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哨的陽小釘

一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晚上，在水門村完小附近發生了一起蹊蹺的兇案。說它蹊蹺，是因為案件發生在人們的眼皮子底下，卻沒有一個人察覺。

那個晚上，操場上正在放映一部名叫《好事多磨》的電影。早在星期一，放電影的消息就散播出去了。整整一星期，人們像被注射了興奮劑，從腳指頭到頭發梢，哪兒都是按捺不住的喜悅和焦躁。時間真是過得太慢了，有些人忍不住好奇，跑去問戚支書，放什么電影啊？戚支書穿著白背心，搖著蒲葵扇，翹著下巴說，急什么？還早著呢。

星期天上午，從鎮上來的拖拉機載著放映隊，突突突進了村，突突突去了戚支書家，后來就沒動靜了。到半下午，放映隊才來到村完小的操場上，三個人，一個老男人，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少年。中年男人是拖拉機手，老男人是放映師傅，少年是學徒。老男人叼著紙煙，指揮戚支書派過來的幾個壯勞力，將發電機、放映機和裝電影膠片的大木箱抬下車，又指揮他們掛起幕布，搭好放映臺。這當口兒，不過兩支煙的工夫，操場便被各式各樣的椅子和板凳占據了。

太陽尚在西邊的山嶺上，大多數人家已經吃了晚飯，拖伢帶崽來到了操場上。戴希天的祖母在賣五分錢一竹筒的瓜子，鄭斗星的外公摟著角籮賣一角錢一塊的麥芽糖餅。陽小釘的父親帶來了一把嗩吶，在操場一角哩哩啦啦吹開了。幾條狗在嗩吶聲中歡快地搖動尾巴，好像它們新婚大喜的日子一樣。天完全黑下來時，發電機響了，放映臺上的燈亮了。此時，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腦袋，連風都擠不進去了。我們幾個先前不著急，以為再不濟爬到操場邊的白楊樹上總可以吧。當我們來到樹下時，才發覺白楊樹上吊滿了人，都是鄰村來的青年人。我們的頭頭宋鋼領著我們往人堆里鉆，他伸出他的貓爪子，揪一把別人的屁股，待那人扭身尖叫著罵人時，宋鋼早鉆過去了。我們跟在宋鋼身后鉆到了放映機的一側，再也鉆不動了。說實話，電影里的故事我們看不太懂，電影里的生活也沒有經歷過。我們站在那里，純粹是為了觀看那個老頭是如何放電影的，看他如何上膠片，下膠片，燈光一閃，幕布上便有人物鮮活了起來。

我們在放映機旁站了沒多久，宋鋼就不見了，不知鉆到哪里去了。后來，戴希天發現了他父親晃動的腦袋，三擠兩鉆，像條泥鰍似的鉆到了他父親身邊。沒有了集體的力量，不斷有人擠過來，我被迫往后退。陽小釘說要撒尿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他便一個人往外擠，一眨眼便不見了人影。

人堆里熱烘烘的，哪具肉體都是汗津津的，隨便碰到哪里，哪里都好像黏了一團滾燙的鼻涕，叫人惡心難受。換膠片的間隙，戴希天打起了手影，幕布上出現了吠叫的狗和抖動的手槍。另一個小孩學戴希天的樣，也玩起了手影。幕布上便有了兩條相互對峙的狗，兩把對射的手槍。陽小釘沒有回來。王秀南走了。燈光滅了，電影的下半場開始了，陽小釘仍舊沒有回來，只剩下鄭斗星在我身邊。我也想找個借口走掉，結果沒能成功，周圍的人把我擠得死死的。

幕布上仍是那幾個人物在說話，操場上密集的人頭漸漸松動了，有些人覺得電影乏味，打著呵欠離開了。鄭斗星不知什么時候也走了。電影快要進入最后的高潮，陽小釘就是這時候回來的。他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那樣，雙手捂著嘴，瞪著兩只恐懼的眼睛，一臉鮮血地站在放映機的光柱前。那一剎那，我沒能認出他來。他以這種方式出現，大概是沒有人理睬他，黑燈瞎火的，別人也看不清楚，更糟的是他已經沒法說話，更不要說求救了。

起初，誰也沒有注意到陽小釘身上的斑斑血跡，因為他擋住了放映鏡頭，有人惱怒地沖他咆哮，死崽，滾開！啪的一聲，有東西扔在了陽小釘身上。后來，終于有人察覺了他的異樣，哎呀一聲叫喊起來，陽天庭，陽天庭在哪啊？你兒子受傷了。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人都站了起來，我被擋住了視線。待我鉆進人群中央，陽天庭已經站在那里了，左腋窩夾著嗩吶，右手摟著陽小釘，一個勁地問，兒子，怎么啦？說話呀！陽小釘捂著嘴就是不說話。陽天庭放下嗩吶，掰開陽小釘的雙手，一張被鮮血染紅的臉呈現在眾人眼前。陽小釘死死咬著嘴唇，陽天庭再掰開兒子的嘴，一股鮮血噴薄而出，把陽天庭的臉也給染紅了。陽小釘隨之歪倒在陽天庭懷里。

