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失蹤的風波很快就過去了,不到3天,村里人就不再議論這件事了。爺爺也不再提殺白牛的事,叔叔還是像以前那樣去放牛,只是每天更高興了,嘴里不停地唱著《放牛歌》。可阿莎卻一天比一天擔心,她擔心爸爸過不了幾天就要走。
爸爸回來第五天了,還沒有說要走的話,但阿莎比前一天更擔心了。每過一天,阿莎的擔心就會多一些。
阿莎和爸爸一起跟著叔叔去放牛,他們3個人在河灘上玩耍。叔叔一會兒拿著樹枝騎在白牛背上大聲喊著“沖啊”,一會兒又揮舞著樹枝轉圈。
“我是不是轉得像陀螺一樣快?”叔叔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眨著眼睛等阿莎表揚他。
還沒等阿莎開口,叔叔又跑走了,去趕他的牛了,因為一頭小牛犢遠遠地落在了牛群的后面。他在河灘上奔來跑去,嘴里發出歡快的“駕駕”聲,比從前阿莎和他一起放牛時要快樂得多。
“爸爸,你看,叔叔好開心啊!”
“是啊,他還和小時候一樣。”
“叔叔有他自己的世界。”阿莎說。
爸爸偏著腦袋看了阿莎一眼,點了點頭。
“奶奶說,叔叔這樣子她認了。只要無病無災,她就放心了。”阿莎說,“奶奶對你倒是很擔心。”
“她擔心我什么?”爸爸心虛地問道。
“你長年不在家,她覺得好像沒有你這個兒子一樣。”
“這是她親口對你說的?”
“嗯。爸爸,叔叔很聽你的話,如果你在家,他就會一直這么開心。奶奶也會開心。”
爸爸沒有說話,他把兩只手交叉后放在膝蓋上,看著阿莎。阿莎低下頭,躲避爸爸的目光,她害怕從那雙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失望。
“那你呢?你會開心嗎?”爸爸緩慢而小心地問。
阿莎沒想到爸爸沉默了半天,問了一句這樣的話。
“我當然開心了!”她害羞地說。
爸爸把阿莎攬進懷里,阿莎聞到爸爸頭發上洗發水的好聞的味道,心怦怦地跳。她猜測爸爸這么說,是不是就不走了。
叔叔揮舞著樹枝再一次跑過來時,爸爸站起身,他們一起朝河邊走去。爸爸要像小時候那樣,和叔叔赤著腳在河面上“跳房子”,看誰先跳到河對岸再跳回來,而且不落水。
河水清淺,河床上裸露的石頭這里一塊,那里一塊,從河的這邊零散分布到河的那邊。但大多數石頭濕滑,如果跳的速度不快的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河里。
小時候,一到冬天,爸爸和叔叔就會玩這個游戲。每次都是叔叔輸,但他總不肯認輸:“哥哥,我們再玩一次,再玩一次我肯定能贏你……”直到兩個人都掉進水里,渾身濕淋淋的才罷休。
河水被太陽曬得有了一絲溫熱,阿莎興致盎然地看著他們玩。爸爸先彎腰把自己的褲腳卷到膝蓋上面,然后又幫叔叔把褲腳卷上去。叔叔嘻嘻笑著,揉了揉他哥哥的頭發。
“預備!開始!”爸爸剛說完,就像個狡猾的孩子,飛快地轉身,朝河床的石頭上跑去。叔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他明白被哥哥搶了先,就一邊追,一邊嚶嚶地哼。
爸爸像走平衡木似的在石頭間跳躍,叔叔一頓一頓地跟在后面,像一只跟在雞媽媽身后的小雞。
阿莎大笑起來。
爸爸已經跑到了對岸,他看見叔叔的樣子,也笑彎了腰。叔叔一只手拎著不斷往下滑的褲子,一只手亂揮著,腳下一滑,一只腳踩進了水里。但他像一只受驚的蝦一樣,立即彈起來,又跳上了石頭,然后跌跌撞撞地朝對岸沖去。
“你輸了!”爸爸大聲說。
“不,我沒有輸,我們要跑回去才算。”叔叔不服輸。
“好吧,那可以開始了嗎?”
“還不行!”叔叔彎腰把自己的褲腳卷緊,趁爸爸不注意,喊了一聲“開始”。
叔叔一邊笑,一邊往回跑,動作迅速地跳上一塊又一塊石頭,仿佛一只巨型松鼠從一棵樹跳到另外一棵樹上。
叔叔在石頭上飛奔,爸爸伸開雙臂平衡身體,很快追了上來。
返回時兩個人都沒有掉進水里,叔叔先到達終點。他終于贏了一次,笑得滿臉緋紅。爸爸借著慣性,沖上岸來,一把摟住叔叔。叔叔一個趔趄,朝后退,兩個人抱成一團,倒在河灘上。
阿莎朝他們跑過去,大聲宣布:“叔叔贏了!叔叔贏了!”
爸爸和叔叔像兩只大螃蟹被人翻在河灘上曬太陽,緊緊挨著。爸爸還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他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玩這個游戲的事?”爸爸問。
叔叔搖了搖頭。
“都不記得了嗎?”阿莎問叔叔。
“嗯,我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了。”
“那你還記得,你是怎么從樹上摔下來的嗎?”
