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近代中國媒介傳播場景中,茶館講報是茶館和講報在碰撞、互滲、共融中生成的新的信息傳播形態。這一講報方式的特殊性在于,茶館講報吸收借鑒了茶館的空間特性與說書的藝術表達特色,形成了說書化的講報方式。既區別于帶有“講圣諭”儀式教化特征的宣講所,又不同于以組織規則規范聽眾言行的講報處,茶館講報對“新知”的重新編碼,使不可觸摸的“國家”深入日常生活,并以“談論國家”和“帶著國家談論”的方式置換了“家長里短”的內核,起到了擴展啟蒙話語空間和構筑公共領域的作用。
【關鍵詞】茶館講報 白話報 說書 新知 聲音實踐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5)4-095-10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5.4.013
報刊作為東漸的“西學”,不僅傳播“新知”,其本身就是一種“新知”。[1]晚清時局衰微之際,有識之士將報館和閱報者的多寡與國家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但普通民眾受限于經濟狀況和識字水平帶來的閱讀壁壘,因而在“報館已增數倍”的情況下“閱報之人未能增”。[2]為實現報刊新知在普通民眾中的廣泛傳播,模仿口語寫作的白話報、免費閱讀報刊的閱報社和口語講讀報紙的講報處等言語文化活動在晚清興起。自清末以來,北京逐漸發展成為白話報的發展中心。依賴于白話報的發達,北京的閱報社、講報處數量最多,并能夠靈活地轉換“講”的形態,深入各類日常生活空間。
茶館作為傳統日常生活空間的典型代表,被王笛等學者視作一個“微觀世界”。[3]商人小販、工人農民、乞丐、藝人等各色人物可以自由進出,喝茶、交談、斗鳥、賭博、聽書、修腳、理發等各種活動可以自由開展。報紙進入茶館后,受到茶館空間特性的影響,“人—報”的關系更加側重于聲音層面的“講報”而非視覺層面的“閱報”。除了閑談嘮嗑,價格廉而聽眾多的說書是茶館里最受歡迎的娛樂活動。受到茶館空間特性和說書藝術特性的影響,茶館里的講報活動在講演方式、內容選擇、受眾體驗等方面,既區別于組織化空間內的集體講報,又區別于說書、“講圣諭”等言語類活動,成為一種新興的媒介形式——茶館講報。
一、走進日常:茶館講報的興起
在組織性的閱報社和講報處之外,茶館、公園、寺廟、市集、廣場等大眾日常休閑活動的公共空間里,尤以茶館與白話報的結合最為密切,并具體表現為免費閱報、門口貼報和義務講報三種形式,甚至當講報處和帶有講報的閱報社在北京初興時,茶館亦是首選之地。
1. 閱報和貼報:白話報與茶館的結合
自清代以來,北京茶館林立,大茶館、清茶館、書茶館、野茶館、曲藝茶園等種類繁多,是普通民眾日常休閑娛樂和會朋交友的主要場域,就連民眾日常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喝茶啦?”。老舍在《茶館》的第一幕劇中,即以清末為時代背景,描寫了裕泰茶館內賣點心的小販、玩鳥的人、商議事情的、說媒拉纖的、打群架的、賣兒鬻女的、警察、落魄的旗人、算命先生、乞丐、太監、說書人等五行八作的各色茶客,并一言以蔽之:“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面之所,可以容納各色人物。”[4]時人認為“北京中等以下的人最喜歡上茶館兒”,[5]會聚在茶館的茶客,正是白話報啟智的主要受眾。
組織化的閱報社往往設置固定的閱報時間和嚴格的規章條例,如“凡來閱報者須各于一紙默坐靜閱,不準高聲朗誦,亂他人之耳鼓”“不準任意評論談笑”[6]等。日常奔波維持生計的普通大眾沒有閑暇時間,每日按時趕赴閱報社閱報,也不習慣受各種條例管束。相較之下,隨處可見的茶館則成為閱報社的有益補充。閱報人狷生從公益的角度出發,向茶館掌柜建議在茶館內擺放白話報,提供免費閱報的服務,“每日少賺幾文錢,買幾種白話報,放在桌上,喝茶的人,誰愿意看誰看。當作解悶,又可以知道現在的時事。……這個法子,將來若能推廣,各處仿行,無影無形,暗含著立了許多的閱報處”。[7]這個倡議得到很多茶館的響應,不僅在于茶館掌柜熱心公益,更多是因免費閱讀的報紙能夠成為一種吸引顧客的噱頭和手段。北京北新橋西天壽軒茶館積極響應,購置報紙,放在桌子上供人閱覽,“每午飲茶者倍于往日”。[8]自此在茶館內擺放報紙,成為很多北京茶館慣用的商業手段。
由愛國志士發起的街頭貼報活動中,茶館門口是貼報的重要選點。1905年4月,英文教習劉瀛東為了“叫中國人明白外洋的情形”,每日自費購買三十張《京話日報》在北京南城沿街張貼,首倡北京貼報風氣。其中彰儀門大街順興茶館、姚家井茶館、南橫街東口茶館、南橫街東口路北茶館是固定的貼報點。[9]過往行人對這種“抬頭就是,不用花一文錢,就可以看報”的方式很歡迎,常看貼報的小民朱景酥更是提議:“凡過路的大君子,走在這貼報的地方,高高的聲音,念上一篇,隨圍著看的人,跟那瞎猜亂批評的人,明白明白,不識字的朋友,也可以痛快痛快。”[10]在日漸濃厚的閱報氛圍里,過往行人閱讀茶館門口的貼報時會特意高聲朗讀出來,茶館內休憩的眾多苦工聞聲而出、環繞傾聽,閱報人且誦且講,苦工在旁連連點頭嗟嘆,聽罷相告曰,“原來此報是我們中國報,惜無人每日在此講解耳”。[11]茶客的識字水平普遍不高,以私人靜默閱讀的方式看報存在難度,為滿足茶客對白話報的閱讀需求,講報漸漸進入茶館。
