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流深：中華文明傳播實踐中的文化主體性

【摘要】中華文明如同孟子所言“有源之水”一般不舍晝夜、奔騰不息。文章以“觀水之術”對中華文明展開探究，研究發現：中華文明的生成與發展有賴于其獨特的傳播實踐，在秉持文化主體性的基礎之上，中華文明于內向傳播中自我發展，在共生傳播中應對挑戰，呈現出以水為師、和合共生的君子氣質。需要強調的是，中華文明的傳播實踐具有重要的世界意義與時代價值。基于此，中華文明需要同世界文明一道，在文明傳播中不斷開創新局，與世界文明攜手共進。

【關鍵詞】中華文明 文化主體性 連續性 文明傳播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3-6687（2025）4-065-08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5.4.009

2023年6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1]其中，作為首要特性的連續性有著特殊價值，不僅體現在該特性“充分證明了中華文明具有自我發展、回應挑戰、開創新局的文化主體性與旺盛生命力”，[1]更是因為這一特性是獨樹一幟的——世界上諸多曾輝煌一時的文明，如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巴比倫文明、中美洲文明等，都基于各種原因走向了分裂與中斷，只有中華文明“有古有今”，延續了數千年。[2]

通常意義上，連續性被視為中華文明最廣為人知的突出特性。無論是自公元前9世紀起未曾中斷的中國編年史，還是目前至少可以溯源到新石器時代的考古發現，都直觀地印證了中國作為歷史悠久文明古國的身份。[3]近年來，“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不斷推進，更是為世人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性視角來認識中國提供了重要依據。與此同時需要看到，僅掌握豐富的歷史證據還不夠，大部分國際公眾甚至國內公眾對中華文明之連續性的認知仍是較為表層的。然而，“如果不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性來認識中國，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國，也不可能理解現代中國，更不可能理解未來中國”。[1]換言之，理解中華文明的連續性，是深入領會中華文明由何而來、通往何處的必要前提。

有學者認為，中華文明的連續性體現在兩個層面上，既包括時間尺度上的極強持久性，也包括空間尺度上的極強擴散性。[4]當下，人們在審視中華文明時大多將注意力集中在時間層面上，對其在空間層面的特點有所忽略。從伊尼斯的媒介偏向論視角觀之，中華文明常被判定為具有時間偏向的文明類型，原因主要在于它經歷了漫長的歷史卻似乎無意向外擴張。這樣的判斷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完整，放眼幅員遼闊的華夏大地，不難感知到，中華文明在空間維度上同樣顯示出極強的感染力和影響力。與伊尼斯等人的認知不同的是，中華文明在空間尺度上所產生的影響并不依賴戰爭侵略等方式進行外向施加，而是依靠文明自身強大的吸引力與感召力由外向內形成聚合性的影響。在這樣的聚合運動中，一方面，中華文明以海納百川、博采眾長的胸襟變得更為多元、開闊；另一方面，異質文明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中華文明的感染與帶動，從而產生或隱或顯的變化。可見，兼具時間連續性與空間連續性的中華文明顯示出“水”一般的氣質，在自古以來便對水偏愛有加的中國人的認知中，水不僅能夠循道而流、潤澤萬物，還可以與時偕行，奔流不息。中華文明亦是如此，它以柔和之姿浸潤著廣袤的土地，與時間的長河一同流淌，綿延不斷。[5]

一、探水之源：作為“有源之水”的中華文明

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曾言：“文化中最根本的價值觀與該文化中最基本概念的隱喻結構是一致的。”[6]基于這一觀點，艾蘭在《水之道與德之端：中國早期哲學思想的本喻》中提出，理解中國思想文化需要首先認識中國思想的本喻。[7]（18）作者發現，中國早期哲學思想善用源于自然界的本喻作為闡述概念的模型，其中，“水”是中國早期哲學思想中最具有創造活力的隱喻之一，這不僅體現在其含義之豐富性，還基于這一本喻為儒家、道家等學說所普遍共享。[7]（25）刁生虎將“水”稱作中國古代極為典型的“根隱喻”，即作為中心概念的隱喻，早在諸子學派產生以前，古人就將“水”視為重要概念，用以描繪人類社會中的現實情況。[8]總的來說，“水”對中華民族的影響極為深遠。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中華文明自身便富含“水”之品質，借由這一意象溯其源、觀其貌，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其究竟由何而來，何以綿延至今。

