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履行諾言,悲壯的故事見于《莊子》:“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再看現代,20 世紀50 年代起,臺灣活躍著一群卓有成就的詩人,吳望堯和黃用都是《藍星》詩刊的中堅分子。最近有人在網上發文,揭出一樁饒有趣味的陳年軼事:1960 年,年輕的吳望堯與黃用都打算出國闖蕩。有一天,兩人在余光中家談好,在一張紙鈔上簽下承諾:10 年后的1970 年5 月12日中午12 點,在巴黎埃菲爾鐵塔最頂層見面。
到了1970 年3 月,在越南辦化工企業生產肥皂的吳望堯開始辦出國手續。他太太問緣由,他說起與黃用的約定。太太罵他是傻瓜,他則回答說:說話要算數。于是,他從西貢起飛到巴黎,準時趕到埃菲爾鐵塔頂端,等候黃用,并拍照為證。
且設想,如果兩位已到中年的詩人,果真同一天午前抵達巴黎的戰神廣場,要么爬1711 級樓梯,要么付錢坐電梯,登上埃菲爾鐵塔頂層,將是怎樣的狂歡!是緊緊擁抱,輪流摟著腰轉圈,還是矜持地握手,一個得意地說:“哈哈,咱們說得到做得到!”然后,俯瞰巴黎全景,攝取塞納河的波光?詩人豈能無詩,若“斗”個天昏地暗則更妙,當年常常刊登他們詩作的《藍星》詩刊必為“神奇之約”開專輯,新詩史留下佳話自不待言。
可惜,黃用先生沒有履約。且以常理將舊事推演一次。吳望堯是務實的企業董事長,倘若手握一張10 年前的訂單,列明現在發貨,他事先會不和對方聯系,予以確認嗎? 20 世紀60 年代已有電話、電報,更不必說書信。然而他什么也不做,徑自前往,可能嗎?
想起被人炒了無數遍的典故“雪夜訪戴”,王子猷在大雪夜失眠,起而喝酒,看雪,詠左思的《招隱詩》,不過癮,便乘小船去訪戴安道。天亮時抵達戴府前,偏不進去,立刻往回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就是王子猷的理由——要的僅是“訪”而已。
如此類推,詩人吳望堯所干的只是“ 履行”,而不是“見”。若黃用前來,固然好極;不來也無所謂,他好歹完成了。行前不張揚,始終沒有制造驚奇的用意。反過來,彼此約好,按部就班而去,先一起入住旅館,再聯袂登塔,甚而帶上電臺的節目制作組,按腳本做一遍,熱鬧是熱鬧,但失諸俗氣。
湊巧得很,這一軼事近來在網上輾轉傳開以后,已到晚年的本尊黃用先生也看到了。他寫了這一帖子:“本來不想拆穿這美麗的傳說,但真相有些不同。與望堯確有此約,但在去巴黎之前,他和葉珊(楊牧)到圣路易看我,知道我即將去華府的國家衛生研究所工作,不能抽身赴埃菲爾塔之約了。”
這么說來,從頭至尾是兩位詩友之間好意的玩笑,不能厚責黃用“背信”。我笑了一通,然后想,“履行”本身確勝于見面,一如耕耘和收獲,奮斗和獲獎,愛人與被愛,這一類關系中,前者操之在我,后者則賴于外物。何況,若王子猷徑直敲開戴安道的家門,一起喝酒、吟詩,誠然醺然陶然,但還有資格載入《世說新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