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出版的本質研究是出版學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問題。參考哲學上本質的內涵以及不同學科針對事物本質的研究方法,思考出版本質有兩種視角:共性本質視角和個性本質視角。從這兩種視角看出版的本質,它既是一種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文化活動,也是一種知識的規(guī)范性生產及中介型傳播活動。
關鍵詞:出版學;出版理論;本質研究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5.03.001
在出版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出版的本質是什么”是一個重要問題。出版學是一門理論基礎相對薄弱的學科,學者們尚在就一些基本問題努力凝聚共識。研究出版本質能夠為出版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提供必要理論支撐。本質是“隱藏在事物背后或內部的絕對不變的性質、結構或形式”\"。研究出版的本質就是要全面、深刻揭示出版的內涵和特征。從出版學與其他人文社會學科的橫向對比來看,經濟學、法學、政治學、文學等成熟經典的學科,都對本學科領域的研究對象的本質進行了簡潔而深刻的闡述。圖書館學、檔案學、情報學、編輯學、新聞學等與出版學存在密切關聯(lián)的學科,也曾對圖書館、檔案、情報、編輯和新聞的本質進行了深入研究。而當前出版學中有關出版本質的研究,僅形成了出版的本質是“文化或知識活動”,以及出版的本質是某種對象的“生產或傳播活動”兩類側重點不同的基本觀點,尚未達成共識。
一、出版本質代表性觀點述評
在國內學者中,林穗芳最早關注到圖書編輯工作的本質問題。他認為,編輯工作的實質是“編輯對稿件和其他工作對象的評價”#。他所指的編輯工作實際上可以理解為出版工作。此后有眾多學者表達了不同的觀點。學者的思維邏輯起點一般是將出版視為一種人類活動,通過分析出版這種活動的對象(文化、知識)及行為(生產、傳播、服務等)來把握出版的本質。
(一)基于出版對象的本質觀
基于出版對象的本質觀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強調出版的本質是文化活動,另一種強調出版的本質是知識活動。
邵益文認為,“如果我們只注意出版的商品性,而看不到出版的文化本質,那就可能誤入歧途”$。聶震寧在討論出版企業(yè)如何處理好文化和經濟的關系時認為,出版業(yè)本質上屬于人類的文化活動。% 劉杲立足于出版產業(yè)對社會的最大貢獻是文化,認為出版產業(yè)的目的是文化,經濟則是手段。amp; 郝振省將出版的本質總結為“自覺的文化追求與文化擔當”'。于殿利認為,出版使用語言文字積累知識、傳遞智慧,保證了人類存在。( 他的觀點也是從人類文化維度討論出版的本質。
知識本質觀強調出版的內容對象主要是知識,從而認為出版的本質是知識活動。師曾志認為,出版的本質就是加速和擴大社會知識信息的交流和傳播。) 另有學者從出版的本義出發(fā),認為出版的本質是知識生產和知識傳播,再基于知識與服務具有相同的基本特質,進一步認為出版的本質是知識服務。* 姜華以知識類型來區(qū)分出版與其他文化實踐,認為系統(tǒng)化、智識性的知識生產與傳播是出版的內在特質。
(二)基于出版行為的本質觀
認為出版的本質是知識、文化等的生產傳播活動的觀點,重點在于強調出版的行為本質,而不是明確區(qū)分和界定出版的對象。這類觀點也可分為兩種。
第一種觀點認為出版的本質是一種傳播活動。1993年中國編輯學會舉辦國際出版學研討會,與會者認為出版的本質是社會傳播。, 李新祥將出版的本質與給出版進行科學定義視作等價關系,將出版定義為“人類創(chuàng)作、編輯作品,經過復制公之于眾并被接收或接受的社會傳播現(xiàn)象(活動)”-,這里他用傳播活動對前述其他性質的活動進行了概括。耿相新認為傳播于大眾是出版的本質。. 鄔書林指出,出版的本質是傳播知識、傳遞信息、傳承文化。
