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攝影師約翰·戈薩奇(JohnGossage)是一位有些神秘且難以描述的攝影創作者。早在1 9 8 5 年, 他的第一本單行本《池塘》The Pond 就奠定了他的開創性地位。如《攝影書:一種歷史》The Photobook:A Histor y 的聯合作者,英國攝影學者格里· 巴杰( G e r r yBadger)所言:“亞當斯、肖爾、巴爾茨—— 所有的新地景攝影師都創作了卓越的攝影書,但沒有一本能與《池塘》相提并論。”在格里·巴杰的評論文集《好照片的愉悅》里,他這樣描述戈薩奇:他的“天賦仍然被低估……過去35年來最多產,也是最原生態的美國攝影師之一……其他的攝影師即使只有不到他1/3的才能,卻也成為藝術市場的追捧對象……”以及“他的作品中蘊含著難以理解之處,因此永遠不會獲得普通大眾的贊賞。”總的來說,戈薩奇是一位行事低調,作品曲高和寡,但對攝影界產生過普遍影響的“攝影師中的攝影師”。
戈薩奇對攝影書非常偏愛,他像“作者電影”導演那樣全程參與自己攝影書的各個流程,特別是攝影書的設計。對戈薩奇而言,攝影書應該是一個攝影項目的最終結果,而他的身份自然而然也包括了攝影書的制作者。在《池塘》之后,他專注于攝影書的制作和出版,迄今已出版30 多本單行本(遺憾的是,其中大部分書未能進入中國市場)。盡管戈薩奇的每一本攝影書都凝聚了匠心獨運的設計,但照片仍然是其中的主角。如許多新地景攝影師一樣,戈薩奇的鏡頭對準的往往都是被忽略的日常細節和無人管理的城郊地帶,也因此,戈薩奇成了漫游式的攝影師。戈薩奇的大部分作品都是黑白攝影。《池塘》之后的黑白攝影延續了《池塘》中那些黑白作品的特質,繼續生長并逐漸演變為更加成熟的形態,那些黑白作品具有鮮明的形式感和曖昧的氣氛,總給人深刻印象,但往往又說不清其中的特別之處是什么。戈薩奇的攝影書出版頻率大概是每一兩年出版一本。在2010 年,德國史泰德出版社為戈薩奇出版了一本單行本:《三十二英寸的尺子》。這本書與此前戈薩奇的單行本有所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這本書是戈薩奇的第一本彩色攝影的攝影書。
準確地說,《三十二英寸的尺子》其實不是一本書,而是兩本書的合訂本。這本書從正面翻開是《三十二英寸的尺子》,從背面翻開則是另一本書,名為《巴比倫地圖》。兩本書合用同一套裝訂,共享同樣開本的頁面,也應用同一套排版模式,但通常在稱呼的時候,就把后面的《巴比倫地圖》省略掉了。史泰德的網頁上說,“兩本書不分主次,兩卷之間沒有等級或順序。”但實際情況看上去,顯然是《三十二英寸的尺子》是主角,《巴比倫地圖》則像是“買一送一”的配角。網絡上的大部分媒體所談論的,也只是《三十二英寸的尺子》。
從概念立意上來看,《三十二英寸的尺子》的確更有話題性。這本書里的照片全部是戈薩奇在自家附近的街區拍攝的。這片區域位于美國首都華盛頓,名叫卡洛拉馬(Kalorama),是大使館、外交官住宅和私人住所聚集的高級住宅區。這里安保嚴密,整潔宜人,是“一個美麗而寧靜的地方,……一個顯然能夠展示財富和政治權力影響的地方。”戈薩奇選擇在這里拍攝的理由,除了是在自家附近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這里是“全球的權力中心”,這個說法的意思是,這里住著許多美國高官,他們掌握著影響世界的權力,因為這巨大的權力,這些權力持有者可能做出一些黑暗的勾當,如出版人格哈德·史泰德所說(他也為本書寫了一段前言):“策劃戰爭、組織政治迫害,以‘法律和秩序’的名義,為各種反人道罪行合法化。”書名里英文“尺子”(Ruler)兼有另外一個意思:統治者;而三十二英寸大概相當于八十厘米,如果作為人的身高,是很矮小的意思。雖然這本書在扉頁上印了一把尺子,但我猜戈薩奇是在用這種雙關語的方式達到諷刺效果,或許他想用諷刺引發讀者思考。
戈薩奇拍攝這片他與他們共享的地理空間,是在一整年的季節循環中完成的,然而戈薩奇似乎只選擇了明亮的晴天拍攝。照片上的那種清澈明亮,似乎反襯出政客們“勾當的黑暗”。像之前的所有項目,戈薩奇的取景框里依然出現了許多植物,庭院里的、住宅旁的、道路邊的……無所不在。大自然充滿治愈效果,而人類行為的結果與大自然的交織,呈現出矛盾現實的共存,道出新地景攝影的經典敘事,這也是戈薩奇自《池塘》開始以來一以貫之的影像敘事。