1.“有源之水”：中華文明的連續性表征

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9]（159）孟子眼中的水存在區別，無源之水無以為繼，自天而降的雨水往往揮發干涸得較快，相反，作為“有源之水”的溪流則能夠生生不息、滾滾向前。以孟子此言對照中華文明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出，奔流五千多年未曾斷絕的中華文明，由內而外地顯現出自身作為“有源之水”的獨特品質。

2004年開啟的國家“十五”重點科技攻關項目“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展示了中華文明作為“有源之水”的考古證據。目前第五階段的研究發現證明，從距今約5800年開始，中華大地上各個區域相繼出現較為明顯的社會分化，進入了文明起源的加速階段，由此可以將距今5800年前后至距今3800年前后劃分為古國時代。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提出了進入文明社會的三大標準：“一是生產發展，人口增加，出現城市；二是社會分工，階層分化，出現階級；三是出現王權和國家。”[10]“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為世界文明起源研究作出了原創性貢獻，并通過現階段的研究成果實證了“中華民族具有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11]可見，隨著“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持續推進，中華文明作為內生性文明的獨立起源及其演進歷程將愈發清晰。[12]

根據艾蘭的描述，“有源之水”仿佛一條能夠不斷自我更新的河流，它與時俱進、沒有盡頭。[7]（49）從源頭觀之，中華文明之“有源”不僅體現在其具備獨立的源頭，亦表現為“多元一體”結構給自我更新帶來的不竭動力。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展、鞏固統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13]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多元一體格局深深植根于中華五千多年的燦爛文明之中，其中，“多元一體”之“元”展現了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內部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多元一體”之“體”則反映了各民族在政治、文化等領域的統一性與共通性。概而言之，多元和一體辯證統一，多元確保了中華文明之“可大”，一體則保證了其“可久”。[14]中國歷史上，傳統的“夷夏觀”經歷了從“夷夏之別”“夷夏之大防”到“夷夏一家”以及近代“中華民族”觀念和當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嬗變，在這一充滿張力的過程之中，多元文化以“化”的方式結合為“一”，中華文明由此獲得了向前奔騰的蓬勃動力。[15]

2. 作為元傳播符號的“中國”與其文化主體性

放眼世界，中華文明并非唯一的原生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巴比倫文明等都曾有過輝煌的歷史。同時，當今世界上的多民族國家數量繁多，中國也僅是其中之一。然而，在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原生文明之中，僅有中華文明延續至今、未曾中斷，在一眾多民族國家之中，唯有中國承繼著九州共貫、多元一體的大一統傳統。理解中華文明何以獨樹一幟，需要從“連續性”的精神之源展開探尋，恰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深厚的家國情懷與深沉的歷史意識，為中華民族打下了維護大一統的人心根基，成為中華民族歷經千難萬險而不斷復興的精神支撐。”[1]換言之，作為“有源之水”的中華文明之所以在朝代的更迭、歷史的演進中未曾斷流，正是得益于中華民族始終如一的精神信仰——“中國”。