第二種觀點認為出版的本質是一種包括生產和傳播在內的綜合性活動。這種觀點將生產行為與傳播行為并列為出版的本質。王關義將出版的本質概括為“出版=內容的生產+傳播+服務”0。李曉丹和賀子岳認為出版的本質是對知識、信息等精神產品進行專業(yè)化運營和傳播的社會化活動。1 周蔚華認為出版的本質是處理精神產品的個性化生產與它的社會化傳播之間的矛盾。2 常江、朱思壘認為出版行為的本質是系統(tǒng)性記錄、生產和傳播知識。3 吳江等從系統(tǒng)觀出發(fā),認為在技術系統(tǒng)的影響下,無論傳統(tǒng)還是數(shù)字出版,出版的本質在于內容的生產與流動。4 龐沁文定義了媒介產品的概念,并認為出版的本質特征是創(chuàng)造媒介產品并向公眾傳播。5 此外,西方文化史學者以及出版學者往往從出版商的地位和行為出發(fā),探討出版活動的深層內涵,認為出版活動基本上可以理解為生產和傳播活動的綜合。例如,在文化史學者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構建的書籍“傳播線路圖”中,出版人是中間環(huán)節(jié)之一6;英國傳媒學者約翰·B.湯普森(John B.Thompson)認為,出版社本質上從事的是獲取內容的生意7。
(三)兩種本質視角的結合
以上關于出版的本質的觀點,實際上是從不同視角來揭示出版的本質,其分歧并非完全不可調和。
在哲學中,對本質的探討存在著不同的維度。亞里士多德對本質給出了兩種不同的定義:一種是“種的屬”,比如把人的本質界定為兩腳動物,強調的是共性;另一種是“使一事物‘恰恰地是這個事物’的東西”8,強調的是事物的個性。共性本質是事物所具有的最普遍、最一般的性質,為多個事物所共有。這也是比較常見的關于本質的提煉方式。柏拉圖就曾把事物的本質界定為“共相”,而殊相(個別的東西)不是真實的。9 在具體學科中,自然科學較多采用共性本質視角認識客觀世界的事物本質。政治經濟學對貨幣本質的研究、與出版學關系較近的編輯學對編輯活動本質的研究,也都是從事物最終功能、價值、目的層面出發(fā)考慮事物本質的,采用了共性本質的研究視角。與共性本質不同的是,個性本質是事物作為一個種類來說賴以存在的根本,它強調的是區(qū)別性和特殊性。例如,馬克思把自由自覺的實踐活動看作人類的特性,并因此將人與動物區(qū)分開來。: 圖書館學的本質研究中,王淑華;、叢全滋lt; 認為圖書館的本質應該是獨特的、其他機構所不具備的。從社會科學角度來講,社會科學中許多概念往往沒有本體意義,而只有具體問題意識下的意義=,在達到一定抽象程度后只有回歸具體和個性,才能準確把握其本質。事物的共性本質往往已經從原事物中抽離出來,對于自然科學研究對象來說,這就有利于進一步探索得到普遍性的公式和定理;對出版這類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來說,它無法完全脫離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和關系,過于抽象的共性本質反而未能全面揭示事物的本質。事物的個性本質是在不斷剝離事物與其他事物之間相似性,最終提煉出獨特性的過程中得到的,它仍然保留了事物的內核,保留了與事物相關的、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因此,個性本質視角是對共性本質視角的有益補充,能夠通過將出版與其他社會活動相區(qū)別,來進一步體現(xiàn)出版的特殊性。對于出版本質的界定,應當將兩種視角進行結合,既探究能夠代表出版一般性、抽象性含義的共性本質,也探究能夠體現(xiàn)出版特殊含義的個性本質。
回到出版學研究中基于出版對象的相應觀點,它們所列舉的文化和知識這兩個對象,并非出版特有,而是一大類社會活動所共有的對象。例如,新聞、廣播電視等社會活動的對象都可被視為文化或知識。另外,文化或知識作為對象,也代表了出版活動的目的和指向。單純強調生產或傳播行為,忽略行為動機和指向,是不能體現(xiàn)出版這種人類活動的最終價值和目標的。因此,文化本質觀和知識本質觀更符合從共性本質視角把握出版的本質的要求。文化本質觀是將出版所體現(xiàn)的文化、經濟等功能價值進行比較,在出版功能價值的最終指向上選擇了文化,從而把出版的本質界定為文化活動。知識本質觀則是在知識經濟時代知識作為一種生產要素日益受到重視的背景下提出的。弗里茲·馬克盧普(Fritz Machlup)在其1962年出版的《美國的知識生產與分配》中,就把圖書、期刊出版等都歸入知識產業(yè)。