兒子，你這是怎么啦？！陽天庭哀號了一聲。

吳赤霞呢？趕快把吳赤霞找過來。有人焦急地吼叫。

吳赤霞是赤腳醫生，村里人平時有個腦疼耳熱，找他抓服藥，煎泡水喝了，什么事都沒有了。吳赤霞是慢性子，人們給他讓了路，他仍舊走得慢慢悠悠，像是在田埂上散步。他慢慢悠悠走到陽天庭父子跟前，又慢慢悠悠掰開陽小釘的嘴，又一股鮮血被吐了出來。用手電筒一照，陽小釘的口腔里血紅一團，什么都看不真切。他的舌頭斷了，這我治不了，趕緊送醫院吧。吳赤霞甩了甩手，好像要甩去沾染在手上的血跡一樣。

后來，是戚支書央求放映隊的中年男人用拖拉機送傷者一趟。眾人七手八腳，趕忙將陽天庭父子弄進了車廂，拖拉機前的燈光便撕開一線黑暗，突突突地開走了。

二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場小雨，操場上一片泥濘。雨歇后，鎮上的兩名公安騎著三輪摩托車，順著簡易公路來到了村子里。經過宋老師家門口時，端坐在邊斗里的老公安吩咐駕駛三輪摩托的年輕公安停車，摩托車熄火后，老公安敏捷地跳下車，徑直朝宋老師家的柴垛走去。宋老師家緊鄰村完小，從操場的東北角斜穿公路，不出二十米便到了他家。宋老師家的柴垛有兩座，一座堆放在場地的西南角，一座在西北角，柴垛與柴垛之間留著一條方便取柴火的通道。通道便是案發現場，這是后來我們才知道的。兩名公安繞著柴垛轉悠了半天，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雨水早把地上的血跡沖洗干凈了，順帶把陽小釘斷掉的半截舌頭也沖走了。

摩托車繼續往南開，在戚支書家兜了一圈后，才停在了學校的操場上。那時候，宋老師正搖頭晃腦地給我們朗誦新課文，公安的到來顯然驚動了他，有個短暫的停頓，他的目光脫離課本飛向了窗外。同學們受到他的影響，一個個抻長脖子朝窗外張望。只有陽小釘的座位空蕩蕩的，好像塌陷出一個天坑一樣。當時我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若干年后回首往事才恍然明白，從那個放電影的晚上開始，我們就被自己推拱到了天坑邊緣，剩下的便是墜落的過程。

第三節課，同陽小釘走得近的幾個同學：我、宋鋼、戴希天、鄭斗星、王秀南，被宋老師領到了校長辦公室。同學們，別害怕，公安有幾句話要問你們。宋老師安撫我們說。兩名公安并排坐在校長辦公桌前，年輕的公安繃著臉，冷峭得很，年老的公安一邊拿指關節叩著桌面，一邊沖我們點頭微笑，不見半點厲色。我們站定后，年輕的公安示意宋老師離開，卻遭到宋老師反對，我不能走，我的學生在這兒。年老的公安輕咳了一聲，開始說話。昨晚上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想必同學們都知道了吧？！他的話還沒說順溜，就被年輕的公安插話打斷了，老李，還是一個一個來吧？！老公安唔了一聲，問，你們……誰先來？

我。宋鋼站了出去。

是個勇敢的孩子。老公安夸贊說。

約莫過了一刻鐘，宋鋼昂首挺胸，以一個英雄的姿態走了出來。他本想同我們說話，可宋老師瞧出了他的企圖，向他揮了揮手說，回教室去。宋鋼傲慢地向我們笑了笑，趾高氣揚回教室去了。第二個進去的是鄭斗星，是宋老師點的名，他還磨磨蹭蹭，一百個不情愿進去。戴希天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踉蹌了幾步，這才站到了校長辦公室門口。鄭斗星待的時間很短，不過四五分鐘，他出來時的神態明顯比進去時輕松，他沒在我們面前停留，只是奇怪地看了我們一眼，便風吹似的走過去了。他好像害怕同我們說話，或者擔心我們向他詢問什么。之后是戴希天，待的時間比宋鋼還要長，出來時低著頭，像是不敢看我們。王秀南進去后沒多久就下課了，他在里面待了十來分鐘，等他出來時校園里已經安靜了下來，同學們都回家吃午飯去了。王秀南的神情有些不對頭，幾乎哭喪著臉，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要不放到下午再問吧？宋老師征求兩名公安的意見。還是辦完吧，下午我們還有別的事。答話的是老公安。

那時候，我的肚子已經出現饑餓的征兆，早上喝的紅薯稀飯估計都化成了氣體，不時咕嚕一聲冒個氣泡。宋老師朝我招手時，我還是乖乖地進去了。兩名公安依然像剛開始那樣端坐在辦公桌前，老李公安瞇瞇笑著，年輕的公安拿著一支鋼筆，夯土似的，一下一下在攤開的本子上夯著。這是朱潷同學。宋老師介紹說。喔，朱潷同學，別緊張，咱們聊聊天，說說昨晚的電影。老李公安抬了下手，算是同我招呼，昨晚上你們看的什么電影呀？

