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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

2025-04-24 00:00:00沈念
萬松浦 2025年2期

畫展開幕式尚未結束,他跟策展人老廢打了招呼,先行告別熱鬧的人群,回到被一片茂竹環繞的老宅。他是一個畫家,拿過國際大獎,在家鄉聲名大噪。區政府修繕好他家老宅,請他回來辦展,也是造勢地方文旅發展。出國的飛機上,他認定自己不會再回來,可收到白墻青瓦曲徑通幽的老宅院照片后,想念變成了一團烈焰。老宅掛牌為他的工作室,上個月末的夜里,一場過境颶風掰斷了十幾根竹子,現在它們決絕地垂落下來,幸好院墻砌得高,擋去斷竹的重力,化了屋頂之災。他讓工人暫時別動,既然沒有殃及房子,就保留這個自然狀態,況且斷竹的枝葉給屋頂添了幾分裝飾性。夜晚他在屋里能聽到竹葉婆娑,像是地上的人語得到天空的回應。

他從下午習慣性的瞌睡中醒來,天色微暗,桌上擺著一件物品,省博物館的人送來的,一尊深青色的云紋罍。來人稱這是館藏復制品,也算是對他父親的一份紀念。他推開大轉椅,把桌子上的顏料、畫筆、畫框和閑雜物件,一股腦兒地掀落地上。這張畫桌,既是房子里凌亂的中心,也是朋友眼中的裝置藝術,桌上墊了一塊顏料涂抹其上且已干枯的灰色毛氈,如同一幅不斷生變的馬蒂斯畫作,這些都是老廢幫著保留下來的。現在桌上擺放著的只剩下了那件復制的罍。

“這是一個什么東西?”他看著男孩從對面的鏡墻里走出來,好奇地問道。

“青銅罍。”他邊回答邊打量。男孩瘦得像張紙,先是盯著他的臉,然后掉轉身,徑直走到桌邊,從上往下去看那器物,小口,廣肩,深腹。他走到男孩身后想去摸他的頭,或者是想抱抱他,但手被甩脫了。

“它身上刻的什么?”男孩站到桌子另一側,皺眉看著這器物,眼神里盛滿沉思。

他覺得滑稽,手順勢在空中騰挪,落在接近青銅罍身體的地方,不知該不該落下,又落在何處。當他仿佛碰觸到那些紋飾時,手劇烈地抖動起來。他說,這些是獸面紋,另一些是夔紋,兩邊的是云彩紋和連珠紋,每一種花紋都有不同的名字。

“它是從哪里來的?”男孩接著問。

這是一個很迂回的問題,他左右俯察,緊鎖眉頭,一會兒神色緩緩舒展,但最終也沒有給出答案。

男孩似乎從未離開過這間屋子。他回國后的這段日子,雨沒有斷欠,特別是其中一場足足下了一整天。從窗口望出去,紫霧般的天色,裹在雨霧之中,撕成一根根細長的灰絲帶。男孩在雨天格外坐立不安,趴到窗臺上,額頭頂著玻璃,嘴里哈氣,又焦急地喊他,說水要將房子淹沒了。他沒搭理男孩,看著暗澀的天光,從地上一步步挪移到墻上。暴戾的雨聲仿佛抽打著他,這些年它們其實一直在陪伴他。

他在國外居住的城市沒下過這么長時間的雨。是啊,許多時候,他在醒來那一刻總有身在異度空間的焦慮,要很久才會從心里消散。

父親離世后,他喜歡在雨天畫畫,落雨像是他平時的流淚,淚水從身體放空后的力量,會改變手中畫筆在畫布上的軌跡。還有一只神秘的手捉著他的筆,他癡醉于這樣的感覺。天晴的時候,父親的朋友喊他去鐵路線的野地里“撈寶”。那是一大片被挖過許多年的地方,傳說是楚漢古墓葬群,有的坑已經挖下去幾十米深,除了一些石塊磚塊和破碎得沒有形狀的陶片,實在是沒什么能挖出來的了。二十年前,或者更早之前,那里倒是有些寶貝的。省博展陳了一尊繩絡紋罍,他中學時跟著學校的參觀隊伍去看過,擺在展廳中間的罍是絳黑的,上面的紋路像窗格子,底部長了幾塊綠斑,不用多想,必是有了年份的銅銹。