gt; 但從文化和知識的定義上來說,文化比知識的涵蓋范圍更廣。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伯內特·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在其《原始文化》中對“文化”下了定義:“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乃是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和任何人作為一名社會成員而獲得的能力和習慣在內的復雜整體。”? 這里對文化的定義就已經將知識囊括。而知識的概念比較復雜,定義的方式也有多種。但無論是從人類對主客觀世界進行認知的角度進行定義,還是從知識和數(shù)據(jù)、信息和智慧等概念的上下位關系角度進行定義,知識一般都能被廣義的文化概念包含。所以出版的文化本質觀相較于知識本質觀,更符合共性本質的一般性、普遍性要求。雖然出版無疑也是以知識為對象的活動,但在探討出版的共性本質時,應當更多立足于文化的概念,而不是知識的概念。
基于出版行為的本質觀,相對于基于出版對象的本質觀,主要將本質研究聚焦于出版的具體業(yè)務流程,更多體現(xiàn)了出版自身的個性或特殊性,這更符合個性本質的研究視角,能夠將出版與其他文化活動相區(qū)別。要全面揭示出版的個性層面的本質,應立足于知識而不是文化?;诔霭鎸ο蟮闹R本質觀在個性本質視角下將發(fā)揮更好的學理價值。因為知識相對于文化來說是更為精確、具體的出版對象,反映的也是出版的個性特征,強調了出版與其他文化活動的區(qū)別。范軍在討論了出版宏觀層面的文化性和微觀層面的編印發(fā)性后,從中觀層面也就是出版的組織(機構)層面,界定出版的本質特征是知識生產。@ 傳播本質觀在概括的方式上沒有強調出版的內容生產性,傳播學語境下學者一般對“傳播”的理解也重在傳播的完整流程而不是原始內容的生產流程,所以該觀點不能準確提煉出版的個性特征。生產及傳播本質觀雖然把握了出版的個性特征,但沒有充分揭示出版與其他文化活動的區(qū)別。例如,出版?zhèn)鞑セ顒酉噍^于其他傳播活動,一般具有單向傳播特征,傳播內容大多是系統(tǒng)的、完整的知識。A 在文化產業(yè)中,特別是在知識生產的視域下,出版的“生產”過程一般不是原創(chuàng)性生產,而是二次生產,是一種特殊的生產方式。
綜上所述,單純強調出版同其他社會活動最一般的共同點,或者單純強調出版與其他社會活動的不同點,都不能準確揭示出版的本質。對出版本質的界定既要能揭示出版的共性,也要能揭示出版的個性。因此,本研究將界定事物本質的兩種視角綜合起來,嘗試將出版的本質界定為:出版既是一種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文化活動,也是一種知識的規(guī)范性生產及中介型傳播活動。以下分別從共性本質視角、個性本質視角展開闡述和論證。
二、出版的共性本質: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文化活動
出版的對象形式上表現(xiàn)為出版產品或服務,內核則是出版的具體內容,但無論是出版產品或服務,還是具體內容,它們始終被視為文化產業(yè)和文化事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出版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其最終目的也是要實現(xiàn)文化及思想上的價值或功能??梢哉f,文化準確地反映了出版最普遍、最一般的性質。因此,從出版的對象來看,出版的共性本質是一種文化活動。同時,在共性本質視角下,把握文化本身的普遍性規(guī)律,將出版與其他文化活動進行類比,可以進一步揭示出版文化本質的具體內涵。出版是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文化活動,該功能由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決定。
(一)出版的文化本質: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及價值觀表現(xiàn)