《好事多磨》。我瞥了宋老師一眼，回答說。

好看不？

宋老師插話說，那樣的電影小孩子家不一定看得懂。

宋老師說的是對的，我撓了撓腦袋，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好看。

喜劇片嘛，當然好看，我的感受同朱潷同學是一樣的。老公安朝我會心地笑了笑。

話題慢慢轉移了。

昨晚上看電影你同誰在一起呀？老公安饒有興致地問。

宋鋼、戴希天、鄭斗星、陽小釘，還有王秀南。我回答。

朱潷同學人緣不錯啊。老李公安同宋老師交換了一下眼神。

老李公安的話到底是夸獎，還是有別的意思，我聽不出來，只好尷尬地站著。

你同誰玩得最好？

宋鋼和陽小釘。我習慣性地回答。但很快我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順序，我同陽小釘玩得更好一些，同宋鋼的要好不那么純正，似乎夾雜著某種懼意。宋鋼的力氣大，曾在我們跟前吹牛說，如果給他兩瓶雪梨罐頭，他一拳能撂倒一頭牛。這個事情沒有驗證過，因為沒人給他雪梨罐頭，可他吹牛時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們都記得。

好在老李公安沒有讓我在他倆當中再做選擇，而是問起了另外一個問題，你們平常在一起都玩些什么呢？

打紙片，官兵捉強盜，跳繩，踢毽子，下五子棋。

還有呢？

我偷偷覷了宋老師一眼，正好碰見他目不轉睛盯著我的目光。

也玩彈弓。

還有呢？

捉魚，玩水。我豁出去了。

宋老師在旁邊吹胡子瞪眼睛。

宋老師啊，孩子們貪玩是天性，不過，朱潷同學，玩水可要注意安全。老李公安勸慰過宋老師，又嚴肅地提醒我。

李公安，您是不知道，咱們這小孩子下河玩水是有過教訓的。宋老師氣呼呼的，一雙眼睛仍舊死死地瞪著我。

老公安擺擺手，阻止了宋老師，然后帶著好奇的表情問我，你們玩得不高興時會不會打架？

不會。我回答說，玩得不高興時我們就散了。

你撒謊，小孩子家哪有不打架的？年輕的公安把鋼筆扔在了桌子上，啪啦一聲響。

同學之間和睦相處是好事，以為人家都像你啊，小時候那么頑皮。老李公安乜斜了年輕的公安一眼，奚落說。

要是別人欺負你，你不還手啊？年輕的公安似笑非笑看著我。

有宋鋼在，沒人敢欺負我。我脫口而出。

也沒人敢欺負陽小釘？年輕的公安問。

沒有。我斷絕了問話者的幻想。

因為有宋鋼在？年輕的公安追著問。

宋鋼啊。老李公安的聲音有點意味深長。

三

從公安的問話中，我聽出了某種暗示，陽小釘的舌頭不像是自己咬斷的，而是有人傷害了他。一想到躲藏在暗處的兇手，我嚇得趕緊閉緊了嘴巴，生怕這種厄運突然降臨到我的身上。那個殘忍的家伙為什么如此仇恨陽小釘？是陽小釘干了什么壞事，還是做錯了什么事？村里人常拿這樣一句話來警告那種多嘴多舌的人，講多了壞話是要爛舌頭的。陽小釘除了會吹口哨，平常同我們在一塊玩時并不多話，更不要說講別人的壞話。再說，一個孩子的話能起多大作用呢？即便講了，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因為公安問話拖延了時間，加上路上的磨蹭，我到家比平日晚了將近一刻鐘，受到了父親叱罵，你最好老實一點，別像個沒墳的鬼一樣跑得沒了魂。父親可能還不知道公安問話的事，以為我貪玩耽誤了回家的時間。趕緊吃飯吧，菜都要涼了。母親適時替我解了圍。

放下飯碗，我趕緊往學校跑，要是遲到了，宋老師會拉長著驢臉訓斥我們。課間休息，宋鋼把我們幾個拉到一塊兒交換公安問話的內容。我們站在白楊樹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鄭斗星和王秀南低著頭，把手掌撐在樹干上，好像不那樣做他們就會栽跟頭。戴希天則盯著操場上，像是警惕有誰走過來。宋鋼瞅瞅我，又瞅瞅戴希天，可能是希望我們當中哪一個能自告奮勇，搶先把話說出來。最終還是宋鋼先開口，彼此的經歷大同小異，戴希天如此，我更是如此。說話時，各自的臉上都流露出些許納悶，和或多或少的恐懼。真可笑！他們一定是懷疑我們把陽小釘怎么樣了。宋鋼近乎總結性的話語道出了我們的心聲，陽小釘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如果知道是誰傷害了他，我們一定不會放過他，一定會把他抓住交給公安。