在成名前,他常有一群扎堆古玩的朋友來家里聊天,他們有的是父親的故交,也有幾位自以為是的人,口若懸河地說著文物的入手與流散,不同年代物件紋飾的差異,鑒別者的眼力。某一天,不知誰突然神秘地說起,業界某位知名的年長者(他的記憶中此人當過最早的博物館館長),把從墓穴里挖出來的好幾十件古代東西,藏在臥室當寶貝,被查出了放射性癌,沒到一月就死了。他們著重強調,是貪污私藏文物被自己嚇死的,也是早該死的。

他聽后發出一聲惋惜,心中頗有些對命運的冷笑,然后保持沉默。父親在家也不會接他們的任何話,還跟他嘀咕過一句,自己沒有過這些朋友。父親走了,那些人也走了,男孩就跑了出來,問他關于時間的概念。“什么是古代東西?”他說就是過去。“什么是過去?”他心神也跟那些人跑了,不知如何言對。談論到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東西,男孩問:“為什么要挖呢?”男孩說他害怕墓地,媽媽死去后,舅舅把她的骨灰盒放在一個圓肚肚的罐子里,埋在了地下,他們不會把媽媽給挖沒了吧。

他理解男孩的心情,不愿經歷第二次失去媽媽的悲傷,卻想到自己母親離世時,父親并沒有出現在下葬的現場,說是按照老家的習俗,父親不應該在這場合出現,因為他還會有新的妻子和生活。

父親并沒有組建新的家庭,但在家的日子很短暫。他雖是館里少數的專家,但并沒有崗位,很長的年頭里只能靠邊站。館長的說法是,變質發霉的人,專業才干都是有破壞性的。等到風向變后的幾年,國家的基礎建設發力,鐵路公路的施工隊伍所到之處,轟隆之聲不絕于耳,常會有挖掘文物的消息傳來。父親已被正名,但館長仍舊讓他流浪。父親在夜里或清早接到電話指令,就胡亂塞給他幾張錢,或者托付給鄰居,然后拎上幾件換洗衣物塞進黑色旅行袋就出發了。他家老宅搬進了三家人,嘴雜事多,不缺吵鬧。他向來寡言少語,小時候一度讓外人誤解他是個喜歡涂鴉的啞巴。有一家的女人在派出所當戶籍警,會把終日坐在畫板前的他叫到家里吃飯。別的時候會來一個叫老廢的人,自稱當過父親的徒弟,買菜下廚,雞蛋炒得香噴噴的。看著小餐桌上飯菜,他的眼睛是濕潤的,淚水落在米飯上,是甜味的。

此前,父親被安排去廢舊物資收購站,這類工作組織上叫作業務鍛煉,收集流散文物,外人說是撿寶,何時撿到寶何時就回單位。郊區那一排低矮而潮濕的倉庫里,堆滿了雞鴨毛、橘子皮、廢電池、肉骨頭、破棉絮、布角料、碎玻璃,受待見的是長短發辮、牙膏皮、日光燈管,還有各款舊書報、破銅爛鐵擺在進門處。他把日常攢下來的牙膏皮交給父親,那時的牙膏皮多是用鋁、錫、鉛等金屬材料制成,一支牙膏皮沒多少分量,但攢多了也能賣幾角零用錢。有時候,搖搖響響的大卡車倒進空倉庫,父親混在幾個工人隊伍里,提醒他們手腳輕一些,把不知從哪里收集來的廢品往空地上掀。灰塵和噪音,短時間里就長成了父親臉上的皺紋,每次回來,他會發現父親除了眼睛有幾分清澈,渾身都是又臭又臟。

有一天傍晚,父親回家,臉上蒙了厚厚一層灰,他在洗水池旁邊拾掇了自己好久,然后帶他去了家門口的小餐館。父親破例要了一瓶竹葉青,打開瓶蓋,倒出來的那一瞬間,他聞到了一種微甜而略帶藥香的氣味。這種味道伴隨過他好多年,他在后來喝過的各種白酒里再沒聞到過這迷人的氣味。父親喜滋滋喝過幾杯酒后,臉上的皺紋也跟著一起展開了,然后很神秘地說起中午在廢品堆里發現的一件寶貝,罍。他問,什么是罍?父親描述這件青銅罍的顏色,孔雀藍,又比畫著罍的樣子,上半身是一條管雨的夔龍,下半截盤著一條腹部半環蜷曲的蛇,蛇頭對著一只跳躍的青蛙,有點遺憾的是,蛇的尾部殘缺了,聽說是被當地農民一鋤頭下去,電光石火,蛇尾從此就消失了。他當時還小,不明白父親當作寶貝的罍有什么好,后來才知道那是一件祈雨的祭酒器。

