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外祖父回村看望家人時,沒說多少話。他看見女兒——有些尷尬的樣子,回避他的眼;長得像他,皮膚黑,鼻子直,下巴中間有個窩。這個相似讓他感到有些不安,就像他在解放戰爭期間組裝步槍時,做錯了一步,槍差點走火;或者在戰場上,他的戰友被擊中胸部,他只能繼續沖鋒。這些年來,他想到那個戰友比想到村里的妻子多,盡管他曾經夢見她——她在水里,腳小得仿佛是分裂的魚尾。她沉在水中,一種藍色物質,一個輪廓,但她看上去既不害怕,也不帶什么痛苦。她看上去就像他參軍前的幾個新婚夜時的樣子——她的臉出奇地平靜,仿佛她正在犧牲自己,仿佛她知道這是開始也是結束。
他也沒有怎么想到過他們的女兒。家里雇人寫信告之她的出生,第一顆牙,第一步路。但他沒有回信,也沒怎么想象過女兒的樣子。他希望女兒的母親能像戰后現代女性那樣再婚,盡管他知道她永遠不可能現代:不識字,腳也不可能伸展回原來的大小。她生活的世界無法更新,所以他必須離開。但是,這個邏輯會崩塌,就像他夢里爬的樓梯在腳下塌陷——他踩入虛空,醒來時發現新的城市妻子躺在身邊。
我母親后來去看望過他一次,在一座離她的村莊兩小時火車車程的城市。她第一次穿上他送給她的海軍藍呢子大衣。她想替母親對他說些什么——那些話她知道母親想說,但是終究沒有說出來。那些說不出的話在母親心里沉甸甸地糾結,使她越來越沉默。她想把那些話挽救出來,帶進陽光里,讓它們清楚地懸掛在她與父親之間。
但她什么也沒有說。繼母不斷地讓她吃糖,仿佛她是個小孩。她不想吃,但出于禮貌,還是拿了一塊。她回答了幾個關于大學生活的問題,然后站起身。走出父親的家門時,她又說了一遍,謝謝您送給我的大衣。
外祖母的腳一直冷著,像兩只蝸牛;一直遠離陽光和人們的視線,直到她死于肺結核。她死前只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一年。我母親坐上火車,把骨灰罐帶回她的村莊,把她埋在她的父母身邊。她回到了童年,在野花、風和其他自由生長的事物中。
在墳墓邊,那些曾經滯留在外祖母身體里的話結,進入我母親的身體。她站起身,帶著那些結,獨自坐上南行的火車,回到她現在定居的城市,繼續過她母親為她夢想的生活:一個現代的有文化的生活,有洗發液、自來水和電燈的生活。
上高中的第一天,她步行去離村幾十里遠的寄宿學校。母親蹣跚地邁著小腳跟在她身后,仿佛每走一步,腳就縮得更小。村里其他兩個女孩和為她們送行的父親或叔舅已經遠遠地走在前面。她讓母親回去,好盡快趕上同學。“你太慢了。” 她可能會說,或者:“沒有你送我,我會走得更快些。” 她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有多么言不達意,多么傷人。
我女兒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哭得很厲害,讓我以為她或許被抱出來太早,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個龐雜的世界。或者,我們公寓里有個幽靈在攪擾她——她會盯著天花板一角,哭得更兇,而我只能看到光斑和塵埃。或者,她被什么事情煩擾,也許是關于祖先的記憶——那些仿佛已被遺忘的往事在她細小的腦波間浮現。
她的哭聲聽起來很古老,就像一條從遠處流淌而來的河。我記得一只灰鶴單腿站立,望著流經家鄉的河水;當我再次看到它時,它已經側身躺下,一半埋在沙里。
我抱著女兒,沉入她的哭聲,看見外祖母望著流經村莊的河。她的臉很瘦,很虛幻,就像那只鶴的臉,但蒼白些。她懷著我母親坐在河邊,水波中有什么在移動,拉扯她那打了結的胃。她所見之處都是結——樹上的巢,新生的藤,潮沖上岸的水草。