講報伴隨晚清白話報的流行而出現,是有識之士為破除不識字民眾的閱報難題而發起的用口語講讀報紙的社會活動。相比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模仿口語寫作的白話文更有講讀優勢。探究白話報的發展歷程,早期白話報并無口語特性。最早的白話報始于1876年上海申報館發行的《民報》,隨后《杭州白話報》《無錫白話報》《寧波白話報》等早期白話報在江南一帶發展起來。受限于江南方言與官話的不統一,早期白話報所采用的白話并非模仿口語,主要參照明清小說中的白話文,以文言文翻譯白話文的方式“演報”。實質上是在文字之間轉譯,閱讀效果不佳,社會影響力有限。
及至1904年8月《京話日報》在北京創刊,創辦人彭翼仲為便于閱讀、簡明文字,全文參照北京官話使用白話文寫作。同時為兼顧報刊的口語傳播途徑,“不但辦寫在紙上的白話報,還要辦掛在嘴上的白話演說報”,[12]以口語化寫作、添加音調符號、營造對話語境等方式凸顯白話中的口語特性。在其他文言報銷量不足千份的情況下,《京話日報》銷量過萬,成為晚清影響力最大的白話報,并帶動了京津一帶的白話報爭先效仿。這種口語與文字間的轉譯賦予了白話報聲音屬性,由此“只用京中尋常白話”寫作的白話報,勾連起書面語和口語、視覺和聽覺,成為講報活動中最適宜的讀本。
2. 講報:以茶館為首選之地
1905年4月,北京第一個以講報為主業的講報處——會友講報處成立。創辦人醫生卜廣海是《京話日報》的忠實讀者,因看報“激動了愛國愛群的熱血,也想要盡一點兒心”,考慮到“閱報、貼報專為識字的人預備,不識字人明白不了。要叫不識字的也明白,除非是用嘴說”,因而收回租借給茶館的房子,改建為會友講報處,并聘請了兩位“熱心愛國、口齒清晰”的朋友作為講員,專講《京話日報》。[13]在卜廣海的帶動下,李五星、陳樂園租借東直門外的申家茶館,開設了北京的第二家講報處——第二講報處。[14]除將茶館整體改建或租借為講報處,另有大量講報處選擇入駐茶館,在茶館內開設。如位于德勝門外關廂路西楊家茶館的化俗講報社、位于李鐵拐斜街路南寶豐居茶館的通俗半日講報社、位于關廂橋頭二合居茶社的識字義塾講報處、位于騾馬市大街果子巷口路東雨來散茶館內的講報說書處、位于西四牌樓福祿軒茶館的福祿軒講報社等。[15]
茶館之所以能夠成為眾多講報處或帶有講報功能的閱報社的選址之地并非偶然。究其原因,除了逛茶館的茶客是白話報的主要啟智對象外,與茶館的地理位置和空間特性密不可分。茶館為滿足民眾的日常所需,多開在市井繁華、人煙輻輳之地。不僅地段好、人流量大,且空間寬敞。不少民間自建的講報處常因經費不足,困于空間窄小,無法容納下更多聽眾,“現在雖立有講報處,房屋窄小,容不了多少人,功效還不大”。[16]而北京常見的大茶館以面積大而得名,在有限的講報時間內,寬敞的茶館能夠廣納聽眾。以每晚固定講報三小時的升平茶樓為例,主廳有十八張茶桌,再加上沿窗的欄桿和兩間特別的茶座,最多可容納兩百多人。每至周末,往來的聽眾“上上下下,如同織布似的又如同螞蟻那么多似的”。[17]
茶館的空間特性吸引著白話報以講報的形式與之進一步結合,并在互促共融中共同發展。講報依賴茶館的區位和人流進行擴散傳播,茶館借助講報弘揚公益,同時吸引顧客、招徠生意。為了將講報引入茶館,不少茶館掌柜主動邀請講員每日定時駐館講報。前門大街清真茶館的掌柜劉域真,每天早上先請人講報一小時,結束后再做其他買賣。觀音寺升平茶樓的掌柜穆子光,邀請講員每晚宣講報章,以開商人之智,往聽者頗不乏人。合格的講員需要一定的資質和能力,京中很快因缺少講員出現了多家講報處爭奪一位講員的情況,雖有《京話日報》登告白代為尋訪,但“代訪多日,能任此事者甚少”。[18]鑒于此,大量熱心民眾自發充任義務講員,茶館也樂見其成。如京師鑲黃旗護軍明保,常到廣和軒茶館講報。在京師做玉器生意的盧玉臨,每日小市結束后隨身攜帶報紙去裕豐茶館喝茶,并講報給其他茶客聽。甘石橋潑街的水夫張健全,每天潑完了街就去尚友閱報處聽報,晚上無事就到茶樓將白天聽到的內容重述一遍。在西四牌樓永順軒茶館說書的張智蘭,平素以講演聊齋而著稱,“近被報紙激動熱誠,故擬每日演講報紙兩小時,不取書資”。[19]在社會各階級的合力下,講報以多樣化的方式進入茶館,其意義不僅在于使白話報的內容得以為普羅大眾所了解,更體現為普通民眾將白話報等同于“新知”的認知,以及在茶館靈活轉變講報方式普及新知的行為。
講報進入茶館,不是白話報進入一個喝茶的空間這么簡單的問題。一間茶館既是一個社會的縮影,又是一種文化范式,以一種日常化的方式形塑著進出其間的人和物,發揮著媒介吐故納新的調節作用。茶館在時代演變中長期保留著休閑娛樂、漫話閑談的社會功能,展示著普通民眾恒穩的日常生活狀態,是觀察普通民眾日常生活和思想狀況,以及從日常生活透視國家和時代發展變遷的重要切口。新式講報進入茶館后,既被茶館所重塑,又改變了茶館的傳統特性,成為一種特殊的講報類型。