放學時，我們幾個第一次分散了，各走各的，誰也沒同誰打招呼。大家都急匆匆的，慌不擇路，好像被不明的怪獸追趕一樣。我回到家，發覺家里的氣氛同往日不一樣，父親早早收工了，擺張椅子，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抽煙。升騰的煙霧把他的臉遮蔽得模糊不清。往常的日子，父親總是起早貪黑，一天干兩天的活，不到星光滿天不收工。吃晚飯時，父母的神情有些凝重，有些心不在焉。飯后，我在屋子里做作業，母親搞完廚房的衛生，同父親一塊在院子里納涼聊天。母親用蒲葵扇驅趕蚊子的動靜，以及同父親的嘀咕聲，不時傳到我的耳朵里，吵得我心神不寧。父親在唉聲嘆氣，母親在安慰他，他們又不是只找你一個人談話，宋禮春、戴福滿、鄭五谷、吳慶豐，不都找了嗎？宋禮春是宋鋼的父親，戴福滿是戴希天的父親，鄭五谷是鄭斗星的父親，吳慶豐是吳赤霞的堂兄。還有呢，宋慶堂、游富貴，學校周邊的人差不多找遍了。父親說出了更多名字。宋慶堂是宋老師的細叔，游富貴是學校的炊事員。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管他們找誰，咱們心里都踏實。母親還在寬慰父親。理是這個理，就怕有爛舌頭的，非得把蛇挑到咱們鍋里來。父親長吁短嘆，最后把希望寄托在公安身上，就盼公安早點把那個禍害給抓住。

安靜了一陣子，只剩下母親搖動蒲葵扇的聲音。

當家的，這不像陽小釘惹的禍，八成是陽天庭干了什么缺德事，得罪誰了，才讓他兒子遭了怨。可陽天庭安分守己的，不像個干壞事的人哪。可憐的陽小釘，芝麻大點的年紀，這輩子算是毀了。母親心生憐憫。

他做沒做壞事，又不寫在額頭上，鬼知道。父親甕聲甕氣地說。

耳朵邊有蚊子在嗡嗡叫，我扇了一巴掌，卻啪的一聲扇在了自己臉上。

好長一會兒，父親才重新說話，是誰下得了這樣的惡手？

這家伙簡直不是人，是個畜生。

你說是誰？父親問母親。

咱們村沒這號人。

依我看哪，只能是一個人，屠夫張炳貴！

張炳貴殺豬可以，做這樣的惡事恐怕也下不了手。

后來，父親和母親幾乎同時發現，公安居然還沒有找他們懷疑的那個人問話。

翌日，是個大晴天，村子里雞鳴狗吠，一派歡騰。兩名公安又駕著三輪摩托進村了，他們的到來讓村子里頓時安靜了許多。父親的猜測果然沒錯，公安把張炳貴找去問話，卻沒有把他帶走。前一天沒問過話的村民，公安找到他們，也都一一問了話。問的什么，答的什么，只有公安和他們清楚。公安調查了整整三天，幾乎把全村人都找遍了，沒發現任何線索。臨走時，老公安很沉著，同圍觀的村民揮手告別，年輕的公安同來時一樣，把臉繃得緊緊的，好像在同那個深藏不露的兇手較著勁。

我們還會來的。年輕的公安跨上摩托車時說。

公安撤走后的那個晚上，宋老師可能覺得問心有愧，把那兩個助紂為虐的柴垛不知搬去哪里了。一個星期后，當陽天庭父子路過時，先前堆放柴垛的地方早已空空蕩蕩。宋老師做事很細致，不但掃干凈了地面，還把蚯蚓拱出來的溝溝壑壑和老鼠挖出來的洞穴給填平了。陽小釘哆嗦著朝那里看去，進入他視線的是層新土，這讓他有些恍惚，如同做了個噩夢，夢醒后口腔里少了半截舌頭，卻不知是在哪兒弄丟的。

我們在午后才得知陽天庭父子回村的消息，宋鋼拉著戴希天幾個來找我，說是去看望陽小釘。我跟著他們出門時母親沒有吱聲，只是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她究竟什么意思。陽小釘同他父親住在老房子里，我們進去時他父親正在廚房里熬稀飯。屋子里有些亂，可能因為沒有人手收拾，陽小釘出生時他母親大出血死了，從那以后他們家再也沒有進過別的女人。陽小釘是單獨睡的，屋子里除了一張寬大的老式木床和放在墻腳下的幾件農具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我們進去時，陽小釘躺在床上，原本瘦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只占去極少一部分位置，床上的空曠把屋子里的空曠給放大了。陽小釘見了我們，無力地笑了笑，嘴唇翕動了一下，正要張開，卻沒有張開，像受到刺激的河蚌一樣猛然閉死了。

我們在他的床前待了許久，問了很多話，陽小釘先是用點頭搖頭來回答，后來就用筆把我們想知道的答案寫在紙上。

你知道是誰干的嗎？宋鋼問。

陽小釘搖搖頭。

你認識他嗎？宋鋼又問。

陽小釘又搖搖頭。

咋就不認識呢？

陽小釘便在紙上回答我們。

我被他們蒙住了眼睛。

我被他們捂住了嘴。

他們沒有說話。

宋鋼問，他們是大人還是孩子？

陽小釘回答，他們的力氣很大。

我嚇壞了。

……

后來，陽天庭端著稀飯進來了，從他的表情看，并不歡迎我們。他的臉陰沉沉的，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我們很識趣地噤了口，不再問什么。陽小釘坐起來接稀飯時，枕頭被他無意掀起了一角，那把十孔口琴便暴露在我們的視線中。看見它，我像打了個尿顫，身體不由自主戰栗了一下。而后，我們便逃也似的告別了。