作為精神信仰的“中國”是趙汀陽在其《惠此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的中國》一書中提出的，他認為，中國的精神信仰之所以隱而不顯，是因為信仰就是“中國”本身。[16]（17）其后，謝清果進一步指出：“‘中國’是中華民族在長期歷史演進中形成的最深沉最持久的文明共同體的符號標志。”[17]（6）由此，他認為“中國”可以也應當作為元傳播觀念符號。這便是說，“中國”仿佛文學故事中的母題或原型，遍布于華夏大地上的各種傳播活動之中，為其他符號的傳播起到前提性、背景性的作用。[17]（27）在符號傳播學的觀點中，任何符號都有著外延與內蘊兩重意義，所謂外延意義指的是符號體系中所固有的與客觀事物有代表性關系的意義，內蘊意義則指人們所表達的與客觀事物無直接聯系的評價性意義。一般情況下，外延意義是更為客觀、相對穩定的，內蘊意義則與特定的場合和交際環境有關，因而表現出主觀性。[18]然而，對于作為元傳播符號的“中國”而言，情況卻有所不同——無論是疆域國土或是社會結構，都發生著或大或小的變化，與此同時其內蘊意義卻保持著相對穩定性。這既體現在古代中國“天下逐鹿”博弈中對中原的青睞有加，也表現為人們對禮樂制度及其蘊含的價值觀的長久秉持，更可見于中國人以“配天”為原則的精神信仰之中。[16]（91）從文化意義上而言，以上的種種，成就了中華民族從古至今生生不息的文化主體性。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任何文化要立得住、行得遠，要有引領力、凝聚力、塑造力、輻射力，就必須有自己的主體性。”“有了文化主體性，就有了文化意義上堅定的自我，文化自信就有了根本依托。”[1]從中可以看到，文化主體性對于一個國家和民族極為重要。需要強調的是，文化主體性并非靜態的概念，而是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例如，近代中國曾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彼時，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在內憂外患的包圍之中，中華民族曾經一度出現文化主體性的迷失。[19]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近代先驅者認真審視時代大勢，順應世界潮流，通過向西方文明學習尋求自我革新之法。在從器物到制度層面全方位學習西方的模式均以失敗告終后，中國轉而借鑒蘇聯經驗，繼續尋求出路。新中國成立后，“蘇聯模式”的弊端逐漸顯露，中國開始強調要“學會走自己的路”。這之后，自我革新的道路經歷曲折，最終找到了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這一最適合本國特點的發展道路。[20]在這一過程中，中華文化主體性歷經沉浮，最終在實踐與創新中重新得到發展與鞏固。而透過這一歷史進程可以看到，作為精神信仰的“中國”認同十分關鍵，它具有一定的超越性，能夠引導我們突破歷史的困境、思想的桎梏，在自我革新以及向他者的學習中渡過難關。正因如此，中華文化主體性雖有起落，但未曾斷絕。[11]

二、崇水之道：中華文明的傳播實踐與交往理念

上文談及，近代中國曾因內憂外患陷入風雨飄搖之中，這段歷史使中華民族深切感受到來自異質文明的“熊熊烈火”，然而，走出陣痛之后的中華文明并未因此改變自身對于異質文明的態度，它依然平和且從容，在遵循內求之道不斷鞏固文化主體性的同時，積極與異質文明交流互動，秉持心傳天下、和合共生的交往理念，表現出善利萬物、至柔不爭的君子氣質。

1. 循道而流、水止猶鑒：中華文明的內向傳播與自我發展

水具有自我澄清的重要特性，即便可能有泥沙混入其中，靜止的水也可以使泥沙沉淀下來，從而重新變得清澈如明鏡。[7]（55）如水一般的中華文明同樣表現出這樣的“水之道”——在面臨來自異質文明的挑戰與沖擊之時，它總是能夠展現出極強的韌性與生命力，并且在自身元素的基礎上進行自我重建、自我修復。[4]不僅如此，從困局中突圍而出后，中華文明從未試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是秉持“反求諸己”的內求之道，實現“自我澄清”，提升自身適應環境的能力。

《孟子·離婁上》中談道：“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9]（109）其中所體現的便是儒家的內向傳播思想。具體來說，儒家的內向傳播以“慎獨”為重要法則，以“恕道”為糾偏之道，以“中庸”為心法。[21]（89）其中，慎獨的內涵為誠意正心，即通過將外在的自我與他者關系概念化為內在的主客我關系進行內省，對標符號化圣賢形象以實現心靈的升華。恕道則強調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原則與他人交往，自我說服、寬容待人。中庸亦強調內心調適與自我安頓，同時，在“成己”之余還以“成人”“成物”為追求。[21]（91）從以上三個層面可見，儒家的內向傳播兼顧對自我與他人的關切，力求以個人內心的自我對話為起點，在自新自省中發展自身，繼而成就他者，最終發揮出強大的社會價值。

