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時,并不喜歡讀書,在元朗的平原、沙田的山海之間嬉戲游玩,樂而忘返,甚至逃學半年之久,真可謂徜徉于山水之間,放浪形骸之外。這期間,唯一的負擔是父親要求我讀書練字,背誦古文詩詞,讀近代的文選及西方的作品。當時我喜愛的并不是這些書籍,而是武俠小說,從梁羽生到金庸的作品都看了一遍。父親認為這些作品的文字不夠雅馴,不許我看,所以我只得偷偷閱讀。至于名著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則是父親認為值得看的好書,可以多多閱讀。
《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很快就引起我的興趣,但是讀《紅樓夢》時僅看完前幾回,就沒法繼續下去。一直到父親去世后,我才將這本書仔細地讀了一遍。由于父親早逝,家道中落,我與書中的情節產生共鳴,從而欣賞和感受到曹雪芹深入細致的文筆,絲絲入扣地將不同的人物情景逐步描寫出舊社會的一個大悲劇。四十多年來,我一有空就會看看這部偉大的著作,想象作者的胸懷和澎湃的感情,也常常想象自己在數學中如果能夠創作同樣的杰作,是如何偉大的事情。
除了中國文學外,我也讀西方的文學,例如歌德的《浮士德》。這部歌劇描述浮士德博士的苦痛,與《紅樓夢》相比,一是天才的苦痛,一是凡人的苦痛,描寫苦痛的極致,竟可以說得上是壯美的境界,足以影響人的性情。
我個人認為,感情的培養是做大學問最重要的一部分。《琴苑要錄》:“伯牙學琴于成連,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專一,未能得也……伯牙心悲,延頸四望,但聞海水汩沒,山林窅冥,群鳥悲號,仰天長嘆曰:‘先生將移我情。’”這一段話,我深有感觸。立志要做大學問,只不過是一剎那間事,往往感情澎湃,不能自已,就能夠將學者帶進新的境界。
就這樣,父親去世和閱讀文學,這大半年感情的波動,使我做學問的興趣忽然變得極為濃厚,再無反顧。凡人都有悲哀失敗的時候,有人發憤圖強,有人則放棄理想以終其身。四十年來我研究學問,處世為人,屢敗屢進,未曾氣餒。這種堅持的力量,當可追索到當日感情之突破。
我們幾個朋友在研究和奮斗過程中,始終不搞太抽象的數學,總愿意保留大自然的真和美。數學創作也如寫小說,總不能遠離實際。《紅樓夢》能夠扣人心弦,乃是因為這部悲劇描述出家族的腐敗、社會的不平、青春的無奈,是一個普羅眾生的問題。好的數學也應當能接觸到大自然中蕓蕓現象,才能夠深入,才能夠傳世。我自己做研究,有時也會玄思無際,下筆滔滔,過了幾個月后才知空談無益,不如學也。
我還喜歡看《史記》《漢書》。這些史書不但文筆通暢,發人深省,甚至啟發我做學問的方向。做學問的道路往往是五花八門的,走什么方向會影響學者的一生。復雜而現實的歷史和做學問有很多類似的地方,歷史人物做的正確決斷,往往能夠為學者提供一個良好的指南針。做科研雖要付出代價,但其樂無窮。先父的心愿是:“尋孔顏樂處,拓萬古心胸。”我只知自得其樂,找尋心目中宇宙的奧秘。
(摘自《我的幾何人生:丘成桐自傳》,丘成桐 史蒂夫·納迪斯 著,譯林出版社,2021年1月。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