父親醉醺醺地回到家,睡著了卻整夜在念叨著兩個字:寶貝。寶貝!第二天清早,他攔住了要出門的父親,懇求帶他去看那件罍。父親面露難色,解釋說,寶貝已經送到館里鎖起來了,沒有館長的同意,誰都不能再接近它。館長特別不好打交道,算得上是父親的敵人,他知道這層利害關系,臉上便充滿失望和不悅。父親走出家門幾步,又回過頭向他招了招手,見他不動,就返身走過來俯到他耳邊說,如果確認為商代的,那就是國家級的文物。父親的欣喜語氣中夾雜著戰栗不安,又答應了日后會把這件罍拍照下來送給他。

那段“業務鍛煉”的日子結束了,僅憑發現青銅罍這一件文物,父親可算作將功抵罪之人,盡管他從來不認可此前被定下的莫須有罪名。館長也再沒與他做任何解釋,就把他趕到了那些鐵路、公路和水流旁的工地上,意思是既然當專家就要最大限度地發揮特長,到大地之上撿更多重要的寶貝。

差不多過了兩個月,父親果真帶回了“青銅罍”,當然他沒那個能耐,只是帶回了一張畫。父親有些羞愧地對他說,館長不允許照片流傳出去,就憑記憶一點一滴地畫了下來。父親說他的眼睛就是照相機,他有些不以為然,但站在那張長寬約一米的大卡紙面前時,他驚呆了。他沒想到父親的畫功會這么好,有的地方顏料色雖洇浸開,但那浮凸起來的龍、蛇身上的紋路,細節一絲不茍,殘缺的蛇尾也被修復了。那細膩的筆觸絲毫不比他從美術老師家中見到的幾幅名家工筆畫差,尤其是青綠色的罍身,像一團跳躍的光球,從高空砸落到地板上,發出心臟般有力的震動。顏色也是能發出聲音的,這是他從考古的父親這里上的第一堂美術課。

他從這幅畫里,仿佛知道了老師說的天賦的來處。因為這被看見的天賦,他不斷地被幾位美術老師“推”出門外。老師們教了他一段時間后就會與他說,你進步得太快了,我的本事已經不能再教你,得把你送到更好的老師那里。他就懵懂地跟在這位老師身后,走進了新老師的家中。那些老師的家都很凌亂,擺著畫框、顏料,畫好和未畫完的畫,更多的是擺著酒瓶、煙灰缸和打開沒吃完的過期食物,都隨意地攤放在地上、桌子上和窗臺上。他十三歲那年,三位教過他畫畫的老師,幫他在工人文化宮舉辦了一次畫展。從此,他被迫成為行走江湖學藝的孩子,要去尋找屬于他的一代宗師。

在國外他也時常回想起兒時的這段經歷,心潮仍舊激動起伏。父親出門,世界掉進一片冷寂,他就成了一個被遺棄者。他的世界,剩下的只有素描板和畫布,那些惶恐群蜂般飛轉,他看到對面墻上,掛著父親畫的青銅罍。罍也在注視著他,似乎還有一雙躲在罍身體里的眼睛,也在默然地看著他。當他習慣了這種被注視后,他的惶恐意外地消遁了,孤獨也從落筆的顏色里散開。