深受儒家思想浸潤的中華文明正是遵循著內求之道不斷進行自我革新。如前所述，近代以來，中華民族通過堅持不懈地博采眾長、自我完善，最終成功開辟了適合中國國情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進入新時代，中國式現代化為中華文明賦予了現代力量。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賡續古老文明的現代化，是從中華大地長出來的現代化，“是文明更新的結果，不是文明斷裂的產物。中國式現代化是中華民族的舊邦新命，必將推動中華文明重煥榮光”。[1]由此可知，中華文明在循道而流中，一方面強調求己而非求人的主體性意識，另一方面強調求新求變而非食古不化的創新意識。遵循著文明傳播中“文明存續，敬承傳統”的精神秩序，中華文明得以在內向傳播的動態過程中連續不斷、生生不息。[22]（228）

2. 包容萬物、和合共生：中華文明交往實踐中的共生傳播

中華文明傳播的內求之道不僅體現在自我革新的層面，還表現為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調和。對于胸懷天下的中華文明而言，在“修己”的基礎上“安人”同樣非常重要，秉持著德性交往觀，中華文明渴望在文明交往實踐中將自己的思悟與他者進行交流與對話，以實現相生相長的和合共生。

當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與此同時，“西方中心論”“文明優越論”“文明沖突論”等觀點也甚囂塵上。此類錯誤觀點認為，西方文明具有絕對優越性，其他文明的發展皆應遵循西方文明的發展路徑，否則不僅難以實現真正的發展，甚至有可能成為世界之威脅。[23]事實上，正是對西方國家的文明發展路徑、政治體制等無差別的效仿，給許多國家帶來了深重打擊。面對這樣的困局，為了擺脫思維的窠臼，世界文明之間的交往有必要從中華文明傳承至今的共生交往觀中汲取經驗與智慧。

楊瑞明等談道，中華文明最大的特點表現為內在的凝聚力和外在的和諧力。其中，和諧力的達成以對話傳播為路徑。中華文明致力于通過文明對話的方式改善爭論、調和關系，從而形成多元、多樣化的交流形態，實現對話主體之間的融合。[22]（24）進一步說，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夠如此，得益于其底蘊深厚的共生交往觀。具體而言，共生交往觀即“儒釋道等組成的華夏文化為人類確立的共生法則”。[24]儒家的仁義、道家的自然、佛家的慈悲都體現了這一法則。在文明交往中，共生交往觀所體現出的“互聯互動”“互助互通”“和而不同”“感恩感動”等精神頗具價值。[17]（23）在全球化時代，任何個體、組織、國家都不可能獨善其身，應當將治身與治世有機統一起來，共同探尋全球治理之策。“共生”意味著競爭與合作共存的競合關系，強調文明在交往中需保持一種張力，如此方能形成如太極一般在動態流轉中陰陽平衡、相輔相成的關系。[17]（20）

如前所述，如水的中華文明不僅在時間的尺度上綿延不斷，也在空間的尺度上以柔和之姿不斷流動與擴散著。與崇尚火的西方文明不同，中華文明并不期望以強加的方式、猛烈的姿態對異質文明產生影響，它所期盼的是能夠以共生交往觀為依托，在包容萬物的過程中不斷充實自身，同時對途經之地進行滋養。

3. 善利萬物、至柔不爭：中華文明傳播的君子氣質

老子曾多次贊美水：“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25]（14）“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25]（86）孔子亦云：“夫水，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26]可見，道家與儒家在對“水”的觀點上達成了一定的共識：老子眼中的水與道相合，孔子眼中的水與君子之品質相呼應，他們不吝惜對水的贊美，認為水的確柔弱，但也正因水之至柔、淖約微達，它才能夠馳騁至堅之物，抵達細微之處。