四

那個年輕的公安說得對，我撒謊了，只不過他沒看出來我哪兒撒了謊。我隱瞞了我們最熱衷的一項游戲——斗水上漂。斗水上漂有點像斗蟋蟀，又不同于斗蟋蟀。水上漂是我們命名的一種昆蟲，它的學名叫什么沒人知道。水上漂不同于水蚊子，水蚊子長著幾條細長腿，水上漂幾乎看不見腿，整個身體都被背部黑色的鎧甲罩住了。它的個頭不大，最大的不過指甲蓋大小，小的還不及半瓣黑豆，可是跑得飛快，如同黑色閃電似的，在水面上倏忽而過，幾乎沒人捉得到它。

在斗水上漂之前，我們玩得最多的是打紙片。我們有時兩個人對打，有時三個人混合打。不管對打，還是混合打，最后的贏家都是宋鋼，他幾乎贏走了我們所有紙片。有時無聊，宋鋼會把紙片發還給我們，然后再贏回去。我們一點也不覺得羞辱，每次紙片到手，立馬投入戰斗，夢想贏得更多的紙片。如果這一幕不幸被宋老師撞見，他除了沒收我們的紙片充當如廁紙外，還會將我們狠狠地教訓一頓。就連瓦楞上的一株茅草，都夢想著長成一棵參天大樹，言下之意，我們還不如一株茅草。我們的表現委實讓宋老師痛心疾首，那是個生長夢想的年代，可我們樂意干的事情同夢想屁關系都沒有。

我們打紙片時，陽小釘從不參與，他好像對此毫無興趣，又好像有些不屑。誰勝誰敗，更是漠不關心。他總是站在不遠處，同我們保持一定距離。他愜意地吹著口哨，朝四周東張西望。有時發現老師走過來了，他會及時給我們示警。他的口哨不是吹給別人聽的，而是自娛自樂，沉醉在自己弄出來的音樂中。他太會吹口哨了，一嘬嘴，口哨聲就流水似的流了出來。他的口哨波瀾起伏，彎彎繞繞，飄帶似的扯也扯不斷。他能用口哨吹出一首完整的歌，還會模仿斑鳩的叫聲。有一次，他趁著宋老師在黑板上書寫時發出婉轉的叫聲，把宋老師都弄迷糊了，以為真有斑鳩飛到了教室里。我們學過陽小釘吹口哨，但都笨嘴笨舌的，沒一個人比得過他。我們分析，他之所以把口哨吹得那么好聽，是因為他有個會吹嗩吶的父親，全村那么多男人，能把嗩吶吹得有曲有調的也就陽天庭吧。

后來，在我們斗水上漂時，陽小釘就因為會吹口哨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斗水上漂的玩法是宋鋼發明的。學校旁邊有條小溪，從東邊的山頭上流下來，匯入學校門前的大河。大河里的魚和蝦有時會逆流而上，進入小溪。我們摸進小溪里捉魚捕蝦，在小溪上游的水潭中就能見到水上漂，自由自在地在水面上游弋。只要我們一伸手，它們便一閃而過，要么躲進了水草里，要么鉆進了石頭縫里。有一天，也許是因為捕魚沒有收獲，宋鋼對水上漂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總想逮一只看看是什么讓它能浮在水上。水上漂的身體看起來笨重，在水上卻身輕如燕。宋鋼雖說力氣大，手腳卻笨拙得很，越想逮越逮不著，最后脫了衣服，赤膊上陣，終于逮住了一只。幾顆腦袋擠在一塊，研究了大半天，也沒能弄明白水上漂為什么能在水上漂。大概它是把身上的鎧甲當成天然的船板了。

宋鋼把水上漂養在罐頭瓶里，逢人就炫耀，好像是莫大的功績。還揚言誰要是能徒手逮住一只比這更大的，他愿意輸一角錢。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們進入了斗水上漂的初級階段。沒幾天，宋鋼就被戴希天贏走了一角錢。后來，那一角錢在我們幾個手上轉來轉去，最終又回到了宋鋼手中。宋鋼改變了游戲規則，讓我們把抓來的水上漂放到一只水缸里，看哪只跑得快，哪只的主人就贏了。每個人的賭注都是一角錢，贏的人便有了好幾角錢。斗水上漂的游戲慢慢擴散了，好多別的班級的同學都參與了進來。每次參加的人不能太多，因為蟲子多了，一旦放到水面上，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宋鋼沒法穩操勝券，收獲不多，想買雪梨罐頭的心愿始終沒能實現。

斗水上漂的熱鬧并沒有感染到陽小釘，他照舊站在人群的外圍，百無聊賴，而又興味盎然地吹著他的口哨。長大后，我不止一次回想過那種場面，陽小釘為什么不參與到我們的游戲中來？似乎他天生就是孤獨的。當時，最先發覺陽小釘的口哨同水上漂之間存在某種神秘聯系的，是狡猾的戴希天，他不知怎么留意到每當陽小釘的口哨聲響起時，那些在水上漫無目的游動的黑色精靈竟然轉起了圓圈。它們如同馬戲團里的動物演員，經過陽小釘這個馴獸師訓練后，忠誠并完全聽命于他。戴希天把秘密告訴了宋鋼，宋鋼將信將疑，在目睹了一次水上漂的表演后，他吃驚得合不攏嘴了。真是日了鬼了，這么邪門！宋鋼忍不住咋咋呼呼起來，簇擁在他身邊的孩子并不清楚他說的是什么，大家早已習慣他大呼小叫的做派。