父親的政策落實,鄰居陸續搬走了,戶籍警阿姨離開前,把新蒸熟的饅頭放進清理干凈的碗櫥,空屋子經過她的收拾,變得明亮。她有些不舍地離開,嘴唇咬出火焰般的鮮紅,終究什么話也沒說出。他那時沒有猜想過成年人的情感,只是因為一個女人的熱情,總有種雜亂的積壓感。騰空的屋子變得冰冷起來,父親大方地把最大的一間廂房給他做了畫室。很多年里,屋里那一整面墻,沒有釘上畫氈,也沒有擺掛他的畫作,像一棵光禿禿的樹。他想過把父親畫的罍簡單裝在框里釘上去,但墻離他的畫架太遠,他必須把罍擺在眼前的地方,心里才會踏實,就像站著一位厲害的老師在身邊指導他落下每一次筆觸。屋里的布局多少年就這樣沒有改變過。有一天,他去舊貨市場,發現角落擺了一塊足有四米長三米高的鏡子,應該是從哪個舞廳拆下來賣的,藍色邊框的鏡面上落滿灰塵,不知被誰涂抹出一個孩子的模糊形狀。他問價格,竟然很便宜,就買下來并請人搬回家釘在了墻上。成名出國前,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坐在那把棕色皮質的大轉椅上,看著鏡墻發呆,困乏地沉沉睡去,似乎夢中隨時要畫出一幅驚世駭俗的畫作。

男孩是某天早晨從鏡子里掙脫出來的,跑到他面前,給他看手心里小心翼翼握著的一只蝸牛。他一聲不吭,目光嚴厲,男孩轉頭看看鏡子里的石英鐘,短的時針微微上翹。男孩把蝸牛輕輕放到桌角上,走到了畫布前,拿起筆蘸好顏色,卻無從落筆。他竊笑地看著男孩到底能夠能堅持多久。他們僵持著,仿佛時間凝固,只有越過院墻的竹枝在一陣風吹來時,打破院子里的寧靜。

更多的時候他陷入沉思,或者看著男孩畫屋里的靜物。椅子、石像、窗臺上的綠植、過期的飲料瓶,父親從外帶回來的畫冊,老師過去送他臨摹的照片和招貼畫,有的男孩已經畫過不下十遍,畫得相當逼真,但他過一段時間會偷偷地撕掉那些畫作,仿佛從來沒有畫過它們。當再沒有東西可畫的時候,男孩開始畫鏡中折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有一段時間,父親出門了大半年,他突然不再畫畫,很久都沒拿起畫筆,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失去了靈感。幾位來過家中的父親的朋友帶他逛了幾次廟前街。廟前街靠在文廟邊上,整條街都是賣古玩的,上午店戶緊閉,下午才零星有人進出,傍晚時突然有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人。一切都顯得很鬼魅,沒有什么人吆喝,完全不像一條市場街。淘古玩和賣古玩的人,身份是交混的,想做生意的時候,就掏出兜里的手電筒,照著對方從懷里取出或捏在手中的物件,或者半蹲在地上細細挑選。這像極了一幕舞臺劇,光束從空中打下來,那些面相各異的人開始表演。父親說過,廟前街上哪有真東西,那些來家里的朋友是想請他去鑒寶,父親不去,朋友們費盡口舌,他仍然搖頭。

那個自稱老廢的人,年紀并不大,三十多歲,長相顯老,一條腿是瘸的,像鋸短了一截。但精氣神是很外溢的那種,仿佛要不是因為瘸腿,上躥下跳一點問題也沒有。老廢做過畫家的夢,對他的畫看出點門道,鼓勵過幾句,讓人有些好感。老廢有天和他瞎聊,說:“記得不,我年輕時找你爸學藝,被拒了。”他搖頭,又聽對方說:“你那時還小,記不得也正常。”他確信沒從腦子里勾連起點關于老廢的印象,或者說之前來家里的時候他的腿是健全的,兩三年不見變了個人,怪不得他沒認出來。來了幾趟,他們攢了點交情,老廢說起自己去挖寶的經歷,感慨早年那些刺激的歲月,古墓探險,學藝走了歪道,甚至差點丟了性命,成了一個廢物。老廢當著很多人的面自嘲綽號的由來,大家都笑,只有他不笑。

父親從沒講過出手救下老廢的經歷,錯誤的生活不值一提,也過不正確,這是他的性格。老廢上了心,念父親的恩,尤其父親出事后,喪儀都是他幫著張羅的。老廢不多事,該辦的儀式也都有了。他像個木偶,聽憑調擺,館里來的人并不多,自報家門與他握手的那些面孔看起來都是同一張陌生的臉。塌方事故傳出來很多別的版本,有的傳他父親是畏罪自殺,因為暗地倒賣文物的交易被舉報了;有的說是被一造假團伙買通,偷梁換柱,館藏里多數是贗品;也有更離譜的,說挖了太多古墓,老頭老太們陰魂不安,發怒懲罰,開了殺戒。

