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尋思與洞察

碎 瓶

扇子一記把花瓶擊出條縫，

瓶里的花草如今已枯死發黃；

那一擊實在不能說重，

它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可那條淺淺的裂痕，

日復一日地蠶食花瓶，

它慢慢地繞了花瓶一圈，

看不見的步伐頑強而堅定。

花瓶中的清水一滴滴流盡，

花液干了，花兒憔悴；

但誰都沒有產生疑心。

別碰它，瓶已破碎。

愛人的手也往往如此，

擦傷了心，帶來了痛苦，

不久，心自行破裂，

愛之花就這樣漸漸枯萎。

在世人看來總是完好無事，

他卻感到小而深的傷口在慢慢擴大，

他低聲地為此悲哀哭泣，

心已破碎，別去碰它。

——選自蘇利·普呂多姆著：《孤獨與沉思》，漓江出版社1991年3月第1版，第223頁。

天 鵝

湖水深邃平靜如一面明鏡，

天鵝雙蹼劃浪，無聲地滑行。

它兩側的絨毛啊，像陽春四月

陽光下將溶未溶的白雪；

巨大乳白的翅膀在微風里顫，

帶著它漂游如一艘緩航的船。

它高舉美麗的長頸，超出蘆葦，

時而浸入湖水，或在水面低回，

又彎成曲線，像浮雕花紋般優雅，

把黑的喙藏在皎潔的頸下。

它游過黑暗寧靜的松林邊緣，

風度雍容而又憂郁哀怨，

芊芊芳草啊都落在它的后方，

宛如一頭青絲在身后蕩漾。

那巖洞，詩人在此聽他的感受，

那泉水哀哭著永遠失去的朋友，

都使天鵝戀戀，它在這兒流連，

靜靜落下的柳葉擦過它的素肩，

接著，它又遠離森林的幽暗，

昂著頭，駛向一片空闊的蔚藍。

為了慶祝白色——這是它所崇尚，

它選中太陽照鏡的燦爛之鄉。

等到湖岸沉入了一片朦朧，

一切輪廓化為晦冥的幽靈，

地平線暗了，只剩紅邊一道，

燈芯草和菖蘭花都紋絲不搖，

雨蛙們在寧靜的空氣中奏樂，

一點螢火在月光下閃閃爍爍。

于是天鵝在黑暗的湖中入睡。

湖水映著乳白青紫的夜的光輝；

像萬點鉆石當中的一個銀盞，

它頭藏翼下，睡在兩重天空之間。

——選自《諾貝爾文學獎全集》（上），飛白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11月版，第5頁。

銀 河

有一夜，我對星星們說：

“你們看起來并不幸福；

你們在無限黑暗中閃爍，

脈脈柔情里含著痛苦。

“仰望長空，我似乎看見

一支白色的哀悼的隊伍，

貞女們憂傷地絡繹而行，

擎著千千萬萬支蠟燭。

“你們莫非永遠禱告不停？

你們莫非是受傷的星星？

你們灑下的不是星光呵，

點點滴滴，是淚水晶瑩。

“星星們，你們是人的先祖，

你們也是神的先祖，

為什么你們竟含著淚？……”

星星們回答道：“我們孤獨……

“每一顆星都遠離姐妹們，

你卻以為她們都是近鄰；

星星的光多么溫柔、敏感，

在她的國內卻沒有證人。

“她的烈焰放出滿腔熱情，

默然消失在冷漠的太空。”

于是我說：“我懂得你們！

因為你們就像心靈；

“每顆心發光，離姐妹很遠，

盡管看起來近在身邊。

而她——永恒孤獨的她

在夜的寂靜中默默自燃。”

——選自《諾貝爾文學獎全集》（上），飛白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11月版，第4頁。

1901年，瑞典文學院將歷史上第一枚諾貝爾文學獎勛章頒給了法國作家、詩人蘇利·普呂多姆（Sully Prudhomme）。蘇利·普呂多姆是法國現代著名詩人，這位被后世尊稱為“第一位桂冠詩人”的法國文學巨匠，用其細膩的情感、深邃的哲思和獨特的藝術風格，為世界文學寶庫增添了一筆寶貴的財富。本文將結合普呂多姆的人生經歷，對他的三首代表詩作《碎瓶》《天鵝》《銀河》進行逐一解析，從而探究其詩歌背后的深刻內涵與藝術魅力。

《碎瓶》是普呂多姆早期創作的一首抒情短詩，它以一種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段因愛而傷的凄美故事。詩中，枯萎的花草、裂痕暗生的花瓶、輕輕一碰的扇子，這些看似普通的意象卻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寓意。花瓶的裂痕象征著愛情的傷痕，它雖輕，卻在時間的侵蝕下不斷擴大，最終導致了花瓶的破裂和愛情的凋零。詩人用這一生動而富有象征意義的畫面，形象地傳達了愛情的脆弱與無奈。

詩中的“愛人的手也往往如此，/擦傷了心，帶來了痛苦”一句，更是揭示了人性的復雜與矛盾。愛本應是一種溫柔與呵護的力量，但有時卻會化作鋒利的刀刃，無意間傷害到對方。這種矛盾與沖突正是普呂多姆對人性深刻洞察的體現。

