。小劉的筆錄上也提到，自己只想著嚇唬一下小洪，沒膽子用刀刃砍。你再看一下小洪的入院記錄、傷情鑒定，褲子無任何破損，腿部無明顯傷情。材料要形成完整的證據鏈，相互印證才無懈可擊。”

聽了梁所長的話，我臉頰緋紅，心里焦急萬分。一想到那名關鍵證人曾說過完除夕便要外出，額頭上頓時冒出汗來。

梁所長似乎察覺到我的表情，問道：“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連忙回答：“沒有，不知道這名證人是否還在家中。”

梁所長二話不說，拿起手機立馬撥通村干部的電話。當得知該證人今早已出門的消息后，我心涼了半截，懊惱案子被我的疏忽搞砸了。

沒幾分鐘的工夫，梁所長就將那名證人的位置弄清楚了，并說那名證人目前在汽車站，愿意等我們。

我立馬驅車趕去補充材料。那名證人說，是村干部再三要求他等一會兒幫個忙，還表示因為所長“老梁”這人在群眾當中口碑蠻好的。

后來該案得以依法處置，沒有任何瑕疵。

回想起此案的處置過程，我常想起梁所長跟我們說過的一些話。20世紀80年代，梁所長他們入警時，一個民警管一個鄉鎮，下鄉辦案基本靠步行，自行車也很稀奇。領導常讓他們多下村、多和群眾交流。除了在所里辦案，他們基本上清早下鄉，晚上才回到所里。其間走村串戶，與村干部、教師等交流，中餐、晚餐吃在群眾家中，與群眾敞開心窩子聊天。就這樣和老百姓打成了一片，老百姓反過來也更親近他們、支持他們。通過老百姓也摸清了不少案件線索，破獲了許多案件。

現在想來，如果不是梁所長平時善于與老百姓打交道，在緊急的情形下群眾也不會替派出所說公道話，那名證人也不會留下等我們。梁所長對案情的發展能做到未雨綢繆，對案件證據認真把關的態度，是我們這些年輕民警學習的榜樣。

（三）

在縣公安局各單位中，偏遠派出所同事之間的感情應當是最深的。尤其像我工作過的鄉下派出所，距縣城遠且交通不便，一個月難得回家一趟。大家同吃同住，朝夕相處，像一個大家庭。回家反而不那么自然了。妻子曾埋怨道：“你一個月回家住兩天就像住免費的賓館，我都成了伺候你的服務員了，什么事都指望不上。”

記得有一年冬天，天特別冷，來自北方的我對嚴寒那可是久經沙場，不屑一顧。可沒料到南方的冬天，因濕氣大，那個冷啊！不亞于北方老家的冷。我的腳趾也是頭一回被凍傷。那年冬季的一天夜里，我們在野外出警，風很大，雨夾雪下了一整夜，冷得我們不停地打哆嗦。出警完回到宿舍，天色已經微亮。

第二天一早起床，刷牙洗臉時，突然發覺嘴巴含不住水了。對著鏡子照了照，一邊的臉很松弛，一只眼睛也無法閉合。想了想也沒當回事，就去廚房吃早餐了。吃早餐時感覺牙齒無法有效咀嚼，用手捂著臉不知所措。

梁所長發現我有些不對勁，問怎么回事，我將情況說了一下。

“這可能是‘面癱’，臉上著了風寒，傷了神經，很難根治。你把手上的事情交給其他人，去縣城醫院看看，別留下后遺癥。”梁所長關心地說。

“啊！有這么嚴重嗎？‘面癱’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怪嚇人的。”我緊張地說。

“趕快去，別耽誤了，讓小劉送你去一下縣城。”梁所長又特別叮囑所里的司機小劉。

回到家里，我將患了“面癱”的病情跟妻子說了一下。妻子埋怨說：“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好不容易回家還帶了一身病。”

而后去中醫院就診，天天針灸治療。妻子每天陪我去醫院就診。出門必須罩住頭，只露出一雙眼睛。

第三天，梁所長打電話問我病情怎么樣了，我說沒什么大礙，養兩天就可以上班了。

上午我躺在病床上針灸，梁所長突然進來打招呼說：“怎么樣，好點了嗎？”

“好多了，這點小病還勞煩所長來探望。”我邊說邊要起來。

“別起來了，好好治療，別著急去上班。”邊說邊將一籃水果放在床頭。說了一會兒話，梁所長便起身離開了。

“你們梁所長這人蠻和藹的。之前覺得你們警察都是黑臉‘包公’，鐵面無私，沒想到挺有人情味呀……”聽妻子說著，我覺著她對派出所工作多了幾分理解。

經過幾天針灸治療，我康復出院了。出院那天，妻子與我一起去醫院結賬，醫生說前幾天梁所長離開時預交了醫療費，不用再付錢了。我和妻子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后來醫院沒有催交醫療費呢！

回所里上班時，妻子特意叮囑我向梁所長表達謝意。梁所長說：大家在一起共事，是難得的緣分，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作為所長關心每一位為工作辛勤付出的同事，這是他的職責！

聽完梁所長的一席話，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我想起《擺渡人》中的一句話：如果命運是一條孤獨的河流，誰會是你的靈魂擺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