由上可知，在中華文明的傳播實踐中，無論是在自我發展還是回應挑戰的過程中，如水一般的柔和不爭清晰可見。回望歷史，2100多年前，中國漢代使者張騫從長安出發，開啟了中國同歐亞大陸友好交往的大門。近600年前，時值明代強盛時期，鄭和七下西洋，訪問30余個國家和地區，不同于西方“大航海”的恃強侵略、掠奪殖民、搶占市場，鄭和船隊在航海過程中堅持以和為貴、互利共贏的原則，靠寶船和友誼留下了一段段佳話。[27]同歷史一脈相承，12年前，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現已取得諸多積極成效。有研究顯示，中國已與150多個國家、30多個國際組織簽署了230多份共建“一帶一路”合作文件，有效促進了各國之間商品、資金、技術、人員的流通，“推動綿亙千年的古絲綢之路在新時代煥發新活力”。[28]恰如毛峰所言，《堯典》開篇便展示了中華文明在肇建之初就確立的“以欽、明、文、思、安安為德性本源，以恭敬、遜讓為德行表征，以光被四表、包含萬物為生命目標和宇宙意義的文明傳播原則”。換言之，中國人早已確認，文明的意義并不在于樹立功利的目標，而是“傳播一種蘊含于宇宙之中、使萬物為之生死的崇高德性之美”。[29]正因如此，中華文明在交流與傳播中并不是要改變或征服他者，但也絕不抗拒交流。立足德性交往觀，中華文明通過發揚美德的方式不斷提升自身的吸引力與影響力，與此同時，在與人為善中滋養萬物，力圖為異質文明帶來裨益。由此，足見中華文明對文化主體性的秉持及其在傳播中以水為師的君子氣質。

三、踐水之治：中華文明傳承與傳播的當代思考與啟示

對于自古尚水的中華民族而言，水之品質早已化入中華文明的靈魂之中，為文明之延續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能。而從另一角度觀之，在諸多情形之下，水之品性帶來的是利或是害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如何看待之、治理之。在談及大禹治水時，孟子曾言：“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在孟子看來，大禹之所以能夠成功治理水患在于其懂得順應水的本性，采取將水引入四海的方法。[9]（251）具體來說，有別于其父親鯀一味以“堵”治理水患的方式，大禹總結經驗教訓，認識到治水需要順其自然、因勢利導、疏堵并用，因而采取了造溝挖渠的方式分流了洪水。[30]中華文明得以傳承至今未曾中斷，同樣有賴于中華民族治水一般的豐富智慧。處于當下的全球化時代，這樣的智慧不僅為中華民族自身所有，更值得被世界人民深入認知乃至學習借鑒。也就是說，對于日益走向世界舞臺中央、國際地位不斷提高的中國而言，將文明發展與傳播中的智慧同世界共享極為必要。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對人類文明最大的禮敬就是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1]努力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中華民族，不僅要不斷對中華文明進行豐富與發展，還需要著力對其中的科學內涵進行闡釋，在增進世界人民對中華文明了解的同時，促進人類文明的共同進步。

1. 因勢利導：中華文明在“兩個結合”中開創新局

新時代背景下，對中華文明進行傳承與傳播依然需要秉持發展之“道”，在洞悉規律的基礎之上因勢利導。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文明的連續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華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連續不是停滯、更不是僵化，而是以創新為支撐的歷史進步過程。”[1]由此可見，“走自己的路”是中華文明發展的必然邏輯，而守正創新則是發展過程中的必然要求。基于此，立足新時代“走好自己的路”，我們要深入領會“兩個結合”，認識到“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深厚基礎上開辟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必由之路”。[1]其中，“第二個結合”即“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作為又一次思想解放，彰顯了新時代中華文化主體性，體現了對中華文明發展規律的深刻把握。[31]

“第二個結合”強調，對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需要秉持文化主體性，在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中充分發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價值。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創造性轉化，就是要按照時代特點和要求，對那些至今仍有借鑒價值的內涵和陳舊的表現形式加以改造，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和現代表達形式，激活其生命力。創新性發展，就是要按照時代的新進步新進展，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涵加以補充、拓展、完善，增強其影響力和感召力。”[32]本質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需要處理好三組關系——繼承與創新的關系，本來與未來的關系，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的關系。具體來說，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強調要在古為今用中推陳出新，在立足當下的同時面向未來，在文明互鑒中發展自身。總體而言，無論是對文化主體性的鞏固或是更廣泛意義上的“兩個結合”，都可把握治水之哲學，在因勢利導中推動中華文明的傳承和發展。