普呂多姆的人生經歷為這首詩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情感土壤。普呂多姆自幼失去父親，與寡居的母親和姐姐相依為命，這樣的成長環境讓他對愛情充滿了渴望與期待。然而，青年時代的失戀經歷卻讓他深受打擊，這種情感上的創傷成為他詩歌創作中重要的主題之一。《碎瓶》中的情感寓言不僅僅是對愛情失落的描繪，更是對人性中孤獨與疏離的深刻反思。普呂多姆在詩中寫道，“在世人看來總是完好無事，/他卻感到小而深的傷口在慢慢擴大”，這句話深刻地揭示了詩人內心的孤獨與無助，即使在外人看來，一切似乎都完好無損，但內心的傷痕卻在不斷擴大，某種程度上，這種無法言說的痛苦與孤獨不也正是當代人所面臨的精神困境嗎？

普呂多姆出版了詩集《長短詩集》《韻節與詩篇》《考驗》后，于1869年又出版了詩集《孤獨》。但此時他的創作風格已發生了較大轉變，其間他受到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的影響，開始嘗試將科學、哲學和心理學結合起來，探討“內在的人性”，創作一種博大精深、融天地與人性于一體的詩歌。這使得他對自然的熱愛，已然從一種情感的寄托轉換為一種哲學的思考。他和與他幾乎同一時代的其他一些藝術家一樣，都認為自然是宇宙間最偉大的藝術家，它創造了一切美好與奇跡。而人類作為自然的一部分，應該學會尊重、順應自然。這種思想在《天鵝》一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天鵝》以優美的筆觸描繪了一幅寧靜而和諧的自然畫卷。詩中的天鵝在碧湖中滑行，羽絨在陽光下消融，巨翅在微風中抖顫，如同“一艘緩航的船”。這些細膩的描寫不僅展現了天鵝的美麗與優雅，更透露出詩人對自然的敬畏與熱愛。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天鵝》同樣蘊含著一種深刻的孤獨感。天鵝在寧靜的碧湖中獨自滑行，與世無爭，這種孤獨的美正是普呂多姆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他渴望擺脫塵世的喧囂與紛擾，找到一片屬于自己的寧靜之地。這種孤獨與追求不僅僅是對自然的向往，更是對內心深處那份純凈與寧靜的渴望。

《銀河》是普呂多姆詩歌中另一篇充滿哲理與孤獨感的佳作。詩人以銀河為背景，展開了與星辰之間的對話。他說道：“你們看起來并不幸福；/你們在無限黑暗中閃爍，/脈脈柔情里含著痛苦。”這句話不僅是對星辰的疑問，更是對人類內心深處孤獨與痛苦的深刻反思。

1870年1月，與普呂多姆共同生活的叔叔、嬸嬸和母親相繼去世，使他遭受沉重打擊。繼而普法戰爭爆發，艱苦的軍旅生活徹底毀掉了他的健康。一種更強烈的孤獨感開始時常浸入他的心神，也使他漸漸明了，星辰雖然閃耀著美麗的光芒，但它們孤獨地懸掛在浩渺的夜空中，彼此之間隔著億萬光年的距離。人類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彼此之間的心靈卻往往難以溝通和理解。

然而，普呂多姆并沒有陷入絕望與悲觀之中。他相信，盡管人類的心靈彼此疏離，但每個人都在追求著一種超越自我的力量。這種力量來源于內心深處對美的追求與渴望，因此人類能夠超越孤獨與痛苦，找到一種精神上的寄托與慰藉。

在《銀河》的結尾部分，詩人寫道：“而她——永恒孤獨的她/在夜的寂靜中默默自燃。”這句話既是對人類孤獨命運的深刻揭示，也是對人生價值的深刻思考：盡管我們無法擺脫孤獨與疏離的命運，但我們可以選擇如何在孤獨中燃燒自己、照亮他人。這種對人生價值的積極追求與探索正是普呂多姆詩歌中所蘊含的精神力量。

普呂多姆的詩歌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深刻的內涵而著稱于世。他的創作風格既受到古典主義的影響，又融入了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元素。首先，普呂多姆善于運用象征與隱喻等修辭手法，通過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將自然界中的物象轉化為具有深刻寓意的象征符號。這些象征符號不僅豐富了詩歌的內涵與層次，而且增強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力與感染力。其次，普呂多姆注重內心情感的抒發與表達，善于捕捉和描繪內心深處的微妙變化與情感波動，將其轉化為詩歌中的語言與意象。這種對內心情感的深刻挖掘與表達，使他的詩歌充滿了人性的溫度與情感的深度。此外，普呂多姆的詩歌還體現了對人生哲理的深刻思考，他通過對人生、愛情、自然等主題的探討與反思，揭示出人類內心深處的孤獨與疏離感以及對更高境界的追求與渴望。這種對人生哲理的深刻思考，使他的詩歌具有了超越時空的普遍性與永恒性。

當然，作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普呂多姆的詩歌成就不僅體現在他個人的創作上，更在于他對法國乃至世界文學的影響與貢獻。他的詩歌為后來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靈感，對現代詩歌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任東升，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現為撫順礦工報社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