古代漢語中,文化就是以倫理道德教導世人。在《詞源》中,文化今指人類創(chuàng)造的全部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也指社會意識形態(tài)。B 因此從文化本身的內涵出發(fā),出版的深層共性本質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意識形態(tài)是指一定社會集團的思想體系。這種思想體系由一定的政治、法律、哲學、道德、藝術、宗教等學說、觀念、信仰等構成。C 出版與新聞、廣播電視等文化活動,通過出版物及出版服務、新聞服務、廣播電視節(jié)目,直接呈現(xiàn)和傳播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上述思想體系的內容。參與這些文化活動的主體也總是密切跟隨社會整體的目標和價值取向,進行內容篩選、編輯加工和發(fā)行傳播,在更多的文化產品及服務中以相對間接的方式,表現(xiàn)社會意識形態(tài)。例如,在中西方歷史上社會劇烈變革的時期,出版商作為知識文化水平較高的群體,往往最先接觸新興社會意識形態(tài),其選題計劃、發(fā)行計劃就會受到影響。
如果意識形態(tài)可被視為集體化、體系化思想在出版中的表現(xiàn),那么價值觀就是個體心理在出版中的表現(xiàn),同樣揭示了出版的文化本質。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價值觀是個體的選擇傾向,也是個體態(tài)度、觀念的深層結構。D 價值觀顯然受到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但更多通過個體行為發(fā)揮作用。出版物等文化產品的創(chuàng)作生產過程凝聚了眾多文化活動參與個體的知識儲備、思維模式、藝術素養(yǎng)及審美取向等個性化特質,這些個性化特質就是個體價值觀的集中表現(xiàn)。聚焦到出版產業(yè),作者往往在自身價值觀的強烈驅使下進行內容創(chuàng)作,這既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動力源泉,也是作者組織內容的重要標準;編輯則在職業(yè)價值觀的指導下進行選題策劃,篩選可供出版的原創(chuàng)內容并與作者建立聯(lián)系,對內容進行編輯加工;出版商在個人審美、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平衡、為出版企業(yè)帶來的聲望等更復雜的價值觀綜合作用下,為出版項目分配發(fā)行資源、提供營銷支持。因此從個體視角來看,出版本質上就是參與出版生產環(huán)節(jié)的各個主體的個體價值觀的集合式表現(xiàn),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縮影。
(二)出版的文化功能:塑造主流價值觀,選擇和傳遞優(yōu)秀文化
事物的功能可被視為其本質對外部環(huán)境造成的影響。出版的本質是文化,社會意識形態(tài)需要借助具體文化活動不斷強化,因此出版就與其他諸多文化活動一樣,在不同社會制度和社會歷史背景中,被納入宏觀層面的社會建設目標中,通過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方式強化社會意識形態(tài)。在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化背景下,出版的社會功能就是為資本主義社會正常運轉并向外傳播資本主義價值觀提供服務。而在我國當前宏觀背景下,出版不僅是展現(xiàn)個人價值觀、傳播個人文化思想成果的文化活動,還是一項服務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文化活動,承擔著塑造主流價值觀、選擇和傳遞優(yōu)秀文化的社會功能。
