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鋤的人不會去聽你的風聲

2023年12月，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末未的詩集《菜園記》，我認為這是一本獨到的詩集。我不想用“獨特”來表述詩集《菜園記》，也不想用末未在半畝菜園中云耕雨播，耘治出他自己的“菜根譚”來評價。之所以用“獨到”這個詞，并不是針對末未本人，也不只是相對于貴州的詩歌而言，而是面對整個漢語詩歌的現有形態(tài)來說的，而是包含了比“獨特”更多的內核和期許。

末未的詩歌有末未的“體式”，這種“體式”看得見，也摸得著。因為末未始終是一個有想法的詩人，這種對詩的想法源自其對“人”的想法，加上他的詩性觀察、詩意淬煉和詩學范式，從而確立了“末未式”的“體式”。在我和末未的交往中，他是一個外表熱忱而內里冷峻、通透的睿智之人，對世界及生活的體悟、表達自成一格，這讓他的詩歌呈現出一種銳意“立異”的非凡力道。如末未在《大雪》中這樣寫道，“昨天，我用鋤頭在雪地寫下三行詩/敢斷定，三行都不是出自我手，它來自天外//現在我想通過種下幾棵桃樹/把當時的神來之筆救出來//有人很好奇，非要我?guī)侥菈K雪地，真的/就去了，除了白菜在白，詩已不在，包括雪//我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地旁白，又像/自言自語——人間煩躁，雪不愿久待”。這首詩的方式是典型的“末未式”表達，“用鋤頭……寫”“敢斷定”“救出來”“有人很好奇，非要”“真的/就去了”“除了白菜在白”“我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地旁白”“人間煩躁”，這些語式和整體調性、人的面目情態(tài)等，都是末未常用的“體式”。這種“體式”的好處在于能通過這樣的詩寫真正找出那些高出生活的部分，即使有些隱約，有些攘臂“使勁”的痕跡，讀者也不能否認閃爍其中的那份“魅惑感”。讀者在末未的這本詩集里會發(fā)現，末未的詩有一種智與真、戲謔與誠懇相互融匯的塊狀“挑逗力”。

我在讀末未的詩集時，發(fā)現末未的詩歌“體式”是由赤子心、山野氣和現代性三部分構成的。

讀末未的詩作，首先能感受到的是語詞之間充盈著一派天真和質樸的赤子心。末未的文字坦誠、熱烈、通透，常常因脫口而出而愈顯厚實和自然，于不經意間見出不事雕琢的靈動和感人的異質，極富搖曳多姿的感染力。這當然源自末未那顆恒久不變的赤子之心，也是其為人處世、立業(yè)營生的慣常準則的油然外溢。

沒有誰能忽略文字真誠的力量。當前，大量“彩繪的”詩意之所以被人疏遠、擯棄，就在于缺少真誠，無法真正以人的口吻好好說話。末未在詩寫慈悲情懷、鋤地種菜、節(jié)令變易時都牢牢持住了“真”字的繩墨，絕對不做樣子，不搞假把式，而是摸著良心寫詩，揮汗如雨搞事或者施肥，一招一式都有說道，一言一行都循規(guī)矩。如《慈悲記》中，“除了自己，我不懂的人和事/還有滿園雜草那么多//比如，節(jié)氣里的農歷/比如種子的懷孕時機//還好，春風懂我/雨水也一直是正確的”。詩的最后繼續(xù)寫道，“青菜長出來了，大地慈悲/我學之——//一只菜青蟲帶上家眷/把家安到萵筍葉，我允之”。詩人的自警與包容，誠懇及真摯的語言所發(fā)出的正是赤子的拳拳靈肉聲息。

黔地山河，自成面目，是種種他鄉(xiāng)和異地所難以混淆的。對于黔東山地的奇崛、神異，末未好像是有意在閃避，但他身上的山野之氣卻替他筆下的文字溯源流、覓去向，只取平實、素樸、機智的筆法緊裹自己的心性，讓愛憎流淌其間。山野氣不是粗俗，不是簡陋，更不是見肘了又變作啥怪魔法去捉什么襟；不是扯風罵娘，不是隱忍、委頓，更不是繞彎子屈膝、戴臉殼（面具）糊弄人，而是介入世界與生活的方式有山野自然之氣。末未知道自己詩歌“體式”的方向，首先，需本著一個山里人的境地來匡算自我的生計與詩情，不做作，不虛與委蛇。其次，是在語言表達上堅持地方化、本土性，秉山河之氣，發(fā)木石清音；面對泥土味極重的生活，尤喜以方言俚語入詩，常走在“書面語”的外側。最后，樂于在詩中引入一些地方性習俗和文化資源，以增添詩的厚度及指向性。