二、以“聲”動人:休閑模式下說書化的講報
講報與說書存在共通性,是一種需要講員根據報紙內容同時調動目光、音色、語調、手勢、表情等各種要素的復雜口語活動。講報效果的呈現,直接取決于講員的講報方式,而非單一的讀本或者對讀本的有聲閱讀。接連開設了十幾家講報處的《京話日報》從講報的互動實踐中認識到,講報除聲音外,對肢體動作、目光表情等身勢語有著較高要求,明確指出“講報就是演說報,手指口畫,當面苦勸”。但考慮到大量由普通人充任的義務講員,既無法比擬經驗豐富的專業講員,也不具備說書先生的表演技能,很容易把“講報”混同于“念報”,因而制定基本要求,“照著報上念,念得一字一板”,還需要“到了筋節兒上頭,加上點兒精神”,“文一點兒的字句,再給大家分說分說,念完一段,重新把前后的意思一敘”。[20]為了在講報中“加上點兒精神”,茶館講報迎合茶館休閑娛樂的空間特性,因地制宜地汲取說書的藝術表現方式,展現出一種區別于講報處講報的新樣態。
1. 茶館空間特性對講報的形塑
茶館是日常空間中休閑模式的代表。休閑不只是時間上的空余,更多地指向心理和精神狀態上的輕松,北京話稱為“泡茶館”。現代時間和效率觀念進入中國后,茶館的閑散氣受到譴責,“北京城閑人最多,沒有事的時候,都要到茶館喝茶,三三兩兩,坐在一處,高談闊論,所說的話,能教人長進學問的很少,這豈不是白費時光嗎?”[7]但對茶客而言,休閑本身即為目的,不必具有某種實用價值,功能只是休閑的副產品。在這種休閑模式下生成的茶館講報需要契合茶客的空閑時間和消閑心理。講報處、閱報社的講報時間不統一,白天和晚上兼有,如西城閱報社的講報,每日兩次,分別為上午八點至十一點,下午四點至七點。但茶館講報主要選在茶館最熱鬧的晚間時段開講,如升平茶樓每晚八點至十點,約請講員,各盡義務。當普通勞動者結束了一天工作,晚上奔赴茶館的時候,更渴望的是休閑娛樂而非接受知識教育。因此,為滿足聽眾的休閑心理,講員會適時調整講報內容。
茶館內,講報與聽曲、下棋、斗鳥等其他活動一樣,同為一種休閑娛樂方式,講員通常會帶著寓教于樂的目的,以平等的身份和心態融入其中。這種平等交流的講報方式,是受到茶館空間特性影響的結果。在講報處等組織化空間里,講員常常會自主代入塾師等管束性角色,帶著以上對下的教導心態講報,并為維持空間的安靜和有序,以相對嚴格的態度規范聽眾言行。讀書人高子江在某講報處聽報時,“看見一位先生,上臺宣講,一開口就把聽報的損了個苦情”,不忿之下寫了一篇《奉勸諸位講報的先生》的白話演說文投至《京話日報》,規勸講員在講報時“不可粗脖子紅臉,遇著誰就罵誰,必定招怨,總要平心靜氣,想法子要人明白”。[21]附帶講報活動的直隸大城縣閱報社,為維持場內秩序,禁止民眾在聽報時隨意發言和提問,若有疑問需要“呈報宣講所講員,候開講時詳加解說以釋厥疑”。[22]講報處等組織化空間以普及新知為唯一目的,為保證聽報效果,需要安靜的環境,講員在講報外還需要充當秩序的維持者,因此很難與聽眾平等相處。但茶館的環境通常是喧鬧的,傳統慣習下的茶客可以不顧忌旁人地聊家常、喊茶錢、提籠逗鳥、捧場叫好。這種熱鬧的場景被茶館視為生意紅火的象征,不僅不會制止反而樂見其成。受到茶館休閑模式的影響,茶館講報成為一種以傳播新知為導向、以娛樂為表征的趣味教育活動。
為了與茶館內其他娛樂活動競合,講員積極從說書中找尋可供借鑒的表演技巧。北京是評書(簡稱說書)的發源地,在茶館的眾多娛樂休閑活動中說評書最為常見。聽書喝茶成為連檔后,稍具規模的茶館都設有說書臺,上擺書桌,桌上擺放醒木、折扇等簡單道具(見圖1)。不同于戲曲表演需要豐富的舞臺布景和多樣的服裝配樂,說書人只需借助簡單的道具就能在方寸之地展現書中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和故事的起承轉合。伴隨著情節的演變,一張小小的說書臺可以化作讀書人的寫字臺、老管家的賬臺、知縣老爺升堂的審判臺、孝堂中的靈臺、典當中的債臺以及考場中的考臺。當講員替代說書人登臺講報時,進一步簡化了醒木和折扇等道具,僅手持一張報紙,以一張說書臺作為或立或站的表演空間。道具越精簡越考驗表演者的口語技藝,說書雖然常因宣傳迷信和神話式的輪回果報被批評,但其強烈的聲音感染力為時人所看重。《大公報》贊譽說書人“最有口才,比立一座師范學堂的關系,不相上下”,并有心加以借用。特別是在對比了清凈的講報處和擁擠熱鬧的說書場后,時人驚詫于說書場“只見男女老少,圍了個風雨不透”,而“講報處既不要錢,又預備茶水,竟會不招人”,[23]提議在講報形式上效仿說書,“參以說部體裁,逐日次第講演”。[24]
2. 說書表演程式對講報的默化
說書和講報都是口頭表演活動,表演效果主要取決于說書人(講員),而非話本(讀本)。講員,尤其是由普通人充當的義務講員,顯然不具備說書人的高超技藝。白話報人在辦報時已考慮到要從“寫在紙上”轉換到“掛在嘴上”,在文中預設了面對面的講讀情境,并借鑒了大量的說書技巧,能夠從對話情境、動作提示和有聲符號等方面為講員提供技術指導。