我國仍處于并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發(fā)展是當代重要主題,出版與其他各種文化活動,被賦予了提升人民精神生活水平的崇高使命。一方面,社會發(fā)展必須有正確的思想引導,出版等文化活動因此自覺承擔了塑造主流價值觀的功能,這不僅為編輯樹立正確職業(yè)價值觀以及出版企業(yè)形成正確出版價值觀提供理念指導,也為文化產品及服務的受眾提供價值觀指導。另一方面,社會發(fā)展也離不開優(yōu)秀文化成果的滋養(yǎng),出版、新聞、廣播電視、電影等主要內容創(chuàng)作型文化活動,在作品創(chuàng)作和生產環(huán)節(jié)、最終作品的呈現(xiàn)形式和內容上,都發(fā)揮著選擇和傳遞優(yōu)秀文化的作用。主題出版推動中華傳統(tǒng)文化傳承及創(chuàng)新,促進優(yōu)秀現(xiàn)代文化生產及傳播,面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學術出版促進中外學術交流,引進國外優(yōu)秀學術成果,支持我國科技創(chuàng)新,致力于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各學科自主知識體系。少兒出版通過推出優(yōu)秀兒童文學出版物、科普出版物等,培育少年兒童求知創(chuàng)新精神。大眾出版面向廣泛的讀者群體,自覺抵制低俗出版、跟風出版和重復出版行為,積極策劃和出版優(yōu)秀原創(chuàng)文學、歷史和生活類出版物,塑造積極健康的大眾文化。出版承擔特定社會功能,這是出版和其他文化活動的深層共性在功能價值上的表現(xiàn)。
三、出版的個性本質:知識的規(guī)范性生產及中介型傳播活動
與共性本質研究視角不同,個性本質研究視角是在承認出版的共性本質是文化活動的基礎之上,進一步揭示出版不同于其他文化活動的個性特征。立足于個性本質,出版是以知識為具體對象的文化活動,同時在行為上是知識的規(guī)范性生產及中介型傳播活動。就出版的生產活動來說,“規(guī)范性”是對其非原創(chuàng)性或二次生產特征的深化,因為出版在知識內容的原始生產之后所追加的生產,其目的就是在個體化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按照一定標準進行加工;就出版的傳播活動來說,“中介型”是對其單向傳播特征的深化,該傳播過程實際上就是中介型服務過程。知識對象、生產、傳播這三個要素,能相對完整地揭示出版與非出版文化活動之間的區(qū)別,體現(xiàn)出版的個性特征。
出版的知識本質表明,出版是以知識為具體對象的文化活動。我國早期的出版活動中,書籍編纂就非常重視對知識和技藝內容的呈現(xiàn)。例如,我國早期的知識系統(tǒng)“六典”“六藝”“六經”“六略”,再有經、史、子、集四部E,都是出版以知識為內容的表現(xiàn)。教育出版和學術出版就是典型的知識性文化活動,分別致力于讓讀者獲取基礎知識和前沿知識,是出版?zhèn)€性本質的集中體現(xiàn),目前也很少有其他文化活動能夠代替它們。相比之下,不關注讀者獲取知識的認知過程,僅提供碎片化信息的文化活動,比如大部分互聯(lián)網社交平臺的信息傳播活動,與出版就有本質區(qū)別。另外,新聞活動一般注重內容的時效性,所提供的知識往往是為增進人們對事實的了解而提供的背景信息,主要目標是實現(xiàn)有效和及時傳播,也不同于出版。出版的知識性還在于,出版提供的知識內容都是直接、外顯的,而不是間接、內隱的。建筑、美術雖然也體現(xiàn)了相應的審美、材料和設計知識,但這些知識不是上述文化活動想要主動提供和表達的,而是由對文化活動的背景進行闡述和理解得出的。
(一)規(guī)范性生產活動:知識的規(guī)范性加工
“賦予知識以客觀的活動”F“知識的建制化生產”G 等出版本質觀點,就是對出版的規(guī)范性生產的概括。出版在知識生產的整個流程中,是在一定的規(guī)范約束下,對知識進行深度加工的環(huán)節(jié),一般不包含最原始的研究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所以出版區(qū)別于原創(chuàng)型、單次生產型文化活動,例如文學創(chuàng)作、劇本創(chuàng)作等。出版知識生產所遵循的規(guī)范組成情況復雜,可分為道德倫理、標準、行政法規(guī)及規(guī)章、法律等不同層次,它們形成了可供出版從業(yè)人員群體采用的操作性指南。