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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藝術相交忘情,藝術與我忘情相交,凡八十又六年矣。然而說起欣賞之經驗,卻甚寥寥。
在我看來,美學就是一種欣賞。美學,一方面講創造,一方面講欣賞。創造和欣賞是相通的。創造是為了給別人欣賞,起碼是為了自己欣賞。欣賞也是一種創造,沒有創造,就無法欣賞。60年前,我在《看了羅丹雕刻以后》里說過,創造者應當是真理的搜尋者,美鄉的醉夢者,精神和肉體的勞動者。欣賞者又何嘗不當如此?
中國有句古話,叫作“萬物靜觀皆自得”。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藝術欣賞也需澡雪精神,進入境界。莊子最早提倡虛靜,頗懂個中三昧,他是中國有代表性的哲學家中的藝術家。老子、孔子、墨子他們就做不到。莊子的影響大極了,中國古代藝術繁榮的時代,莊子思想就突出,就活躍,魏晉時期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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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王戎云:“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創造需熾愛,欣賞亦需鐘情。記得30年代初,我在南京偶然購得隋唐佛頭一尊,重數十斤,把玩終日,因有“佛頭宗”之戲。是時悲鴻等好友亦交口稱贊,愛撫不已。不久,南京淪陷,我所有的書畫、古玩蕩然無存,唯此佛頭深埋地底,得以幸存。今仍置于案頭,滿室生輝。這些年,年事漸高,興致卻未有稍減。一俟城內有精彩之藝展,必拄杖擠車,一睹為快。今雖老態龍鐘,步履維艱,猶不忍釋卷,以冀臥以游之!
藝術趣味的培養,有賴于傳統文化藝術的滋養。只有到了徽州,登臨黃山,方可領悟中國之詩、山水、藝術的韻味和意境。我對藝術的一往情深,當歸功于孩童時所受的熏陶。我在《我和詩》一文中追溯過,我幼時對山水風景古剎有著發乎自然的酷愛。天空的游云和復成橋畔的垂柳,是我孩心最親密的伴侶。風煙清寂的郊外,清涼山、掃葉樓、雨花臺、莫愁湖是我同幾個小伴每星期日步行游玩的目標。17歲一場大病之后,我扶著弱體到青島去求學,那象征著世界和生命的大海,哺育了我生命里最富于詩境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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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的天地是廣漠闊大的,欣賞的目光不可拘于一隅。但作為中國的欣賞者,不能沒有民族文化的根基。外頭的東西再好,對我們來說,總有點隔膜。我在歐洲求學時,曾把達·芬奇和羅丹等的藝術當作最崇拜的詩。可后來還是更喜歡把玩我們民族藝術的珍品。中國藝術無疑是一個寶庫!
多年以來,對欣賞一事,論者不多。《指要》一書,可謂難得。書中所論,亦多灼見。受編者深囑,成此文字,是為序。
【文本解讀】
宗白華作為美學大師,通過自身經歷講述了對藝術的鐘情,也正因這份鐘情,他對“欣賞”的解讀,更加具有情感根基和說服力。
面對廣漠闊大的藝術寶庫,大師的文字讓我們明白,“懂得欣賞”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他對隋唐佛頭的珍視,對民族文化賦予我們獨特的審美視角,以及年至古稀仍拄杖觀展、手不釋卷,都源于“萬物靜觀皆自得”那份欣賞之情。懂得欣賞,才能容納藝術的萬千境界,才能敏銳捕捉藝術之美,共鳴詩意人生。
【文題延伸】美就在身邊;走近詩意;美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