在這本凝聚了巧思編排的攝影書中,每張照片出現的位置,以及展示尺幅都是被精心考慮過的。我們既能從中感受到每張照片作為作品的意味,又能通過照片,輔以我們的想象,去體會照片所記錄的那個空間里可能發生的事情——這是彩色照片與黑白照片的不同。此外,這些彩色照片也顯示出了與戈薩奇典型的黑白照片的相似之處:許多照片依然是戈薩奇的慣用手法使然,那些手法幾乎是具有標簽性和存在感的特定拍攝方式,比如特定的視角,別致的豎畫幅,喜歡使用大光圈淺景深拍攝的特寫(新地景攝影師普遍喜歡使用小光圈大景深拍攝無存在感的照片,這一點戈薩奇與他們有很大不同)。在戈薩奇不同的單行本里,你總能找到這類“戈薩奇模式”的照片。只是這一次,這種“戈薩奇模式”變成了彩色照片。在翻閱這本書的時候,許多照片都很迷人,讓人停下來凝視。照片上的那種美來自于日常,戈薩奇總有種超凡的能力,能將那種被人忽略的日常之美用相機捕捉保存下來。當這種美被呈現于讀者面前的時候,不免讓人贊嘆,甚至讓人忘記了這本書本來的諷刺立意。
戈薩奇的慣用手法繼續延伸,從《三十二英寸的尺子》延伸到了《巴比倫地圖》。《巴比倫地圖》中的照片是戈薩奇從華盛頓到德國,又到中國以及這之間的一些地方拍攝的。拍攝時間與《三十二英寸的尺子》是同一年。“巴比倫地圖”的字樣在這本書的第三幅照片中出現過,而“巴比倫地圖”的字面意思則指的是在中東地區發掘的繪制在泥板上的圓形地圖,根據考古學分析,這個地圖在當時并非是要“真實準確地描繪整個世界”,而是體現了巴比倫人心中對宇宙的想象,是一種宇宙觀的體現。戈薩奇用這樣一個有些生僻的考古學術語命名這本書,我猜可能是在強調人類認知的局限吧。書中的照片,連續看下來有點像某位旅行家的游記——但不是那種面面俱到的敘述,而是點到為止的跳躍式敘述,充滿詩意。書中的照片出奇地工整和講究,其中有好幾張精彩絕倫,讓我聯想到沃爾夫岡· 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新世界》Neue Welt 中的體驗。
正反兩本書都翻閱過后,我有一種感覺,在內容層面,《巴比倫地圖》中的照片似乎比《三十二英寸的尺子》更豐富一點,力度也更強烈一點,這或許是因為《三十二英寸的尺子》的拍攝地點被局限于卡洛拉馬這一塊區域,而《巴比倫地圖》的取材范圍則大得多。此外,《三十二英寸的尺子》中的照片有著一致的明亮氣質,而《巴比倫地圖》中的照片有一部分要明顯灰暗晦澀一些,甚至有點像很多人用手機記錄的日常瞬間。這其中應該既有戈薩奇有意識的選擇把控因素,也有現實條件的差異因素。總的來說,戈薩奇的彩色作品比黑白作品傳達出了更豐富的信息,彩色也比黑白增加了許多不可控性,而且有時候彩色作品似乎容易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主題以外的地方。不過似乎戈薩奇從此開始愛上了彩色攝影(并非徹底轉向),在《三十二英寸的尺子》之后,戈薩奇相繼推出的《代碼》The Code,2012 、《一堆西紅柿》Pomodori a Grappolo,2014 都是彩色攝影作品集。
縱觀戈薩奇四十多年的創作與攝影書制作歷程,或許可以歸納出其中的一些規律、要素和特點。比如,戈薩奇的某些黑白作品,會在不同的單行本攝影書中出現,在不同的概念立意以及設定的語境之下都能成立,毫無違和之處。這一點,戈薩奇與羅伯特·亞當斯(Robert Adams)可謂非常相似,他們都是編輯自己作品的高手。不過戈薩奇的彩色作品則似乎只會在某本書中出現一次,從這一點看,彩色作品似乎仍只能算是戈薩奇熱情嘗試的結果,從作品數量上來看,戈薩奇顯然更鐘愛黑白攝影。另外,戈薩奇非常喜歡文學化的項目立意,這種方向與他對攝影的理解,以及他的拍攝邏輯是一致的。戈薩奇的有些書會把地名作為書名命名,另外一些,如《三十二英寸的尺子》和《巴比倫地圖》則是采取文學隱喻的模式,選用某個讓人看了莫名其妙的短語命名。戈薩奇的攝影書充滿魅力,這種文學化的氣質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但我認為,戈薩奇攝影書魅力的核心,仍然是他那些作品本身的品質決定的,即,無論黑白還是彩色作品,那種“戈薩奇模式”的作品始終保持著對讀者產生吸引的魔力,那是一種發現日常自然美的獨到眼光,一種脫俗的品味,以及一種捕捉纖細美的攝影能力。戈薩奇的單張照片,是可以在脫離主題的情況下獨自成立的。至于“戈薩奇模式”的作品究竟為什么有魅力?我認為本質上,就是戈薩奇自己的視角,以及他用相機描述現實世界的方式,尤其是描述現實中那些無人關注的、細小的痕跡的時候所展現的描繪現實的能力。讓我們再次引用格里·巴杰對戈薩奇的描述:“他實際上是最優秀的靜物攝影師之一,把邪惡的歷史從最普通和無關的物品中召喚出來。如果約翰·戈薩奇拍攝的是惡魔,那么惡魔就在細節之中。”
書名:The Thirty Two Inch Ruler / Map of Babylon(三十二英寸的尺子/巴比倫地圖)
攝影師:John Gossage(約翰·戈薩奇)
文章作者:John Gossage(約翰·戈薩奇)
Gerhard Steidl(格哈德·史泰德)
出版機構:Steidl
硬皮精裝:240頁
語種:英文
印刷地:德國
出版時間:2010年6月
開本尺寸:23.5×28.6×2.5 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