出版應遵循一定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例如編輯人員在對稿件編輯加工中要遵守編輯職業(yè)道德;學術出版應遵守一系列出版?zhèn)惱硪?guī)范。具體出版領域還要執(zhí)行國家標準、行業(yè)標準等不同級別的標準,例如針對所有漢語出版活動的漢語語言文字及標點規(guī)范,主要針對學術出版的科學技術名詞及插圖規(guī)范等,它們在微觀層面對知識加工進行具體指導?!冻霭婀芾項l例》《圖書質量管理規(guī)定》《期刊出版管理規(guī)定》《網絡出版服務管理規(guī)定》等各項出版行政法規(guī)及規(guī)章制度,則從經營管理層面對出版的知識加工進行規(guī)范。出版還需要遵循的有關法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是最高統(tǒng)領,出版經營活動涉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等,保證知識加工在更大的范圍內與其他社會主體、領域保持良好關系。在這些規(guī)范的約束下對原始知識內容進行加工的目的,主要在于保證最后出版的知識內容相對客觀、對讀者及用戶形成正確引導、對社會發(fā)揮積極作用。從公開發(fā)布的層面來看,出版區(qū)別于音樂發(fā)行及演出、電影放映、美術展覽等活動。這些活動的對象一般不以知識內容為主要元素;它們也較少存在對原作品的實質內容進行加工的環(huán)節(jié),更多是對原作品進行營銷推廣,為大眾更好地享受和欣賞這些作品提供場所等支持型服務。從內容創(chuàng)作層面來看,出版也區(qū)別于在線用戶內容生產活動。這些活動中的大部分是以現(xiàn)有知識為對象的文化活動,擁有比傳統(tǒng)出版物的讀者群體規(guī)模更大的受眾群體。但是,用戶內容生產依賴于內容發(fā)布平臺搭建的基礎設施,其知識生產過程主要受由平臺算法及受眾群體反饋共同推動的“流量邏輯”的控制,保證知識內容客觀性的規(guī)范體系在這類文化活動中并不能獨立發(fā)揮主導作用。這樣的知識生產更適宜稱作知識的“引流”性加工。
(二)中介型傳播活動:知識的中介型服務
從出版的行為來看,“把關人”“文化中間人”等表述,都體現(xiàn)了出版的中介作用。不同學者也注意到出版在知識生產及傳播、文化活動中扮演的中介角色。出版的“中介”與傳播學語境下的“媒介”不同。從媒介的各類定義看H,媒介強調的對象是信息,且具有雙向傳播交流的屬性。而本研究使用的“中介”的概念更傾向于經濟學中的“agents”,能夠從“代理”“中間商”等角色出發(fā),揭示出版在內容對象上的知識特性以及傳播上的特性。在知識不斷流動和轉移的社會環(huán)境中,知識原創(chuàng)主體和知識接收主體都相對缺乏對方的信息。出版企業(yè)具有搜集相關信息的專業(yè)能力,這正是出版行使知識傳播的中介職能的潛力。出版企業(yè)對來自知識原創(chuàng)主體的知識進行加工,將其傳播給需要的接收主體,也就是同時幫助兩方尋找最合適的匹配者,而這也正是中介工作的核心業(yè)務。所以,出版在知識傳播方面的行為內涵,與社會活動中的中介服務的內涵具有一致性,出版的傳播活動本質上就是知識的中介型服務。例如,知網、SpringerLink等數(shù)字學術出版平臺,通過優(yōu)化知識檢索、提供知識標引、建立知識圖譜,在用戶和作者之間建立高效的傳播渠道,體現(xiàn)了出版的知識中介型傳播的個性本質。中介型服務一般在充分了解供需雙方信息基礎上為雙方建立關聯(lián),所以出版往往具有更精確的受眾定位和針對性更強的傳播內容。尤其在學術出版、科普出版等專業(yè)性較強的出版領域,知識的傳播從外在形式上看,具有顯著的從知識原創(chuàng)主體流向接收主體的單向特征;從內部運作邏輯來看,出版作為中介對知識傳播過程進行了精心設計,包括在最終傳播活動發(fā)生前就介入知識生產,在知識傳播活動中建立專業(yè)發(fā)行渠道。另外,出版的知識中介型服務本質還能揭示出版?zhèn)鞑セ顒拥纳虡I(yè)性。文化內容的知識自生產出來以后只有傳遞給大眾甚至是特定的受眾,才能實現(xiàn)培育思想的社會價值。不同于博物館、圖書館,這些機構主要依靠政府撥款,以提供公共服務的形式進行知識傳播,出版則主要通過出版物銷售、出版服務訂閱等知識中介服務的具體形式來實現(xiàn)知識傳播。即使出版主管部門提倡出版一些社會效益顯著、經濟效益不一定顯著的出版物,但在市場中,出版中介型傳播的職能就是促進讀者完成知識付費行為,所以還是要努力追求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相統(tǒng)一。
