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芻,在釋放。
禾苗的戰栗,也有人的成分。
部落,族群,祠堂,村莊,河谷,叢林,生長的言詞,深陷風物的迷魂陣。
石犁鏵,鶴嘴鏟。
從攫取到生產,從創造到交換,芒刺是尖銳的村莊,囤滿饑餓;每粒種子,都是一顆不滅的香頭,舉著星火。
疼痛磨亮時令,手起刀落,鳥獸蟲魚,以身相許;動物植物,油然而生。
茶為飲,發乎神農。一根絲線,一條長路。青蘋之末,有動有靜,那是五谷的蹈,或歌。
渴望與創造,自帶血緣和體溫。
風,飄動的魂。
雨,云結的繩。
日月撥動雙弦,陰陽載歌載舞,二十四個節令氣血調勻。
雨過天晴,田疇豐姿綽約,神采飛揚。
勞作使大地金光燦爛。
堅果打通洞穴。先人們彎下陡峭之軀,拉弓放箭。遠古的星座,一半叫獵戶,一半叫射手。
耕種與祭祀,既是骨頭的演奏, 也是血脈的拉抻。
生命興于技藝,比如耦耕是必須的默契。
誠實的泥土,寧愿咬舌自盡,也決不謊話連篇。
隨一粒黍,回到洪荒,一雙大手,擊壤而歌。隨一只羊,回到天國,一雙慧眼,啜飲與咀嚼,步步為營。一日三餐,驚心動魄,環生的險象呼之欲出。
幸存的禾苗如圖騰。
耕耘即溝通。顫動的花蕾攥緊拳頭,捶胸頓足。
生長先于言辭,7000年前,一粒稻谷,叩響先祖的顱骨,人種從此揚花結籽,分蘗出巫歌。沒有蛙鳴、蟲吟、流水、狗吠,沒有干凈的陽光、月光。晝與夜,膚淺、岑寂。
古老的窠臼,進化成鍋碗瓢盆。
養之曰畜,用之曰牲。
植桑,養蠶,漁獵,萋萋水草,意亂神迷。
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經天緯地,搭建起繁殖的階梯。
雞飛狗跳。十二生肖前仆后繼,譜寫龐大的族譜。失重的稻草人,夢想僭越故園的守護神。
石,骨,蚌,角,奔,臿,斧,斨,縛,鏟,耨,鐮,犁,每個漢字,都是造血的原材料,有靈,有魂,有光,有味,也有霾。
龍骨車,水蜈蚣,耬車——田器農器,這些風物,平凡之極,又法力無邊。
物種來之不易。種植和馴化,豐饒、樸實、恒久,盛產力量和美。
曰:一頭牛的耕耘,勝過十萬刀槍的拼殺。
愈是樸素的真理,愈發顯而易見。
抬頭看天,低頭勞動,從煙火到灰燼,俯仰之間,冥想之花萌于饑餓;詩之詠嘆源自耕讀。
人是依次盛開的魂魄,朝著落英的方向。
填飽肚子之后,營養和信仰,便成了剛需。扎根泥土,深入腹地,發芽,開花,結果。神龍和后稷,古老的姜氏,芬芳四溢。
季風過后,蠕動的腸胃,蔓延成草木。天乳地汁,澆灌不絕如縷的守望。千萬年,人們耕種和收獲的,豈止食物,尚有生養死葬的憧憬。
人類不過是一張元素周期表,一座博物館。
金屬之鳥,翔于血中。
稻,黍,稷,麥,菽,小米,玉米,糙米,蕎麥,大麥,燕麥,甘薯,黑豆,蠶豆,綠豆,豌豆,棉,油,麻,絲,茶,糖,菜,煙,果,藥,雞,鴨,魚,牛,羊,馬,豬,兔……
如果將這些漢字從體內摘掉,人還剩下什么?
粟,又名稷,饕餮之時,誰在思量。
剪掉豬尾、雞喙、牛角,植物車間、動物工廠,盜夜以繼日,塑造血肉模糊的斷壁殘垣。
耜,耬,犁,耙,耒,鋤,鐮,鏟,刀,鏵,鞍,鞭,蹬,鞣,革,這些國之重器,頂天立地,今非昔比。
當土壤、水源、環境,皆被設計,人種之匙,幾近銹死。
“上農,任地,辨土,審時。春夏秋冬,生長收藏。天變于上,物應于下。今茲美禾,來茲美麥。”誰還在唸叨這些古典的經訣,當輪作、休養淪為棄兒,現代控成了精耕細作的奪命符。
最好的信仰是耕種。最好的雕塑是作物。
耕地和牧場,才是人類永恒的廚房。
群山蜿蜒、線條流暢的大地上,永續生命的,唯有耕作。鏖戰幻滅的,唯有耕作。
順天時,量地利。本在上,根在下。
采集者困于塵土,搜刮者漫步云端。豐收的喜悅比稗子小,比秕殼輕。
一把鋤頭,掘進身體,一個家園,流出地面。喊不出來的痛,才是最痛。
致敬最初和最后的播種機
——扎根大地的,不僅是種子,還有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