老廢告訴他流言最后都會被風吹散,千萬不能在心頭沾落一點塵埃。入土為安的父親,就像是又出了一次遠門,悄無聲響地離家。老廢站在畫架前,看著墻上的罍,腿腳筆直,身形板正,看不出半點異樣。“你父親是個好人,要從他的勇敢與正直說起。”老廢唏噓著。他的眼睛潮濕了,老廢則開始平靜地回憶那個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夜晚。

“之前我就是個廝混在盜墓者中‘倒斗’的手藝人。”老廢的語氣里沒有惋惜,也沒有沸騰。他說他因為身手敏捷,長得瘦削,下墓穴的土挖空,他就會先下去摸明器。有那么一兩次成功得手后,他會動腦筋,業余時間到博物館聽講解,經常喬裝打扮跟在父親身后,不讓人識破,時間長了,他也儼然成了考古專家,對這一帶的墓葬方位和墓中物件的分布有了心得。這些是有講究的,玉器、印章,或者銅鏡、兵器,怎么擺,擺在哪里,說得八九不離十。圈里有點名氣,有次被外地來的一伙人請去了,給的錢多,動了心。墓頂鑿穴忙了幾天,到了夜里吊他下去,碰到白膏泥。他用隨身帶的鐵鑿鑿開棺槨,用衣袖捂了捂鼻子,讓那棺槨里的氣體先放一放。這種氣體見不得火,遇火會爆炸。手一伸進去就知道有戲了,說話太過熱切了。樂極生悲,他把十幾件大大小小的明器遞上去,遞到后面心里突然感覺不對,但來不及了。外地人狠,看東西遞得差不多了,把細鏟子扎向他的胸口,幸好他靈活地轉身,銳利的鏟尖刺中小腿,他倒在棺槨上,看著頭頂洞口的光,像被打碎的玻璃。一筐筐的堆土如黑色的冰雹落下,砸在身體上。他一手用力地按著腿上的傷口,另一只手揮開撞擊臉部的泥土。泥土都是血腥味,他快窒息了,暈眩中以為自己已經踏上死亡的旅途,有那么長短幾聲,似是死神在叫喚。

他與老廢提了兩次,想去父親挖掘工作中塌方的事發地看看。他心中存疑,但也無能為力。老廢先是推脫:“新的開掘早已完成,找不到任何塌方的痕跡。”他說:“那就當是夜游,我枯竭得很,不想畫了。”老廢安慰他:“你要接受人世間的離別,遲早都會經歷一遭。”他頭緒萬千,便沒有說話,心里傷痛被戳中,其實從母親離開后,他非常害怕死別,可從不敢與人說起。

有天晚上老廢開了輛墨綠色的皮卡,轟隆隆地帶上他出了城。他們到了湖濱鐵路線,在不能越過的鐵軌旁下了車,從皮卡的大尾廂取出兩支電筒和不知從哪里尋來的細木棍。他們先是沿著鐵軌朝前走了很長的一段距離,在一列火車經過前跨過鐵軌,又走了一段,到了與過鹿坪接壤的地方,他在草白色的天光下看到一些拱起來的土堆。遠遠看去,數十個土堆連綿起伏,他第一次有了觸目驚心之感,不敢想象父親曾在這樣的地方工作過。

早年修這條京廣線鐵路時,堤垸內的墳都遷了,連雜草覆蓋的荒冢也被冒領。冒領者多是附近的村民,把別處拾到的幾塊碎骨、骷髏頭,裝在黑色的袋子里,送到鐵路倉庫登記,后來找不到荒冢了,有人就偽造假的墳。挖出來的土堆在一旁,一個土堆旁埋著一個深坑。老廢嘆氣,說現在的人越來越惡,很早的盜掘者會把封土還原,甚至重新移上草木,恢復原貌,不讓人發現,行內人稱“摸金有道,不驚神魂”。