報人一般隱匿在文章背后,白話報為了使主筆走到人前,通過模仿說書人的口吻,有意識地將第三人稱轉換為對話情境中的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把讀者視為聽眾,不斷加入“諸君聽著”“我要說個大概給眾位聽聽”“聽我慢慢地與眾位道來”“愿眾位仔細地聽著”等提示性插入語,以及“你說可惱不可惱”“你說是奇不是奇呀”“諸位以為何如”等詢問語。由于白話報的文章語境一直保持在對話互動中,能夠為講員節省消化理解文字內容再以口語表達的精力,使其順利實現從書面語向口語的轉換。
身勢語和語音聲調是說書人需要掌握的基本技藝。說書人在藝術傳承中總結出“顧五到”(心到、目到、口到、手到、足到)和“擅八技”(吼叫、爆頭、雞鳴、犬吠、牛喊、馬嘶、狀哭、狀笑)的技藝要求(見下頁圖2)。黃異庵在講說《西廂記》中崔鶯鶯偶遇張生的情節時,突然撒開手中折扇,以扇遮面,面色嬌艷欲滴,目光溢彩流光,微妙地展現了崔鶯鶯小女兒家的嬌羞神態。[25]黃水年在講《水滸傳》“石秀屠豬”的故事時,模仿出七種不同的豬叫聲,“若拖捉時聲,搏扎時聲,按納時聲,屠砧時聲,刀入頸中時聲,抽刀流血時聲,及斷氣微嘶時聲”,[26]聽眾如同親臨屠宰現場觀看屠夫殺豬。評書里展示的通常是與民眾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歷史天地,容易帶來陌生感和距離感,但說書人對書中人物的精妙描摹和對情節的細致還原,使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說書對身勢語和語音的調用同樣適用于講報,講員可以通過場景還原帶領民眾進入耳目之外的新知世界。
貼切且熟練自然的身勢語,源于表演者對情節內容的深入揣摩和反復練習。《岳飛傳》《西廂記》《三國》等傳統評書是數代藝人反復打磨加工后的集體藝術結晶,因而可以細化深入某個細微表情的變化或者手勢動作的搭配。但報紙不同于評書,講員沒有時間推敲琢磨每日更新的新聞。為了給講員提供參考,白話報從民眾的日常對話情境出發,在行文中對人物行為和心理做了大量細膩描寫,如“鼓了鼓腮幫子,又吮了吮嘴,先把身子晃上兩晃,腦瓜子搖了一搖”,“嘩哈哈,如同耳邊起了個霹雷,立刻把我給驚醒”,“我這里響響地磕頭,替我那貧窮有病的同胞,跪求五城大人們,想想法子罷!想想法子罷!”。講員依照文中提示,加入相應的動作和表情,干癟地照本宣科也能豐滿人物血肉。精彩的講報甚至能夠媲美“唱念做打”齊備的戲曲。天齊廟宣講所的三位講員李頌臣、李世臣、李子鶴因講報出色,并稱“三李”,甚至有人將三人比作京劇名角譚鑫培、孫菊仙和汪桂芬。
“講”更多的是一門聲音的技術。有限的講報空間內,語氣、語調、語速、音色以及句式的變化會更為直接地影響講報效果。考慮到鮮有講員能夠像技藝精湛的說書人一樣細膩地處理聲音,白話報在文字內容的動作說明外專門給出了聲音提示。在借鑒古代句讀的基礎上,白話報人發明了一系列句讀符號作為聲音的視覺注解。不同于唐宋以來用于品鑒詩文的圈點之法,白話報的句讀符號為文字賦予了聲音變化和情感基調。以《京話日報》為例,“●”是重音的表達符號,語氣表達最重,用于重點強調。“〇”語言情感次之,用于提振語氣,情感相對懇切平實。“、”表明語氣的抑郁不平、憤懣壓抑。“”表示扼腕嘆息、遺憾痛心。幾種符號自成一套情感表達系統,為靜態的文字賦予了表演性。除語音的輕重緩急外,為進一步詮釋復雜多樣的情感,報人還會在句旁加注括號,里面標明“好”“丑”“酸”“難”“可憐”“可哭”“冤”等心理狀態。講員不必念出,只作為調整語氣、神態、手勢的參照。演出同一出劇目的說書人會因對話本的不同理解,采用不同的演繹方式和表演技巧,帶給觀眾不同的理解和體驗。但報紙作為聯結各地民眾組成共同體的重要機制,需要講員最大限度地呈現文章原意,并不斷在講解互動中聚焦和調整,將民眾引回新知體系。《大公報》在講報剛剛興起時就發出警告:“不明真理的不可宣講,不通時局的不可宣講。演說雖然有益,要是演說的跟新智識相反對,反倒有害,不可不慎重啊!”[27]白話報的句讀和注釋,能夠將講員的情緒狀態框定在報紙原本的情境內,避免新知在口口相傳中失了真意。
除了抑揚頓挫的語調、生動活潑的動作,跌宕起伏的情節也是說書吸引聽眾的關鍵。說書人最善于設置懸念,每當講到緊張、過筋過脈處,往往猛一拍醒木,大喝一聲“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把聽眾的意興留在高潮。說書過程中,說書人也會配合著故事內容的變化制造情感節奏,通過時徐時急、時輕時重的情節演變牽動聽眾心弦。雖然報章文不能效仿評書以章回體的方式連篇敷演多個故事和人物,或為了增強趣味靈活調整事實情節,但白話報借鑒了說書的藝術表達方式,在描述新聞事件來龍去脈的過程中,大量使用設問、反問、對比、反諷、呼告等帶有強烈情感色彩的表達技巧和修辭手法,如“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我們這草木之人,哪配談論國事、國運呀!”“都是醉死夢生,你說那可怎么好呢?”等。以白話報為表演底本的講員,無須再設計情節,只要遵循報紙原文在如實講讀中調動情緒,就能吸引聽眾。正俗閱報社的講員李蔭卿在講解潘子寅抗議日本政府遣返留日學生而投海自殺的新聞時,說完“潘君在船上看朋友跟人下棋,給了朋友一個字貼兒,出艙來就投了海”后放聲大哭,將全場氣氛推向高潮,“滿座感動,很有幾位落淚的”。[28]