2. 疏堵并用：在文明傳播中與世界攜手同行

如若把世界文明看作一個水系，不同文明便仿佛其中各具特色的河流，有的短小而湍急，有的流速緩慢但支流豐富，也有的蜿蜒曲折、起伏不定……隨著全球化水平的不斷提升，河流之間開始出現更多交匯，他們各自的水勢、流量等也越來越多地互相影響。這仿佛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河流的交匯碰撞出新的能量，周遭地域也得到了新的滋養。然而，在表面的生機勃勃之下，實則潛藏著諸多問題，其中最為顯著的便是一些水勢較弱、流速較緩的河流在交匯過程中，原有的流向被擾亂。長此以往，世界文明的多樣性將遭到破壞。

如果說大航海時代對世界文明多樣性的破壞是堅船利炮帶來的，那么和平年代下文明的破壞與衰落則常常與傳播相關。20世紀60年代，以施拉姆為代表的學者在現代化理論的啟發下開拓了發展傳播學這一研究領域。現代化理論曾為不發達國家的發展指出方向——只有學習效仿西方的發展之路，傳統社會才能走向現代社會。與這一觀點相承接，發展傳播學尤其注意到大眾傳播媒介在這一過程中的重要作用，認為發展中國家在改革中需要大量知識，因此要通過有效利用大眾傳播媒介這一工具滿足其發展所需。[22]（356）然而在智能媒體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我們所處的環境仍不及施拉姆等人所描繪的那般樂觀。盡管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都已擁有了較為完善的大眾傳播媒介體系，但它們中的大部分并未擺脫發展的困局，甚至陷入了媒介帶來的困境，不利于自身的發展。究其根本，這是因為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的角度出發，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都將媒介與傳播視為建構文化權力、信息權力的重要手段。由此，隨著“西方中心論”“文明優越論”的甚囂塵上，世界文明的多樣性也遭到了令人嘆惋的無視和破壞。

事實上，“發展”“文明”與“傳播”是三個關系密切的范疇，它們彼此之間應建立相輔相成、互激互利的交互關系。[22]（337）為此，中華文明的發展與傳播需要以超越“文明優越論”為指向，在交流互鑒中提升文明傳播能力。2023年3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發表題為《攜手同行現代化之路》的主旨講話，提出“全球文明倡議”。該倡議的主要內容包括：共同倡導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共同倡導弘揚全人類共同價值；共同倡導重視文明傳承和創新；共同倡導加強國際人文交流合作。[33]從這一重要的國際公共產品之中可以看出，中華文明不僅善于“成己”，亦有志于“成人”“成物”，攜手世界文明一同實現穩步、持續的發展。回望過去，自習近平總書記于2012年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起，中國便著眼全人類的福祉，盡己所能為彷徨求索的世界點亮前行之路，從“一帶一路”倡議，到“三大全球倡議”（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全球文明倡議），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既有目標方向，也有實踐路徑，中國作為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人類文明的促進者的角色愈發清晰。[34]為了更好地扮演這些重要角色，在文明傳播中應當秉持疏堵并用的原則，一方面在文明交流互鑒中主動闡明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由何而來、“中國方案”何以可行；另一方面在面對強勢文明帶來的影響乃至沖擊之時，要謹慎甄別，保障自身主體性不受到侵害。

3. 當觀其全：以整體性思維向世界闡釋中華文明

文明的傳承與發展并非一日之功，而是一個將過去、現在與未來，自我與他者等皆統攝其中的整體性過程。因而，在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中需要調動多方力量、打造多樣化內容、采用多元化渠道，從而以整體性思維實現中華文明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的不斷延展。