他們走過一個深坑,他以為沒有人,突然聽到坑里有說話聲,心中驚起一陣駭浪。老廢像沒事人,走過去,手電筒朝坑里四處照了照,他走過去,看到里面的人連頭也不抬看一眼。他在電筒光的掃描中看到,墓已經被挖開,棺木早腐爛成幾塊碎木片,三個男子手持半米長的細鐵釬,不知在泥土里挑看著什么東西。老廢說,這邊村莊住的人,祖上有的是從平江那邊過來的淘金客。他聽說過那個叫黃金洞的地方,發現金礦后,這么些年過去,相鄰的兩座山快被挖空了。

坑里的男子戴了紗巾,并不是怕被人認出,而是用來遮遮尸腐氣。看來他們并沒有什么大的收獲,老廢跟他耳語,這個墳堆早被撿過幾輪了,想要再有收獲,比登天還難。一個年紀大的男子挑開一塊木碎片,磕碰到另一個人的腳踝上,那人疼得喊叫起來,另兩人卻哈哈大笑。

年紀大的看了一眼老廢,故意說:“警察也不來管這里了?”

年輕點的大聲說:“我們怕什么,他們倒是怕我們去了,管不了飯,聽說現在每個所都經費緊張。”

“管不管隨他們,我這把年紀,也不在乎了。”年紀大的停下翻撿,騰出一只手揉了揉腰,又斜抬起頭問半蹲下來的老廢說,“我是不是哪里看到過你?你是博物館的人吧,要不要收點東西?”見老廢沒回話,對方接著說,“我家里有,你肯定會感興趣。”

老廢踱了幾步,走到另一側才說:“別費力氣挖了,什么都沒有嘛。”坑里的人鎮住了,都停下手來,瞪著眼看向他。他們都不想戳穿的真相,讓人很敗興地說出來,倒沒意思了。老廢點了根煙,把手電筒照在其中一直沒吭聲的矮個子臉上,示意他下巴有臟東西。同伙也看到了,撲哧笑起來。矮個子有些慌亂,騰出一只手胡亂擦了擦臉,左右望了眼同伙,說:“不是別的,墻灰,家里帶出來的,走得急。”

矮個子爬上來,向老廢討了根煙,說:“九龜山墓葬的事聽說了不?”老廢不語,把火遞過去,火光照亮他的臉,皮膚黑,胡楂像野地的一片雜草。矮個子吸了口煙,用手搭出一個拱門,說:“有幾個新東西,聽說那罍的紋路漂亮,是老家伙。”

老廢不屑地說:“做夢吧,這沿線的古墓早遭人挖完了。”

矮個子還想爭辯,提議今晚就去九龜山走一走。他同伙的興致也上來了,年紀大的鼓動說:“去吧,反正出了門,不打空轉身。”老廢側過頭問他想不想去九龜山,他點了點頭。

夜霧半浮,將要橫穿的村子叫過鹿坪。村里房屋零落,燈光更零落。他看到一條灰白的紗帶在飄動,不知是霧還是那條伸向村外的村道。機敏的狗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突然吠叫,連鎖反應,幾條狗在不同方向吠起來。矮個子說他做過偷狗的事,聽叫聲就知道狗的重量,聲尖的瘦,十斤左右,低沉的重,二十多斤不止。路過一口水塘,三面長的草高密,一面稀疏,水面有粼光,也有大魚吐泡聲,挨著水塘的田溝,發出嘩啦啦的大聲的流水響。應該是快出村要上山路了,一個全身遮得嚴實的人突然從棵大樟樹后面閃出來,把他們嚇了一跳,幸好那人頭上的礦燈帽亮起來了,他這才看清,這是一個鄉下捕鳥人,手上拿著的一竿網罩,背上是一個拱得高高的背簍,站在沒膝的花叢里,鬼魂般移動著腳步。

矮個子罵了句臟話,斥責道:“快把老子嚇死了,你找到么子冇?”

捕鳥人也不抬頭,慢散散地說最近這一片常有野雞出沒,今天運氣背,沒碰到。又問道:“這么晚,你們上山,還挖什么挖,都挖空了,再說了,你們不怕鬼?”

