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歲月演繹成時光的人

作為朦朧詩派的杰出代表，梁小斌自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詩歌創作以來，便以其獨特的風格和深刻的思想內涵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2024年9月，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梁小斌的詩集《又見群山如黛》，再次彰顯了他作為一位無可爭議的漢語詩人的地位。

梁小斌在《守望是怎么誕生的》一詩中講述，一般人點燃蚊香后就會立即離開，但怕蚊香熄滅的詩人沒有離開，而是在蚊香邊守望。詩人守望的本意一開始也未見那么嚴肅，或許只是想蹲在那里逗留一會兒，沒有想到逗留的時間偏長，加上家人后勤工作的及時跟進——從床上扔下來一只枕頭和一床線毯，并說了一句“你就在那里過夜吧”。舉重若輕的詩意由此展開，與“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句話雖然表達了家人的關切，但詩人沉浸在時間的流淌里，這個姿態也象征著我們的人生立場和生活態度。可以斷定，如果一直守望下去，恐怕詩人也會后悔自己將無所作為。果然，梁小斌絕不是單純地沉浸在時間里過日子的詩人，而是逗留在這一時段里的現代詩意中，這是極其罕見的，也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梁小斌創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在詩集《又見群山如黛》中，筆者認為《一種力量》這首格外令人目眩。這首詩描寫了一位打家具的木匠師傅的勞動場景。當師傅召喚詩人遞送斧頭時，詩人“像遞禮品一樣，把斧頭遞給他”，而“那鋒利的斧鋒向我掃了一眼”；看到斧頭露出的鋒芒，“木匠師傅慌忙用手/擋住它細細的光芒”，意在保護詩人。平心而論，許多詩人在謳歌勞動者時也能寫出優秀的詩作，但梁小斌卻寫出了對勞動者的崇敬。筆者認為，這首詩作不是寫出來的，而是被勞動人民用斧頭劈出來的。詩人躺在沙發上，“身軀只是詩歌一行”恐怕也是自謙，是指小我，最終卻被勞動者劈成兩行，奔跑在“大我”的時光里。身軀的“一行”和詩的“兩行”，讓這首詩作具有詩歌立場上的重大分野。

詩集中的《椅子思辨史》也是一首足見思想的詩作。關于一張椅子的誕生，梁小斌有四種說法，“這是一張椅子/這像是一張椅子/這不像椅子/這不是椅子”。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在玩文字游戲，其實梁小斌是在論述椅子的創世說、贊美說、懷疑說、否定說，至此在一首詩中完成了一張椅子的哲學演化史。如今我們這個小小的地球已經進入了語義時代，簡單地說，就是世界上的一切表達都要通過說話來完成，說話就是語義學。正如梁小斌認為的，“這是百萬富翁，這個被命令的人肯定會被審查，到底是不是審查。哪怕我到底是不是賊，也要通過辯駁來完成，也要通過辯駁洗清自己，這就是說語義無處不在”。更簡單地講，世界上的物象都是在“是與不是，像與不像”之間來完成的，關于椅子的拷問也由此誕生。

根據日常經驗，水通常是漫上臺階的，但是梁小斌在《緊箍水之說》中寫道，“水是爬上臺階的”，然后躲到門縫里不愿意出來，這就比較神奇了。詩中的“爬上臺階”很容易被誤讀成僅是用得奇妙。寫詩的人往往知曉萬物有靈這個道理，但絕大多數人在詩歌意象的使用進程中對此往往不能堅持到底。在梁小斌的詩集中，筆者認為《緊箍水之說》里的水，應指向隱逸詩宗陶淵明，而另一首《小河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里的水，應該是描寫一位小朋友。

詩集中的《端詳》這首詩是梁小斌對知青生活的回顧和禮贊，難就難在怎么個禮贊法。梁小斌在講述知青們勞動后的早餐場景時，用“南瓜方正如印”禮贊了勞動的成果，暗喻著心中有幻想就能存活；“端詳著咸味，就能喝下稀飯”這兩句，沒有生活的磨礪確實不易得來。梁小斌在《冥想錄》里有過記載：“人民公社的社員喝著滾燙的稀飯，咸豆角在碗邊，好幾碗滾燙的稀飯下肚，咸豆角碰都沒碰。”知青生活將梁小斌錘煉成一位“端詳著咸味，就能喝下稀飯”的人，而所謂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就是用語的慎重和莊嚴，“將每一天咀嚼成歲月，再將歲月無條件交給時光”。

在詩集《又見群山如黛》中，社會的背景到底由什么樣的物件所構成？從梁小斌對社會現象的宏大敘事到情不自禁地追問中可以得知，解構一棟大樓和解構一滴水同等重要，這種悟性思維實屬罕見。筆者在讀《融化到此為止》一詩時，一開始認為這是詩人自我寫作的總結，但縱觀詩集大部分作品之后才恍然大悟，《融化到此為止》只是詩人艱辛寫作的開端。梁小斌十分崇拜自己的父親，但“繞到父親背后”卻是第一回，其本意是一個正面的偉岸形象要從背后看。詩人“繞到父親背后”，意外地發現父親有好幾塊脊背。筆者認為，這一新奇的表述讀起來并不讓人覺得唐突或離奇，反而深刻地蘊含了歷史的厚重與詩人內心的懺悔，兩者巧妙交融，令人感慨萬分。

詩集《又見群山如黛》涵蓋的主題，從青少年時期的童貞到暮年的壯心不已，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多年；從詩作《雪白的墻》到《緊箍水之說》，詩人始終保持著一顆童心，只是后者略添蒼涼。詩人在《身世》這首有關自我寫照的詩中寫道，“一顆晶瑩的/露珠/滾到我的腳下時/已經/不那么圓了”。這種歷經人世滄桑、帶著蒼涼感的露珠，確實要比“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的落日更使人為之動容。

梁小斌的詩作不僅以文載道，更以詩寓趣。在談及人間世事的詩篇中，《楓葉與蟋蟀的對弈》這首詩里就流露出其中的真義。古往今來，能把楓葉的優美或壯美藏進紛繁世界的詩句不乏其例，但能把一片楓葉藏到人情世故當中，筆者認為梁小斌應該算是第一人。只因楓葉有著老實巴交的品性，才能被當作書簽上秋天的代表；反觀與楓葉對弈的蟋蟀，不僅拒絕被書簽化，而且還向詩人鳴唱、“嘚瑟”和“挑釁”，并且拒絕代表秋天，這個場景真是妙趣橫生。如若曹夢阮在世也會感嘆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詩作《楓葉與蟋蟀的對弈》不僅堪稱世事學問之佳作，更是練達文章之典范。

縱觀詩集《又見群山如黛》，雖然收錄的詩作絕大部分都是梁小斌先生2022年以來的新作，但這位哲學詩人一直與“時光原理”打著交道，也有少量的經典之作與之共存。梁小斌先生歷盡艱辛，在從“小我”到“大我”的升華中終見“我們”，也期待“我們”能在詩集《又見群山如黛》中再度相見，共同領略這位智者拓荒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