叔叔又沖阿莎搖頭:“好像是我不小心掉下來的!”
“不是,是我,是我拉住了你的腳,你才掉下來的。”爸爸突然翻身坐起,看著叔叔的臉,然后把雙手插進頭發里,朝后擼了擼。
叔叔笑著說:“你拉住我的腳,我才不會掉下來呢!”
“叔叔,是真的,你是因為爸爸拉住了腳才掉下來的。”阿莎看著叔叔的眼睛,誠懇地說,“你能原諒爸爸嗎?”
“我當然原諒他啦!”叔叔笑嘻嘻地說,“哥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林秋——”爸爸攬住叔叔的肩膀,再一次把他摟進懷里。
“哥哥,你抱得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叔叔嘟囔道。
接下來的日子,爸爸沒有提要走的事,每天除了幫爺爺奶奶干活,就是和叔叔一起去放牛。閑下來的時候,他就帶著叔叔去玉珠家找她爸爸南望喝茶聊天。
叔叔不管遇上誰,都會大聲告訴他們:“我哥哥回來啦!”
有人逗他:“你哥哥回來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叔叔笑呵呵地說:“當然了不起啊!”
爸爸和南望喝茶聊天時,叔叔就和玉珠家的狗玩,或者幫玉珠奶奶剝釀酒用的芭蕉。玉珠奶奶夸他能干,他咧開嘴笑,還問玉珠奶奶有沒有哥哥。玉珠奶奶說她沒有哥哥,但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弟弟。
叔叔驕傲地說:“有哥哥是不一樣的!”
爸爸聽到這話轉頭看了看叔叔,心里充滿了憐愛,同時又有些難過。
“你老弟很依賴你啊!”南望說。
“是啊,他還是個孩子嘛。”
“我有時候在想,他的快樂比我們的簡單得多。”
“嗯,林秋有他自己的世界,不那么復雜的世界……”爸爸放下茶杯,看著南望的臉,“我弟他不傻,他只是還沒有長大。”

“那是,他當然不傻。”
爸爸通常會在下午陪叔叔一起放牛,兩個人在河灘上玩耍,有時候互相追逐,有時候并排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中的云,有時候在河邊玩游戲……這一切都讓爸爸覺得恬靜而滿足。
在城市打工的這些年,他幾乎沒有抬起頭好好看過一次天空。上下班的路上永遠都是行色匆匆的人群、川流不息的汽車……他大多數時間都在趕路,騎著電動摩托車在人群中穿梭,偶爾會賴在宿舍里吃泡面,或者不洗臉、不刷牙,一直打游戲。
對面的山陷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呈現出一片好看的黛青色;雨林深處,既安靜又喧鬧;村子后面山腰上的茶園和橡膠林,山腳下的檳榔樹和散養在里面的雞群,林秋的牛舍和村口的酸豆樹,這一切都讓爸爸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候,叔叔也像現在這樣放牛,他則在鎮上上初中。每到周末,他從學校回來后,叔叔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早一些的時候,他上小學,放學時叔叔每天都去路口接他,幫他背書包。周末他倆一起放牛,夏天時把牛趕到山坡上,兩個人去摘野果子……
再早一些的時候,叔叔還沒有從樹上摔下來,聰明伶俐,小小年紀就跟著大人學唱黎族民歌,唱得有板有眼。從樹上摔下來后,他以前的記憶像被人抹掉了一樣,忘記了所有的事情,重要的和不重要的。

爸爸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么要跟弟弟搶一個杧果,他為自己沒有做哥哥的擔當而感到羞愧。假如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不會去搶那個杧果,他會護著弟弟爬上樹去摘杧果。
叔叔一邊嘴里喊著“哥哥”,一邊揮舞著樹枝跑過來:“阿莎來了!阿莎來了!”
阿莎放學了,她放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來河灘上找爸爸和叔叔玩。還有20多天學校就放寒假了,到時候,如果爸爸還沒有走的話,她就可以天天和他們玩了。
有一天,阿莎放學后到河灘上找爸爸,她聽到爸爸在給叔叔講他們小時候的故事。叔叔張著嘴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問一些問題,好確認他小時候確實有參與到那些事當中。
“當然了,你小時候就是那個樣子的,你是媽媽的跟屁蟲。”
“不,我是你的跟屁蟲。”
“那是后來的事情了,那以前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
“后來我長大了,長大后的事情我都記得。”叔叔嘿嘿地笑,“后來,阿莎總跟著我,她是我的跟屁蟲。”
“我才不是,是誰在教室外面喊我和他一起放牛的?”阿莎也笑,“我可沒有求你帶我去放牛。”
“你不覺得放牛很好玩嗎?我們倆一起放牛更好玩!”
“放牛有什么好玩的?”阿莎說。
“當然好玩,自由自在。可以吹風,很涼快,還可以聽小鳥唱歌,抓蝴蝶……牛還會放屁呢!”叔叔自顧自地哈哈大笑。
阿莎和爸爸也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