她用一根小樹枝在沙地上畫一個圈,一扇門,一張臉。她畫畫,為自己造字。當她想表達情感時,會畫重疊的結。然后,她用手捧一捧水,澆在畫上。
她的女兒,也就是我母親,在她肚子里醒了,咕咕地動起來,就像水缸里的一條小金魚。外祖母想,他可能會回來,正好趕上孩子出生。她想象他扛著一支步槍,像征兵人那樣,穿著整潔的綠軍裝,腰間束一條皮帶。
外祖母去世前,在她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一年間,她沒怎么說話——不論同母親,同我,還是同那幾位偶爾和她一起曬太陽的老鄰居。當她做飯、等我們下班回家、吃飯、睡覺的時候,她心里在想什么?話涌上心頭,又漸漸平息,再涌上來。它們誕生,消亡,相互消耗,相互更新,繁衍不息。它們使她的頭沉重。她低下頭,就像窗前那棵瘦弱的槐樹,樹葉沙沙作響,直至飄落。
女兒一歲的時候,我帶她第一次坐跨洋飛機回國看望家人。我想起那些俄羅斯木娃,也想被一雙更寬大的臂膀懷抱,像我的孩子一樣休息一下。但是母親看上去比我還要矮些瘦些。她抱起我紅潤健壯的女兒時,顯得虛弱。我們都沒有一雙更寬大的臂膀來懷抱另外兩個。
離開之前,我讓她講講外祖母的事,她轉開臉。
“有什么好講的呢?” 她說,“她過得很艱苦,還沒到六十歲就去世了。”
如果外祖母喜歡畫畫,她會畫什么?當她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洗完衣服,看著流經村莊的河水,會為自己創造什么樣的文字?那些無法說出口的話,她會畫在沙土上,等水和風將它們抹去嗎?她會不會畫她丈夫在新婚夜對她的俯身,還有他一個月后笨拙的告別微笑?畫他全神貫注于自己的未來,他的蛻變和她的靜止?她會不會在畫完之后,畫上一雙比任何事物都要大的手?這雙手把她放在這里,把他放在那里,把一支步槍放在他手里,把一根樹枝放在她手里。這雙手他們都看不見,卻隨時在對他們施加壓力。畫著,她會覺得他就像一個她剛認識不久就被送出村口的孩子。他必須得一直走,直到那黃土地看起來失去了方向,直到她背靠的彎曲老樹變成一個憔悴的守護者,守護著他再也回不來的生活。
外祖母去世幾年后,母親帶我去看望過外祖父一次,仍然在那個北方城市。他匆匆地看了看我,又把目光移開。他有一張嚴肅的臉,像我母親,也有同樣的直鼻梁和帶窩的下巴。他們的相似讓我感到有些不安。我想看他,但又不想讓他看到我在看他。外祖父的妻子是個豐滿的女人,頭發燙過,笑容有些勉強。她說著寒暄的話,不停地讓我們吃糖。
但無論她怎么努力,我們大多時間都沉默地坐著——至少在我記憶中是這樣的。話可能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翻滾,但是我們嘴上不說。我們的眼睛互相看著,同時也在看著另一個不在場的人。我們默默坐在一起,仿佛在致哀。也許這就是母親帶我去那里的原因——這樣,我們三個人,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聚在一起,盡管短暫地,為外祖母哀悼。
后來,在我二十多歲出國之前,母親給了我那件海軍藍大衣。它看起來幾乎沒被穿過,款式早已過時,顏色也在折疊處褪去,聞上去是樟腦丸和幾十年的舊羊毛味。我一直把它放在行李箱里,直到一個寒冷的冬天,樹枝被冰封凍,破裂聲在四周響起,仿佛回應并放大著一些內心的不為人所知的破碎。我第一次穿上這件大衣——它沉重, 緘默,但讓我感到溫暖。
(葉春,作家,現居美國)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