如《動用記》中，“動用了鋤頭的金剛嘴，撮箕的大肚皮/半壺水的響叮當，動用了二十四節(jié)氣”；又如《鋤頭記》里，“鋤頭只有一根筋，兩根它就活成了累贅/最近我超級迷戀，握住它的直脾氣/成全它，成為急先鋒，代替我對大地發(fā)言”；再如《晚歸記》中，“通過晚霞，落日提醒人間/我懂——白日依山盡/落日善良，心領了//但我假裝沒時間關心/地球一角的黑白，和盤中的晚餐/貌似在冒犯，天道和人道//其實是，我有第三只眼睛/一直看見黑天黑地/它怎么黑，也黑不過人……”總體上看，末未山野之氣的言說方式直接、厚實、幽默、多變，并總能在素樸中見智慧，巧思里見真性情，頗具莽莽山野靈性。

以鄉(xiāng)土（本土）化為主要肌理的詩是否具備足夠的現代性？這可能是當下很多人的疑問。我認為，想想遠在異國的希尼、斯奈德等詩人，其實這個問題就比較清晰了。拋開那些概念化的東西不談，末未的詩歌具有的現代性仍是非常明確的。他所抒寫的是一種“此際”的生存樣貌，其核心要素是此時、此地、此情、此境、此心、此意，不論寫農事、節(jié)令，還是表達生活感悟，都來得真，也看得遠，掘得深——讓尋常瑣事直逼人心，并構成一種真正獨具現代性的“活性時態(tài)”。

如《鋤頭記》中，“最近，差點兒累壞的，是葉落歸根的根/是瓜熟蒂落的蒂，是花前月下的花/它們風雨雷電，五加二、白加黑地長/而鋤頭無所事事，它又發(fā)起了紅脾氣/——不讓它下地，它就生銹給我看”。這與之前許多詩人筆下所涉的農事、生計是迥然有別的，散發(fā)出某種“擠眉眨眼”的“現代性”。在詩中，無論是對自我還是對自然的認識，末未都不滯后于他人的立足之勢，完全以一個現代人的眼光關注生存、開拓詩意。

讀末未的詩集《菜園記》，可以適當想一想陶淵明。陶淵明在《歸園田居·其三》中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我認為也可以思考一下誰學陶淵明為誰種豆？陶淵明對中國詩歌的影響不言而喻，后世無數人都在拜陶、摹陶、學陶、和陶、集陶，僅陶氏的《飲酒》詩二十首，先后就有蘇軾、蘇轍、祝枝山、鄭珍等諸多名家把盞唱和。而古往今來，在詩里真正像陶淵明那樣以耕者身份直接狀寫種植等農事題材的詩人非常少，因此陶淵明“帶月荷鋤”的形象變得非常顯豁。在陶淵明之后的詩人中，無論李紳、白居易，還是楊萬里、范成大等，雖然也寫了不少傷農、憫農或者關乎農事、節(jié)令題材的詩歌，但大多總處于一種旁觀者的角度，甚至偶爾有種居高臨下的意思，常常是站在干田坎上的，所以缺少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參與性、體驗感，不免顯得有些“隔”。而末未以一冊沉甸甸的墾殖詩集《菜園記》向骨血里的農歷光景致敬，的確具有非常特別的意義，也可看出“寫什么”的至關重要性——努力認清并確立自己的“不同”。

陶淵明種豆的南山也是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南山，末未的詩里也有一座南山，那是他“放下鋤頭”去“打清明草/編一只草冠”的南山。山與山相隔千余載而風雨兩兩相對，那“植杖而耘耔”的五柳先生可能不只是種出了自己的四季豆吧？而扶鋤的末未擦了擦發(fā)際邊的熱汗，又斜身彎下腰桿，“那是必須的，我把自己當祭器/置放在原野高處//渴望抽薹的靈魂，才有資格/得到神的摩頂”（《立春》）。有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認為末未可能還真不會去理會那些嗖嗖或悠悠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