3.“叫好兒”慣習下聽眾與講報的互動
在說書、戲曲等技藝表演的場域內,聽眾習慣用“叫好兒”的方式及時表達情感,對表演做出反饋。“正好”為贊賞,“倒好”為不滿。帶有肯定性的“正好”能正向鼓勵表演者,甚至得到再臨時加演一段的福利。劉鶚在《老殘游記》“白妞說書”一章中記錄了他在濟南明湖居聽說書的場景,白妞高超的技藝使“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倒好”是聽眾當場挑錯的一種直觀表達,雖然不禮貌卻被默許。北京某說書人因業務不熟練說錯了臺詞,“啪啪啪,印打門環,只聽得吱扭一聲,門分兩半,從里面走出一個人來”。熟知情節的觀眾立即發現了口誤,回以一片“倒好”,說書人停頓片刻尷尬改口“門分左右”。[29]茶館是一個鼓勵交談對話的空間,聽眾能夠以大聲“叫好兒”的方式表達喜歡或憎惡之情。當說書人遭到“倒好”時,茶館掌柜不但不會加以制止,反而還會向聽眾道歉,說書人也很難再被邀請。
聽眾在聽說書時養成的表達習慣會同樣作用于同一空間場域下的講報,使茶館講報成為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由于講報不是單純的技藝表演,聽眾在直觀地“叫好兒”外,還會隨機地插話、發問或各抒己見,甚至會因看法不同與講員產生爭執。在秩序嚴明的講報處,這種行為等同于抬杠,很難為講員所接受。甚至有人細致區分了講報、演說、抬杠三者間的區別,“講報是講報,演說是演說,抬杠又單是抬杠(原注:京城俗語管爭論叫抬杠),三樣事大不相同”。[21]《京話日報》的主編彭翼仲以自身經歷勸告各講員要學會忍罵,“他們在那里臭捧場,我就氣得呼嗤呼嗤喘,忍不住性子,便要跟人爭……又閱歷了幾個月,居然學了一個本事,忍罵”。[30]但在茶館講報中,講員諳熟聽眾的“叫好兒”慣習。面對聽眾的直接反饋,不以為忤,能夠坦然接納,并將其作為講報的一部分,在你問我答、你說我聽、你評我講的互動中共同完成一場講報活動。
這種你來我往的講報方式和互動方式,能夠在茶館恰如其分地展現,卻很難在講報處和宣講所等組織化空間內普及。講報處經常會同時講讀白話報和善書、圣諭等教化類書籍。在科學知識尚未普及時,善書中的因果律和道德論為民眾提供了理解世界的方法,建立起安身立命的思維框架。即使在報紙流傳開來后,普通民眾仍將善書作為“神圣知識”與報紙中的“新知”并列。講員順應民間的傳統慣習,常常在講報時帶著講圣諭廣訓。“講圣諭”(又稱講善書或宣講拾遺)是民間對圣諭宣講在表演方面曲藝化后形成的一種喜聞樂見的娛樂方式。為了吸引聽眾,講員從形式上參考“講圣諭”的聲音特色,以高聲唱和的方式講報,“依照宣讀圣諭似的,天天地演說”。[31]
“講圣諭”的教化特性在宣講所的講報活動中更加明顯。宣講所是官方在鄉約失效后推行的一種宣講機構,以宣講圣諭為主,同時輔以白話報等新式報刊。1906年《學部奏定各省勸學所章程》規定各地宣講所應“首重《圣諭廣訓》”,同時白話新聞“概在應行宣講之列”。[32]宣講所對圣諭的偏重,使講報較大地承襲了圣諭宣講的規則。河南官報局要求,朔望日講報時“該印官務必親臨,以肅觀聽”,其他時間則由學官監視。[33]代表官方意志的講員自視甚高,很難與聽眾平等相處,高高在上如同傳遞天子之聲,聽眾懾于威儀不敢懈怠,以致聽者寥寥。官府對民間講報處也加以限制,要求講員不得涉及政治,稽查每月的講讀名錄,并派巡警員時常旁聽。官方管制下的講員不敢與聽眾隨意互動,甚至為應對巡警的查訪,1906年2月19家北京講報處對講員的言談自由加以限制,共同訂立了“不得說革命、不得譏刺朝政、不得談論閨閫、不得語言過激”等十條講員禁例。[34]受多方約束,組織化空間內講員的能動性被壓制,并在一定程度上讓位于官方核定的讀本。
相較而言,茶館作為休閑娛樂的日常生活空間,官方管控相對寬松。在茶館的眾生相里,負責監管言論的政府官吏也是茶館交談的一員,“上自政府官吏,下至走卒販夫,各以其需要之不同,環境之各別,盤踞一席,高談闊論于其間”。[35]茶館里常見“莫談國事”的標語,但茶館掌柜把它作為免責申明,茶客們自由交談,言論后果自負。對國事的閑侃是茶館內每日必不可少且無法遏制的內容,“雖然貼上用紅紙寫著‘莫談國事’的標語,但人們仍然是談著、講著。由國家大事,講到張大嫂怎的,講到誰誰怎樣,簡直說無所不談,無所不講了”。[36]豐子愷專門在漫畫《茶店一角》中對這一場景進行了生動的還原(見圖3)。在這種寬松休閑的環境下,茶館講報充分彰顯出“講”的媒介特性,并從聲音向度與說書結合起來,實現了講報說書化的改造和轉變。
三、“新知”入話:“家長里短”中的談報與議報
茶館是普通民眾開展公共生活和社會交往的重要公共空間,也是各類信息匯聚集中和交換討論的主要場所,其中“家長里短”構成了交談的主要內容。講報進入茶館后,通過對“新知”的重新演繹,以“談論國家”和“帶著國家談論”的方式,代替了“家長里短”的內核,使私人議題轉向公共議題。