矮個子愣了愣,望了老廢一眼,大家都有些緊張了,像是真有鬼會出現。年紀大的說:“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不想就不會怕。”突然間,夜色濃密了些,風聲收緊了身,發出低嗚似的吞咽,天光也黯淡了許多。他從遠處看到山巒只有一重,削壁峋巖,走近后,才發現山是層巒疊嶂,崔崔嵬嵬,那些明暗交接的地方,像苦大仇深者臉上的褶皺,但在另一瞬間,又似是隨時會飛起來的鳥折起來的翅膀。

遇到捕鳥人后,他們決定歇一歇,就坐在一塊短石碑旁。石碑上寫的字有些模糊,老廢說認出來了,寫的是“古云今雨,漱石枕流”幾個字。他們說過鹿坪周邊常常挖出古物,過去修屋腳、挖泥塘、開河道、采石頭,轟隆隆挖過去,有一陣子,傳說上面要來村里把家家藏著的銅鏡、銅劍之類的銅器都沒收了,于是廟前街一下多了很多過鹿坪流散的東西。最多的是那銅鏡,據說這又名風銅的東西比金子還貴重,能避雷電,也可使尸體不腐。但銅鏡流散后就不值錢了,好東西多了,貶值得厲害。鐵路剛修的年頭,推土機推開路基上的地表土,遇到雨天,有的地段就下陷,墓坑暴露出來,村民不顧沾一身泥漿,跳進坑里淘古,真有人撿了金銀玉器。聽到風聲,外面的人結群進村,和村民發生了幾次上規模的械斗,驚動了公安,為首者和打傷人的村民被抓了十幾個關了監獄。好東西撿完了,文管所博物館的才接到通知趕過來,現場封鎖,施工也停了,但剩下的多是些破損的陶和罐。

老廢問:“你們是哪個地界的?”

矮個子鼻孔里嗤了一聲,說:“我們是渭洞那邊來的。”老廢接著問:“哪個屋場的?”矮個子說:“你莫非去過我們那邊?”老廢不回答,卻與他說起文物販子組織盜挖的方式,先用洛陽鏟在封土上打個孔,炸藥灌進去,輕而易舉就把封土炸開,省了很多事。年紀大的雙手抖了抖衣,說:“早看出來,你是個里手。冒昧問一句,你這腳怎么了?像一個人。”

矮個子聽了則在一旁嘟囔,販子哪會出面干這臟活,天天住在賓館里,自顧自享受快活,下面的人什么也干,只要給錢,公安抓了也沒事,蹲幾天,老板就托人送禮,不收禮的就打電話過去,對他們的家人點名道姓,很快人就被放出來了。年輕點的說他有點倒霉,以前去炸墓,被人報警后,抓進了看守所,十幾個人關一間,有個牢頭變態,新去的人都必須脫掉褲子,大冬天,快冷麻了。還想說幾句,他的頭就被年紀大點的狠狠地打了一下。

老廢說:“那出來了你們還干?”矮個子說:“干熟悉的活,不干又沒別的事,老板你支支招?”

老廢說:“你們不如去老家那邊,開山鑿石學點手藝。”三個人就笑,年輕點的頭擺得能刮起風,說這是支昏招,他倒是想去陜西,沒路費,聽說寶雞那地方,隨便走到哪里摔一跤,牙齒都要磕到文物,盜墓挖出來的多了,查禁的公安煩了,為了防止人倒賣,居然把那些陶陶罐罐給砸碎,真是些敗家子。

捕鳥人不知何時從蔓草雜樹中不見了,周圍沒了晃動的光影,細瘦的意楊站得齊整,吠叫的狗也閉了嘴,偶爾有點點火光在半空中一沉一浮,一會兒就飄遠不見了,九龜山陷入一片巨大的沉靜中。老廢靠攏到他身邊說:“當初不是遇到你父親,我也許像他們一樣,成了黑夜里的走獸。”

“你們乘坐的車,一直是老廢駕駛的。”

“不對,老廢的腳是瘸的,走路一高一低,沒法開車。”

“在你的眼前飄過磷火,不會忘了吧?”

“夜里亮晃晃的,狗叫得兇巴巴的,心一卡一頓,這個也忘啦?”