宋鋼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這個秘密，趁著我們毫不知情，輕而易舉地贏走了我們手中的硬幣和少得可憐的紙幣。他再次更改了游戲規則，看誰的水上漂會轉圓圈，轉得多的自然是勝利者。他把水上漂放進水缸里，陽小釘適時吹起了口哨，輪到別人上場時，他便把陽小釘攆得遠遠的。起初，陽小釘也被這個同自身有關的秘密蒙在了鼓里，經歷的次數多了，終于從中悟到了什么。有一天，他偷偷拉著我來到小溪的水潭邊，對著那幾只漆黑的蟲子吹起了口哨，那些聰明的小家伙好像被這動聽的音樂蠱惑了，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跳舞似的轉起了圓圈。

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地保守了這個秘密，不讓它擴散開來。宋鋼也讓我們幾個分享了他的勝利果實。我們吃到了雪梨罐頭，喝到了罐頭瓶里的糖水，我還買了一副撲克，在沒人斗水上漂時我們可以玩撲克消遣。畢竟有太多人吃過宋鋼的虧，雖說目睹了水上漂的神奇，可收獲實在太過微小，同付出的代價相差甚遠。有段時間，宋鋼近乎“失業”了。后來，他把目光瞄準了校外，在我們熱衷打紙片時，曾同鄰村的孩子約戰過。兩所村完小相距不過三華里，在中點位置有片墳場，打紙片的戰場就擺在那兒。我們同一對雙胞胎兄弟有過多次廝殺，互有勝負。雙胞胎兄弟中哥哥叫馬又紅，弟弟叫馬又專，如果單打獨斗，兄弟倆哪個都不是宋鋼的對手，兄弟倆要是一起上，宋鋼就雙拳難敵四手了。

跟我去吧！你不是要買口琴嗎？到時我送你一把。宋鋼信誓旦旦地說。

我們都知道陽小釘夢想有把口琴，他的口琴夢是被他堂叔激發的。堂叔參軍入伍，回家探親時帶回來一把口琴，那些天的黃昏，陽小釘的堂叔穿著軍裝，坐在大河的石橋上，像摁了循環鍵似的，反反復復吹著一首叫《軍港之夜》的曲子。陽小釘被誘惑得不行，卻只能眼巴巴地瞧著。堂叔也看出了他的渴望，委婉地拒絕說，口琴是不能共用的，容易傳播口腔疾病。

也許是宋鋼的許諾太過優渥，陽小釘動心了，答應與宋鋼一起去同馬氏兄弟鏖戰。而在我看來，陽小釘別無選擇，因為他早已被我們脅迫了。兄弟們，上路吧！我帶你們去實現你們的夢想！在那個約定的星期六上午，宋鋼率領我們浩浩蕩蕩朝墳場進發了。馬又紅和馬又專的陣營超過了我們的想象，人數上比我們多了不止一倍，可我們無所畏懼，因為我們有秘密武器。在陽小釘口哨的驅動下，宋鋼的水上漂攻無不克，所向披靡。這樣的戰斗進行了三次，我們的收獲大大超出了預期。我們在陽小釘的口哨聲中班師回村了，留下馬氏兄弟一臉沮喪地立在原地。后來聽說，馬氏兄弟輸給我們的賭注當中，相當一部分是給他們母親買藥的錢。

五

從鎮上回來的那天黃昏，陽天庭吹起了嗩吶。他站在自家的場地上，喇叭口朝西，像放廣播似的鼓著腮幫子吹開了。他家在東邊的山腳下，位置比別人家高出一截，整個村子的人都被他的嗩吶聲籠罩了。在水門村，陽天庭稱得上職業嗩吶人，靠著吹嗩吶養活他們父子倆。村子里老人去世了，要做醮，要請道士，請鑼鼓，也要請吹嗩吶的。一場喪事下來，陽天庭得到的酬謝不算少，頂得上別人打半個月短工。畢竟吹嗩吶是個技術活，得拜師學藝，苦練個三年五載，否則接不了活。吹嗩吶還得有點天賦，一般人吹不來，即便眼紅，也只能怪自己嘴拙，天生不是這塊料。

陽天庭的嗩吶聲像山頭上的溪水，一徑往低處流。它順著田間小道漫漶，穿街過巷，流進每戶人家的院子，流進每間房屋，流進每個人的耳朵。它穿過窗欞，鉆進土墻的裂縫，又從墻的另一邊鉆出來，繼續往有縫隙的地方鉆去。陽天庭擅長的是哀樂，曲調有點悲傷，有點凄楚，有點懷念，還有點莊重。聽見嗩吶聲的人跟著悲傷了，凄楚了，懷念了，莊重了。整個村子像在辦一場浩大的喪事。

第一聲嗩吶響起時，人們以為是哪家的老人走了，后來才發覺不是，沒有鞭炮，沒有鑼鼓，只有孤單的嗩吶聲。沒有伴奏的嗩吶聲格外響亮，聽進人們的耳朵里格外不是滋味。嗩吶聲從太陽落山時開始，一直吹到暮色四合，總算收住了。

