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我心出發,去把你愛了整整一個遍,又回到我心。現在,我沉寂了,你在世界盡頭,我在我心回憶你,摹狀你,為你欣喜莫名,又為你無端淚涌。
我說的你,是天山。
直到48歲那年,我的本命年,我才見到了天山,住滿武俠和神靈的天山。
山之南,有巔峰雪,有天上鷹,有戈壁羊,有草原馬,有阿克蘇,有龜茲,有我的你。我模仿了一只柔韌的條紋云雀,或一只神秘的藍佛僧鳥,收斂羽毛,降下身段,停靠在紅旗坡機場,停在西域的心尖。
我是來見你的。我忽然就見到了你。透過車窗,天山雪闖入視野,天山要在我來時,舉行一場雪白的加冕禮。我若有意,也可去天山的意念里,頂一片天穹,分享它的藍王冠。黃昏若有意,也可去天山的內心里,扯一片袈裟,分享它的金王冠。
我終于體驗到了,沒有羽毛的飛翔,其實是生命極致之輕。
放下包袱,卸下負重。把所謂思想清空,把所謂靈魂洗凈。和天山會晤,和閃電接頭,和大雪共用天際線,和荒漠共享狂沙紅塵。
到了阿克蘇,我要找表哥。表哥離我太遠,我只能找羊群,找馬群,這些和我有血親的生靈,屬于我要愛的大多數。我看到的黑馬領著白馬,小跑著,奔襲著,而又靜默著,起伏的背脊類同天山,我用血脈感應預判了它們的顫抖。我看到的羊群在戈壁上挪移,有的是雪團,有的是墨點,剛從天山的紅襁褓里鉆出來,站起身,迎迓我,恭送落日,它們是一群溫柔的王,羊倌如我,是它們的仆從。
到了阿克蘇,我就仿佛是守窟人了。克孜爾石窟領我進漢唐,入龜茲。這些絕世之美,讓我欲罷不能。那些菱格講述著修行的故事,而寫詩如修行,也是不斷放下和拿起,不斷散開又聚攏,不斷規制又解開,不斷拿捏又撫慰。石窟中的龜茲天宮伎樂燦爛迷人,讓我想起霓裳羽衣曲,想起蘇孜婆,想起胡旋舞,想起那些被藝術滋養的天才,那些被美和善包圍的僧侶,想起為寫一首好詩而目眩神迷的我。
到了龜茲,我就仿佛是到了自己夢境里去過的地方。我相信,每一處古跡都是我靈魂的遺址,我一直在尋找它們。在庫車河畔蘇巴什,我看到了風雨中屹立兩千年的夯土塔。塔里曾出土過龜茲美女,像我從語言的高塔里救出的一首詩。在這里,我想到詩歌,每寫下一句話,都是離死亡更進一步,離速朽更近一步。大多數詩,甚至所有詩的命運都如此。因此,我們要給每一首詩預備一副好棺材,讓它們不至于很快消逝。龜茲美女本身就是一首詩,抵近了不朽,讓人震動,讓人驚嘆!
我在多浪河畔、庫車河畔、渭干河畔尋找冰川、雪崩,和河流的聯系,一朵浪花和心動的聯系。我在昭怙厘和蘇巴什的變化中尋找一段歷史的消失,那些語焉不詳的記述中有怎樣的孤絕。龜茲消失了,而龜茲在我想象力的邊界之外獲得永恒。
于是我從內心的原點開始,去愛那些存在和消失,愛蘇巴什土墻的殘缺和它頭上完好無損的星空。唯有詩,能形成對美的補遺,對愛的修復。我的語言,是大雪擦亮的手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