首先，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需要廣泛調動包括媒體、組織以及個人等在內的多方力量。就媒體而言，要著力打造國際一流新型主流媒體，在積極擁抱互聯網、打造全媒體的同時，踐行職責使命，塑造主流輿論新格局。[35]在組織層面，需要引導非政府組織、跨國企業、智庫等第三方組織在中華文明的傳播中發揮各自優勢，在各自的領域講述中華文明的故事。普通公眾對于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亦非常重要，每個中國人都是中華文明的傳承者，無論是踏上異國土地的華人華僑、留學生等，還是通過跨國社交媒體與外界溝通的互聯網用戶，他們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顯現出中華文明“中庸”“慎獨”等精神特質所帶來的影響。因此，這些看似普通的微觀主體都是中華文明重要的傳播者，要挖掘他們的潛質，使其對于“日用而不知”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形成具象認知，從而在“以人為媒”的傳播模式中發揮重要作用。

其次，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需要著力打造多樣化內容。如楊瑞明等所言，文化影響力是文明傳播能力的重要內涵，切實提升文化影響力，不僅需要對受眾進行深入、細致的了解，還需要對自身的文化進行精準研判，并從中提煉出具有傳播效力的內容與符號。[22]（481）前文談到，“中國”也可以作為一枚“元傳播符號”，可圍繞這枚“元傳播符號”進行傳播內容的選取以及符號的提煉。恰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要“堅守中華文化立場，提煉展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36]

再次，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需要探索多元化渠道。除了依然要發揮好社交媒體平臺的重要作用外，元宇宙空間的打造同樣具有必要性和可行性。當下，智能媒體技術水平快速提升，信息傳播正處于從互聯網向元宇宙逐漸轉變的階段。[37]在此背景之下，媒介生態發生巨大變化，具身傳播獲得大量關注，這也為解碼難度較高的中華文化提供了新的機遇。因而，需要與新變化、新趨勢相適應，通過媒介技術的革新以及元宇宙空間的打造等方式，為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提供更為高效、便捷的傳播渠道。

總體而言，如同治水一般，中華文明的傳承與傳播同樣當觀其全，這不僅意味著要以整體性的思維研判周遭環境，還要調動多方力量，整合多種資源，從而使中華文明同世界文明一道，實現循道而流、持續發展的最終目標。

四、結語：面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華文明

中華文明如同奔騰五千多年未曾中斷的有源之水，在世界文明中獨樹一幟。需要強調的是，靜水流深的中華文明不僅致力于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還生發出以“推動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為目標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換言之，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以中華文明的連續性為歷史根基，唯有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性來認識中國，方能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何以具備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蘊，何以表現出難以復刻的科學性與前瞻性。

此外，我們也需要看到，中華文明的連續性與其他突出特性之間是相輔相成、互為依托的——擅長自我革新的創新性推動中華文明能夠在自省、自新中不斷發展；以多元一體為特征的統一性使得中華民族能夠凝心聚力，以共同信念為紐帶不斷前行；對世界文明兼收并蓄的包容性不斷為中華文明注入新動能；以和為貴、以他人為重的和平性解釋了中華文明的流勢為何一向如此沉靜、穩健。

總的來說，以上互為表里的突出特性之中，均可看到秉持文化主體性的重要意義。在秉持文化主體性的基礎之上，面向未來、面向世界的中華文明需要在傳播實踐中充分發揮中華文明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核心優勢，對內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對外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中華文明的永續發展、世界文明的交流互鑒提供不竭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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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ill Water Runs Deep： Cultural Subjectivity in the Communication Practic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XIE Qing-guo， HU Yu-jia（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

Abstract：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as \"the water with its source\" in the words of Mencius， runs tirelessly day and night. By exploring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through the \"water observation technique\"， this article believes that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depend on its unique communication practice. On the basis of upholding the cultural subjectivity，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develops itself in the internal communication and copes with the challenges in the symbiotic communication， which presents gentleman temperament of taking water as teacher and emphasizing harmony and symbiosis. It should be stressed that the communication practic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has an important significance and time value to the whole world. To this end， it needs to work with other civilizations to continuously break new ground in the communication of civilization.

Keywords： Chinese civilization; cultural subjectivity; continuity; communication of civi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