第二天傍晚，嗩吶聲又準時叫了起來，如訴如咽。有人可能是受不得這嗩吶聲，去找戚支書，讓他去勸說陽天庭不要吹嗩吶了。

讓他吹吧！他不是一直這么吹的嗎？你要是不想聽，把耳朵堵上好了。戚支書的回答讓那人碰了個軟釘子。

戚支書這么回答或許是有原因的。后來，那兩名公安來過村里好幾次，有些人被再次找去問話，可案子并沒有什么進展，兩名公安離開時，年輕的公安臉上有些悻悻然。陽天庭也去鎮上找過公安，沒得到什么結果。這不能責怪公安，那時的破案手段有限，換了誰也不可能長有天眼，一眼便從人堆里揪出兇手來。

第三天黃昏，陽天庭的嗩吶再次響起時，母親正把當天收集到的一些消息說給父親聽。父親整天埋頭勞動，對村子里發生的事情總是充耳不聞。母親說，當家的，咱們也去看望一下陽小釘吧？父親斜睨了母親一眼，不知是贊同還是反對。母親隨之列舉了別人家去看望傷者時所拿的禮物，宋禮春送去了兩斤豬肉外加一根豬口條，戴福滿送去了一斤半豬肉，鄭五谷送去了二十個雞蛋，宋老師的禮物最貴重，捉了一只四五斤重的閹雞去。父親又看了母親一眼，說，你看著辦吧。母親繼續說，咱們要是不去一下，別人會以為咱們對陽天庭有什么意見。父親又說了一句，讓潷兒去吧。母親瞪了父親一眼，叫孩子去還不如不去，總得把話說明白吧？父親不吭聲了，母親便從柜子里拿出二十個鴨蛋，放在竹籃里，再從院子里的瓜棚上摘幾片瓜葉，將鴨蛋遮掩了。臨出門時，可能是因為我正看著她，母親說了一句讓我發蒙的話，看什么看，還不是你惹的禍。

我被母親的自以為是嚇壞了，半聲不敢替自己爭辯。倒是父親一反常態，不滿地咕嚕道，沒見過你這么當娘的，盡把屎盆子往自家孩子頭上扣。

陽天庭的嗩吶聲打住時，母親提著空籃子回來了。幸好我去了，人家豬肉雞蛋擺滿了一桌子。母親好像在替自己邀功。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另天早上，母親被自己的先見之明打臉了，那二十個鴨蛋一個不少被送了回來。當陽小釘將用紅棕包裹的鴨蛋交給母親時，她擺著手，舌頭都僵硬了，說話語無倫次，不，不……小釘啊，這是送給你的，咋能送回來呢？陽小釘固執地往前走，母親一步步往后退，好像被人拿刀子逼著一樣。當我聽到動靜從屋子里跑出來時，陽小釘見了我愣怔了一下，而后迅速彎下腰，將鴨蛋放在地板上，扭身跑了。

送出去的禮物被退了回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父親為此惴惴不安了，吩咐母親說，你去打聽一下，看看別人家的退了沒有。母親依言出了門，父親破例沒有下地，守在家里等待母親的消息。都被退回去了，連宋老師的閹雞也被退了回去。才兩碗茶的工夫，母親便跑了回來，一臉喜色，進門就嚷嚷。母親還說在路上遇到了陽天庭，挎了一籃子肉，挨家挨戶要送回去。她勸他不要送，說是鄉親們的一點心意，陽天庭回答，謝謝鄉親們啊，你們向來都是這么關照我們爺兒倆的。

父親張了張嘴，像有什么話要對母親說，又不說出來，反倒訓斥了我一頓，你別同宋鋼那鬼崽子摶在一塊兒，下次要是讓我撞見了，打斷你的腿！

六

斗水上漂的游戲終結了，也預示著我們的小學生涯即將結束。在村完小的最后那點時光，宋老師特別警惕，總是不經意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懷疑他在監視我們。我們也小心謹慎起來。宋鋼可能受到了父母的警告，不像以往那樣鬧騰，我們幾個的關系也不如先前那樣親密，集體活動幾乎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一種游戲能讓我們投入如此巨大的熱情，我們若即若離，有時碰巧聚在一塊兒，無非開些無厘頭的玩笑，或者坐在臺階上，看低年級的同學在操場上蹦蹦跳跳。我們都不說話，一種叫憂傷的東西在我們心里扎下了根，甚至它的葉子已經伸展到了我們臉上。

畢業考試前夕，陽小釘回到了學校，我們都沒看見他走進教室，等我們發覺時，他早已端坐在原先的座位上。課間休息，我們同他說話，他始終閉著嘴，眼睜睜地看著我們。他不再點頭或者搖頭，也不再在紙上同我們交談。我們只好訕訕地走開，留下他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或者待在某個角落里。后來我們發現，陽小釘把口琴藏在書包里，上學時把它背來學校，放學時又把它背回家。宋鋼想把口琴借過來，嘗試吹奏一曲，但遭到了拒絕。陽小釘將他堂叔說過的一句話寫在紙上，宋鋼接過紙條，瞄了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開了。他邊走邊蹩腳地吹起了口哨，那一刻，我看見陽小釘的眼眶里積滿了淚水，差點就溢出來了。