1. 閑談新聞:講報對茶館交談的改變
茶館交談是街談巷議在茶館內的一種表現形式。作為一種日常生活方式,茶館主要吸引地理位置上臨近的民眾在此匯聚。每個茶館都有固定的茶客,即使是不斷進出的陌生人,也能很快融入并成為熟人。茶館里的桌椅可以自由移動、單獨組合,生意興隆時每個桌椅都要坐滿。臨時拼桌、中途加入不僅不會打擾他人,還是打開話匣子成為朋友的契機。很多茶客會泡在茶館好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閑談新聞是消遣時光的主要內容,也是迅速拉近距離的主要方式。
講報沒有進入茶館前,茶館交談離散瑣碎、真假難辨。茶客們想到哪說到哪,話題散漫,沒有目的性。同時,囿于“街”和“巷”的地理限制,交流的“新聞”多為碎片式的閑言碎語和家長里短。老舍在《茶館》里細數了北京裕泰茶館內的常見話題:大蜘蛛成精類的荒唐新聞、海邊修建圍墻抵擋洋兵的奇怪意見、京戲演員創新唱腔的最新消息、煎熬鴉片煙的最好方法,以及某人新淘到珍奇異品的日常八卦。[37]除了東家長西家短的尋常閑話,也不乏荒誕離奇的無稽之談和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有識之士批判茶館是北京造謠的總機關,茶客們也對這類“新聞”的構成心知肚明,對內容的真偽持保留態度,“講些異聞奇事,說鬼怪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38]
由于信源的匱乏,街談巷議構成了民眾日常認知的主要來源。置身于新舊文明交織時代的普通民眾,普遍茫然地裹挾于社會變動之中,卻又隔絕于社會新知之外。1905年3月《京話日報》記錄了一段茶客圍繞“官話字母”展開的對話。在天寶軒吃茶的老頭兒向同桌茶客問道:“大佛寺貼著一張告白,叫什么字母兒,您知道不知道?”同桌人答“不知”。老頭兒隨即憂慮道:“這又要出什么喪氣事?還怕興出這字母來,準要廢了圣人的書罷。”[39]1903年官話字母義塾在北京建立,兩年后普通民眾依然不知道官話字母為何物。官話字母作為切音字運動的重要嘗試,本是面向普通民眾的文字改革,由官方自上而下推行,卻始終無法深入社會底層。普通民眾的視野囿于街談巷議對日常瑣事的重復,常忽視外界環境的變化,對新政策、新思想本能地持抵觸和恐懼態度。
向民眾普及社會新知、解說家國大事是白話報人辦報的主要目的。北方白話報的創辦背景起于八國聯軍侵華,北京城破后民眾遭受搶掠屠殺、倉皇逃命的情景深深刺激了一批愛國人士。《京話日報》主編彭翼仲在談及創辦原因時提到,因憤慨于民眾“非大火燒到了門前,槍炮打到了屋里,才知道發慌著急”,傾盡家財創辦了《京話日報》,立志要“用淺文白話,把天下的大局,現時的景況,外人把我們怎樣看待,我們自己怎么會弄到如此,天天地說”。[40]講員是以口語勾連普通民眾與報刊新知的主要媒介,有報人聽聞天寶軒的茶館閑談后,特意在白話報上發表了《官話字母義塾開學的演說》,作為講員向大眾解說官話字母的讀本。通過以口語講說報紙新知的方式,講員向大眾展現出街巷之外宏闊的現實世界。即使是不識字的婦孺,也能在講員聲情并茂的講解中建立起對官話字母等新興事物的熟悉感和認可。
茶館講報對新知的口語傳播,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知識的傳播方式,并進一步解放了思想觀念。以清末“國民捐運動”為例。1905年8月,號召為國代償庚子賠款的“國民捐運動”在北京興起。“國民捐”成為茶館的熱門話題,茶客就捐款意愿展開激烈討論。有的嗤之以鼻,認為這是洋報出的給銀行送錢的主意,“沒貴沒賤,全給戶部銀行送錢,不管他誰是誰非,哥哥我可決不上當”;有的出于從眾心理,“大家都要露露脖梗兒,我也得跟著隨喜”,就依照自己四品官的職級捐二兩銀子露露臉;有的只顧小家,省下錢先給兒子娶媳婦,再給女兒備嫁妝;還有的破口大罵,寧愿去妙峰山上香也不做“報效鬼子”的賠本買賣。[41]受個人私心和眼界限制,普通民眾對“國民捐運動”產生的誤解、歪曲或者輕視實屬正常。但它之所以能持續一年之久,并最終發展成為一場社會各階級踴躍參與的國民性運動,白話報的宣傳動員和講員的引導講解作用不容忽視。
為了將捐款與民眾自身利益相聯系,講員以“捐個國民”為主調,號召民眾通過捐款的方式為自己贖一個“國民”的身份。塔爾德認為,報紙有既使個人談話豐富多樣,又能抹平其差異的整合作用。[42]白話報大量刊登了伶人小元紅、縫鞋底子的貧民范文朝、種莊稼的鄉下老兒等普通人捐出血汗錢的故事,再通過講員對具體事例聲情并茂的講述,使民眾得知了在耳目可見范圍之外還有著無數捐款爭做“國民”的同胞,進而激發出共同的責任心,“國離了民,必不成國,民要離了國,也不成為民。既是為民,都有保國的責任”。[43]由此,“國民”身份逐漸演變為一種為國盡忠的榮譽象征,捐款是獲得國民身份的主要途徑。茶館等日常空間內圍繞“國民捐”發生的談話被改變,爭做“國民”刺激著民眾捐款的熱情,并在口耳相傳中不斷擴散,助推著國民捐運動的持續發展。據統計,截至辛亥革命時,全民已累計捐銀100多萬兩。[44]