四、結語
本研究將出版的本質界定為既是一種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文化活動,也是一種知識的規(guī)范性生產及中介型傳播活動,為當前出版學研究存在的部分問題提供了可行的解決思路。例如,從出版學的基礎理論建設來說,對出版本質的界定,就可為出版物、出版業(yè)、出版機構等相關概念的嚴格界定提供參考。從當前出版學的研究內容來看,存在大量的媒介研究和文獻計量研究,這些研究雖然具有清晰的研究主題、從其他學科借鑒而來的理論基礎、規(guī)范的研究方法,但其研究的焦點“游離”在出版核心內容之外。對出版本質的界定可以幫助出版學研究聚焦研究對象,發(fā)現(xiàn)出版研究的核心問題,例如,出版的共性本質明確了出版的文化屬性,出版學研究就可從文化視域下選擇研究議題;出版的個性本質則在一定程度上廓清了出版與非出版文化活動之間的界限,學者可將研究聚焦于出版活動的知識對象、規(guī)范性加工和中介型服務等方面。
在數(shù)字智能時代背景下,討論出版的本質也是一項重要議題。數(shù)字智能技術改變了傳統(tǒng)的內容生產及傳播方式,對傳統(tǒng)出版可能帶來兩種主要結果:內容生產的參與主體更加廣泛,使得具有傳統(tǒng)市場地位的出版商喪失其核心地位;內容生產及發(fā)布流程數(shù)字化、智能化,使得依賴大規(guī)模印刷和實體產品分發(fā)等傳統(tǒng)生產技術的出版商可能被取代。這兩種結果表明,數(shù)字智能技術導致出版活動主體的多元化與出版活動流程的虛擬化,更多觸及的是現(xiàn)象層面的變化,而出版是文化活動、是知識生產及傳播活動的本質沒有變。但與此同時,能夠反映和揭示出版本質的主體及活動,不再囿于相對直接和顯見的傳統(tǒng)出版商及其出版業(yè)務范疇,隱含在新興出版現(xiàn)象中的出版本質也就更加難以察覺。英國出版人邁克爾·巴斯卡爾(Michael Bhaskar)主要從出版商的角色地位出發(fā),認為出版的本質在于內容審核和推廣,而數(shù)字時代帶來的去中介化等挑戰(zhàn)并不會動搖這個根基I,審核和推廣始終存在。在這里,審核和推廣就可以理解為作為出版?zhèn)€性本質的規(guī)范性生產及中介型傳播活動。數(shù)字技術催生了新型內容審核及推廣的主體、模式,但沒有顛覆出版的這個本質要求。
在系統(tǒng)梳理了當前關于出版的本質研究的眾多觀點的基礎上,本研究對出版的本質進行界定,希望能夠引起更多相關討論。首先,應進一步思考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以及價值觀表現(xiàn)是否全面、準確說明了出版共性本質的最深層次的內涵,出版承擔的特定社會功能是否概括得當。其次,出版的個性本質中,作為具體內容對象的“知識”的范圍和界限還有待進一步明確,“規(guī)范性加工”和“中介型服務”的內涵還存在進一步闡述的空間。再次,雖然本研究認為數(shù)字智能技術并未改變當前出版的本質,但其有可能提供新的研究視角和思路。最后,對出版的本質的界定不是一個固守出版學界限、靜態(tài)不變的邏輯學問題,因為出版活動本身復雜多變,只有在一定的框架下充分吸納不同學科、不同研究范式,才能確保出版本質研究的科學性和合理性。
(作者方卿系武漢大學出版研究院院長,信息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遜系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出版發(fā)行學專業(yè)2023級博士研究生)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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