有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陽小釘攔住了我，那瞬間，我有種說不出來的緊張，害怕他找我麻煩。不過，我很快強自鎮定了，如果他要打我，就讓他打幾下好了，絕不還手。讓我驚訝的是，他從書包里拿出了口琴，要把它送給我。我怎能接受他的饋贈呢？那可是他夢想的樂器。我把手藏到了背后，他伸過手來捉住我的手，要把它拉到前面來。我用力抵抗著，他的力氣不如我，終究沒能把我的手拽出來。他猶豫了一下，忽然仰起臉，朝我張大了嘴巴，那根短了一截的舌頭便無可救藥地讓我看見了。那時候，我的反應是極為驚慌的，我甚至都沒有完全轉過身來，就亡命似的邁出了腳步。我重重地摔了一跤，嘴唇磕破了皮，手掌也磨出了血，可顧不得痛，飛快地爬起來逃走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我無數次夢見自己像個越獄犯似的，帶著某種僥幸，無休無止地奔逃。

九月，我去了鎮上念初中，寄宿在學校里。我們那幾個，除了陽小釘都考上了初中，我和王秀南還同班。可能是環境變化，也可能是課業負擔加重，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了，聚在一起的機會少之又少。我們有了新同學，各自交上了新朋友。我同王秀南的交往相對多一些，是因為他經常搭乘我的自行車。水門村距離鎮上有七八里地，父親忍痛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有時是王秀南載著我，有時是我載著王秀南，三年下來，我們之間多少多了一些默契和友誼。后來，我參加工作后每次回鄉，王秀南聽到消息一定會來我家坐坐，雖然我們沒有多少話說，他卻好像因此得到了某種滿足，走時比來時腳步輕快了許多。

對村子里發生的事情，我所知道的都是假期在母親向父親嘮叨時旁聽到的。也沒什么稀奇的，都是尋常日子里的生老病死，司空見慣了。有一次，母親說起了陽天庭，這讓我格外留心。自從那次我拒絕接受陽小釘的口琴后，再也沒有見到他了。我希望從母親嘴里聽到陽小釘的消息。可母親翻來覆去說的都是陽天庭的事，陽天庭仍在吹嗩吶，只不過同過去不一樣，無論哪家老人走了，事畢給他酬謝，他都不接受。結束時，母親說了一句頗為感嘆的話，這陽天庭真是個怪人，好像他上輩子欠了村里人的債似的，吹嗩吶不掙錢，就為了還債。

初中畢業后我考上了高中，去了縣城念書，后來又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在省城參加了工作。這期間，當年的那些小伙伴有的進城打工了，有的在家務農，宋鋼成了小包工頭，從村子里帶出去不少人，十幾年后，他茁壯成長為一個腰纏萬貫的房地產商。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父母的年紀不算很大，身體都很健康，不必掛念太多。參加工作后的第三年，我春節回家，偶然得到消息，說陽小釘自殺了。這無疑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讓我久久不能平靜。事情的經過村里人幾乎都知道了，陽小釘在馬又紅和馬又專兄弟倆開設的地下賭場割掉了殘存的半截舌頭，失血過多死了。那個晚上，所有在賭場的人都被公安抓捕了，無一漏網。馬氏兄弟倆被判了重刑，其余的人也未能逃脫。令我沒想到的是，王秀南也在其中，被判了一年零六個月有期徒刑。

另年年末，我照例回家過春節，聽說王秀南出獄了，我找到他家，想弄清楚陽小釘自殺的緣由。我的出現讓王秀南一臉慌亂和羞愧。我說明來意后，他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知道的一些情況告訴了我。陽小釘輟學后，陽天庭買了兩頭羊讓他到后山去放。對從小接觸農活的孩子來說，放羊是個輕松的活計，陽小釘把兩頭羊趕上山，沒幾年就趕下一群羊來。父子倆靠著養羊的收入，日子不見得有多富足，也不見得有多艱難。陽小釘去世的前一年，羊群染上了五號病，全沒了。失業后的陽小釘沒有去處，經常在村子里游蕩。王秀南同他幾乎沒有了交往，在路上遇見頂多笑一笑，算是招呼過了。忽然有一天，陽小釘找到王秀南，讓他帶著去找馬氏兄弟。說到這，王秀南慘淡一笑，窮慌了么，總是幻想天上會掉餡餅。

王秀南心存疑惑，但沒往深處去想，就把陽小釘帶去了賭場。結果可想而知，陽小釘帶去的那點錢不過眨眼工夫就輸光了。陽小釘向馬氏兄弟借了水錢，水錢就是高利貸，比高利貸還高利貸，三兩個來回，又沒了。王秀南想阻止他，陽小釘卻不聽他勸阻。待到散場時，陽小釘欠下的賭債已經不是一個小數目了。馬氏兄弟倆問他要錢，陽小釘怪模怪樣地笑了一下，緊接著張開嘴巴，亮出了那半截舌頭。

你嚇唬誰呢？我只要我的錢，不要你的舌頭。馬又紅橫著臉說。

陽小釘像頭被激怒了的獅子似的，啊啊嗷叫著，跳到桌子上，寒光一閃，已然拔出了藏在腰間的刀子。

（樊健軍，作家，現居江西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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