2. 演繹“新知”:國家觀念與私人議題的合流
“民眾的真正意識,往往于茶館中盡情發抒”,[45]私人話題是國家政治和社會變遷在日常生活中的反映。據王笛對成都茶館長時段的歷史考察,發現茶館聊天的熱門話題是地方或全國政治問題作用于日常生活的縮影,“晚清討論鐵路國有化,民國初年議論軍閥混戰,20世紀20年代關心西化問題,20世紀三四十年代集中在日寇侵略,20世紀40年代末抱怨政治腐敗、通貨膨脹、內戰殘酷”。[46]私人談話里潛藏著沉浮于世的普通人對政治時事做出的評判,但未經引導的話題通常停留于“抱怨政事”而非“談論國事”,情緒宣泄后就不了了之,無法達成共識,更難以轉化為輿論。
為了使“私議”轉向“公論”,白話報從口語文化思維出發,對長期處于書面文化思維下的抽象“新知”進行重新演繹。依據沃爾特·翁對口語文化和書面文化的研究,生活在書面文化里的有識群體習慣于閱讀和接納宏觀概念和抽象事理,長期生活在口語文化里的普通民眾習慣以保守傳統、直觀具體、貼近日常生活情景等方式理解知識。[47]為了把抽象宏大的國家認知范式潛移默化地傳遞給普通民眾,白話報將國家、民族等宏大概念注入可感知的日常事物或具體事例中。比如,圍繞最近發生的本地新聞,批評文字專制,“隆福寺弘極軒茶館的匾額,上頭的弘字,犯了圣諱”;以常見的螞蟻搭窩,解說合群思想,“就從今天起,人人把國家放在心上,譬如螞蟻盤窩,一個螞蟻頂著一顆沙子,齊心一力,不難堆成高大的土堆”;結合清末新政的時事政策,重新解讀“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等俚語,“如今講變法,第一要重武備,既重武備,就得叫當兵的朋友長學問”。[48-50]通過日常見聞引入、平實事物比擬、格言俗語新解等方式,白話報組建出了國家在日常生活情境里的具體樣態。當講員以之為讀本在茶館講讀時,改換了表現形式的“新知”更容易融入日常交談,使茶客從對私人利益的關注轉向對“民族—國家”公共利益的關切。
講報是推動茶館內“私議”轉向“公論”的關鍵性媒介。在清末新政的推行中,由于社會弊端叢生,效果往往不盡如人意。1905年3月,一則從茶館內訪到的新聞《營兵的苦情》,如實記錄下兩個營兵對新兵改制的抱怨,一個說:“我這差事真當不了,住家離當差的地方倒有十來里,為吃兩頓飯恨不得跑細了腿,一月發上一兩二,不夠買鞋襪子穿的。”一個說:“把你派在那里去,上頭的意思,你還不知道嗎?要你自己告了退,一兩二的錢糧包兒,給上你大桿兒兩吊五,人家可又添了一份子空頭量。”編練“新軍”是清末新政的主要內容之一,本意為增強軍事力量,但以傳統舊習推行西方軍制矛盾叢生,陷于困境的營兵只能空抱怨而無法勘破本質、找尋出路。這些抱怨在被記者如實記錄后給予了一定建議,“不如全行裁去,加重口糧,改練巡警”,[51]并在后續刊發了一系列相關文章。結合講員的普及性講解,當一年后新兵改制再次成為茶館閑聊的話題時,茶客出于對國際時事的了解已具備了相應的判斷力和思考力。1906年6月《京話日報》在新聞《茶社閑談》里記錄了一段發生在大壽茶館里的對話。某中年茶客看到路邊拿著兵器站崗的巡警時,詢問另一位年長茶客:“這種表現是不是國家要富強的證明?”卻被年長茶客搖頭否定:“恐怕外貌跟內容不一樣。”中年茶客疑惑,以日本改良后在日俄戰爭中勝出作為案例。年長茶客道出根源,日本富強的關鍵在于“學西法”而非“換皮毛”,而中國只學習了外人的皮毛,“脫去虎皮仍然是羊”。[52]
茶館講報成為一種文化機制,如同舊瓶裝新酒,用熟悉之物包裝“民族—國家”思想,引導民眾跨越私人領域參與到對公共事務的集體討論中。通過每日聽報、議報的反復熏陶,新知悄然改換了傳統觀念的內核,新聞逐次更新了閑談的內容。有茶客對比了講報入駐茶館前后的變化,發現兩三年前茶館里嘮的閑話兒,“不是柴米油鹽,就是得樂且樂”。講報進入茶館后,閑話家常里帶上了“國家”,甚至無意識間流露出對政治的關注,“三朋五友,坐在一塊兒,也要講講愛群愛國,什么維新咧,守舊咧”。[41]講報革新了茶館的交談和關系網絡,普通民眾通過在茶館內一起“聽讀國家”,塑造起對國家的認知和感情,又在“帶著國家”交談中建立起個人與國家的聯系,主動融入對國家大事的關注和討論中,街談巷議也由此改變。對于這種轉變,時人評價道:“向者街談巷議不過齊東,今一變而為世界之談。”[53]
不過,不同于有識群體間你來我往的深度對談,茶館里的政治交談依然帶有家長里短式的閑散、跳脫、口誤等特點。1917年5月10日《國民公報》記錄了一段甲、乙、丙三人喝茶時的對話。甲告訴兩位同伴:“我昨日看報,見《報紙法》宣布矣!”乙憂心道:“《報紙法》鉗制輿論,有哪些好處?”丙誤把關鍵詞“報紙”聽成“炮子”,答道:“《炮子法》宣布,他們二天就不亂打,免得糊糊涂涂死些人,豈不好嗎?”這段忍俊不禁的對話源于三人對時政的關注,卻因一人聽岔了話,變得雞同鴨講。“聽岔話”是專屬于口語交談的特點,在茶館扯閑篇的交談習慣里,不需要達成共識,答非所問也屬正常。
結語