那個夜晚是假的。這是他后來回憶時莫名冒出的念頭。男孩和他爭論夜里發生過的一切,告知許多他逐漸遺忘的細節,他像一只幾乎飄遠消失不見的風箏,始終又被線牽扯著,悠悠晃晃地拉回到地面。

從九龜山回來,老廢消失了一段日子。他卻在那些天無故生了一場病。鼻孔里總能聞到一股深坑散發的陰氣,渾身乏力到連骨頭也是酥軟的。力量被空氣抽走了,他變成了一張紙,任何一陣風都能吹彎他。去了醫院起先說是重感冒,后來抽血卻不能確診,從醫院帶回各種名稱的藥物,也沒能減輕他的恐懼。他害怕死亡降臨,等待死亡的時刻并不好受,他想起在考古挖掘現場突然塌方被壓在泥土下的父親,如果選擇死的形式,是不是寧可這般突如其來地離開。這種感覺在多年后全球都經歷過的那場疫情中重現,他的記憶被喚醒,卻再沒有絲毫的恐懼心理。

“你不感謝生這場奇怪的病嗎?”

“沒有它就可能沒有后來的你。”

男孩調侃著。沒有人能解釋這樣神奇的事情。他從病中獲救,在曙光中睜開雙眼,力量慢慢走進他的身體時,他掙扎著下床想在臨死前畫最后一幅畫。雖然他無法確定是否真的起來過,也許是有人幫他畫下來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獨自一人的時候,他也會站著或席地而坐,看著畫:一片毛茬茬的綠草地,紅土裸露,由淺灰至深褐的色塊,是敞開的墓穴,被打碎的陪葬陶罐,幾根殘缺的白骨,幾何花紋的墓磚,張牙舞爪的脊獸。遠處云層壓低天空,一團黑色里突然冒出一束光,仔細看,會有一個小小人在光影里若隱若現。

畫家不能把自己看得比畫作更重要。他從來沒有對這幅畫作只言片語的解釋,也拒絕了所有的采訪。老廢幫他投稿,寄去一個國際藝術展參賽,幾個月后,他成了唯一的中國獲獎者。隨后的幾年里,他的畫在國外被畫廊與藏家追捧,并被評論家冠名“考古風”。

館長的位置空缺了一年后才找到人接替。新館長來家里看過他,一級館的評審過了,那件罍與底部一行細小的銘文被破譯,身為第一發現者的父親專業上的貢獻功不可沒,沒有人能超越。館長特別提及,經人提供線索調查,抓獲了一個盜墓團伙,有人承認了那次塌方事故的原因,是他們蓄意炸墓所引發的。關于父親的流言終于被踩在腳底下,他卻沒有感激的表情,但聽到心里吭吭嗡嗡的聲音,有東西滾動著有了落腳處。他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那天夜里遇到的一老一少,剃了光頭,目光呆滯地接受采訪。他聯系老廢,問是不是他的功勞。老廢不承認,但很得意地說,壞人做壞事,總會漏風,這就是現世報。

沒過多久,他接到國外大學藝術專業的學習邀請。出國后不久,他看到了那則轟動的消息,那個一百多年前出土的皿方罍回到中國的消息。他細細翻看所有的信息,記下了艾清宴、石瑜璋、包爾祿、煤油大王洛克菲勒、日本藏家新田棟一的名字,那件圖案紋路繁復的罍經他們之手保存過。他還借到美國看大都會博物館的機會,擠了一小塊時間去了趟紐約佳士得拍賣中心。做這一切,他說不出什么清晰的緣由,但他從沒去省博物館看過父親從廢品中撿撈出來的那件云紋青銅罍。這些年,無論走到哪里,他都帶著父親的那幅畫,有時閉上眼,罍身上的紋飾一筆一畫刻在他的腦子里,永遠也銼不掉。

老廢電話打過來,問他休息得如何,又夸張地復述畫展上的那些贊譽。但他什么也沒往心里聽,而是專注地看著鏡墻中的一幕:

他向男孩走去,在大轉椅前,男孩卻意外地消失不見了。待他挪動身體,往空椅坐下去,抬頭卻清晰地看到,男孩坐在鏡子里的椅子上笑起來,左邊的虎牙很刺眼。那一刻,他明白了男孩是誰。他也跟著咧開嘴,露出自己那顆收藏多年的虎牙。

2024年9月4日初稿,9月23日改

(沈念,作家,現居湖南長沙)

責任編輯:張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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