茶館是普通民眾展開公共生活和社會交往的重要公共空間,也是各類信息匯聚集中和交換討論的主要場所。“泡茶館”作為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交談是其中最基本的形式和內容。由于民眾使用茶館交流公共意見已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習慣,茶館的公共屬性便被知識分子和官府所重視。在近代中國啟蒙運動的發展過程中,以講報為代表的言語文化興起。茶館講報作為其中重要的一環,與講報處講報、宣講、演說等口語活動形成互補,共同推動了報刊“新知”在社會底層的廣泛傳播。
茶館講報是茶館和講報在碰撞、互滲、共融中生成的新媒介,同時生成的還有一種新的交往關系。在傳統的由熟人網絡構筑的茶館內,私人事務是交談的主要內容。報紙的進入,打破了原本由小道消息和街談巷議閉鎖的信息來源。又順應普通民眾的口語文化思維和喜聞樂見的說書形式,以“新知”替換了交談的主題,使話題從個人轉向民族、國家,從日常瑣事轉向時事政務、國際態勢。茶館成為民眾談論政治的非正式講臺,日常交談與不可觸摸的“國家”建立起緊密關聯,并進一步在口耳相傳、來回往復的持續討論中滋生出關心“公事”的情結。由此,在茶館講報的作用下,“談論國家”和“帶著國家談論”在日常生活中成為一種濃厚的輿論氛圍,起到了擴展啟蒙話語空間和構筑公共領域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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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rator on the Storytelling Platform: The Sound Practice and New Knowledge Interpretation of the Modern Newspaper Reading in the Teahouse
CUI Ying-chao(Cheung Ko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tou University of China, Shantou 515063, China)
Abstract: In the modern Chinese media communication scene, newspaper reading in the teahouse was a new method of information dissemination generated in the collision, mutual infiltration and integration of teahouses and newspaper reading. The uniqueness of this method was that it absorbed the spatial characteristics of teahouses and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features of storytelling, and eventually formed a storytelling way of newspaper reading. It was different from the preaching office with the indoctrination characteristic of \"preaching the holy words\" and the newspaper office that restricted the audience by the rules of organizati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new knowledge\" in teahouses made the untouchable \"country\" topics enter into daily life, and replaced the kernel of personal discussion with the way of \"talking about national matters\" and \"chatting with the nation\", which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expanding the space of enlightenment discourse and building the public sphere.
Keywords: newspaper reading in teahouse; vernacular newspaper; storytelling; new knowledge; sound pract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