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姐正坐在去往橋咀洲地質公園的一條船上,貓記的船,船頭飄著貓記的綠旗,一只笑著的貓,笑到沒有眼睛,招著手,更像是一只招財貓。陰沉的天,波濤洶涌,船身顛簸。
突然就接到了老金的電話。老金說:江流沒了,車禍。
周小姐放下電話。船身更加顛簸,她以為她會馬上哭出來,可是沒有,一滴眼淚都沒有。她望向船外,隱約的岸影,那一邊是不是深圳?那一時刻,她的腦子里出現的就是,那邊是不是深圳?
——2010年10月8日,香港
余老師第一次出現時間感知障礙是2010年10月8日12點56分。
她對著電腦屏幕上一刀999的怪物,食指不斷點擊鼠標,偶爾將360跳出的彈窗關掉。如往常一樣,她因為打游戲而餓過了,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繼續餓下去。她鬼使神差地起身,伸懶腰,去窗前,看向陽光燦爛的窗外。湖上波光粼粼,一只白鶴從窗下騰起,大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動。她第一次在辦公室看見白鶴,哇了一聲表達驚嘆。在哇的時候,她忘記了時間。
假如這時候沒有人來敲門,余老師定定神,大概率會馬上恢復過來,畢竟這一年她還是精力旺盛的39歲。但這時候有人敲門了,她打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小劉,十年后他將成為余老師的同事。2010年的小劉還是一個虎頭虎腦的介于小男孩和小伙子之間的半大年輕人。小劉懷抱著一把吉他,好像抱著孩子,很局促地問:您是玉老師嗎?
她沒好氣地答:我還是瓦老師呢!
她忽然吃不準自己是不是玉老師,吃不準自己是在哪兒、做什么。當然很快她全想起來了,回頭看一眼辦公室,看見畫板上釘了一張小卡片,筆墨未干,似乎是剛剛畫出來的??ㄆ嫌凶郑簵l條大路通羅馬,我的路是此路不通。
她問:現在幾點鐘?
小劉看了看時間,露出年輕人燦爛的笑容,說:現在是2010年10月8日12點56分。
說話間手機響了,是老趙。老趙說:江流沒了,車禍。
——2010年10月8日12點56分,常州
永 遠
船要開去橋咀洲地質公園,那兒的石頭都風化成菠蘿包。
風浪越來越大,船身起落顛簸,陰沉的天。
前一個晚上,江流給周小姐發了一張照片,只是地面上的兩個影子,靠在一起,周小姐頭一次在一張只有影子的照片里見到愛情。
愛情。周小姐說。
江流沒有回復。
幾個小時以后,江流從車里飛出去,后腦著地。
全車的人都沒事,擦傷都沒有,只有江流死了。
愛情。這是周小姐跟江流說的最后一個詞,如果這真的是愛情。她們的對話停留在周小姐說出的這個詞上面。
其實周小姐一直搞不清楚愛情,愛情的永遠,如果真的愛情有一個永遠。十四年以后,周小姐突然意識到,那一刻,江流飛出去的瞬間,那是永遠。
在路上
江流是余老師最好的朋友,所有人都知道她們要好,她們總是在一起。
江流車禍去世后,余老師仍然有朋友,卻很少和任何一位朋友在一起,更不會總是在一起。江流去世后,“死”這個字被余老師從字典里挖掉,代之以“走”“去”“離開”等字眼。
車禍是令人震驚的,但余老師早就想到江流早晚會在路上走掉,因為離婚后的江流一直在路上,不是和這個人在路上就是和那個人在路上,這個人那個人,有的余老師認識有的并不認識。認識和不認識不重要,這些人當中的大部分在余老師看來都不可靠。不可靠是江流藝術人生的注腳。不可靠不就是失衡嗎?失衡了就會翻車??墒墙鳑]了,和江流在一輛車里的男人不可思議地只受了一點輕傷。
吉 他
2010年10月8日本該是江流旅游回來上班的日子,大家都上班了。報社的人都說江流散漫,余老師了解江流,江流的習慣應該是回來點卯之后再接著散漫。不可思議的是,江流這一次和那男人跑得有點遠,已經非常遠了,當天肯定回不來。這些都是事后江流的朋友們在一起復盤時順出來的情況,當天余老師并不了解這些。非常非常遠,遠至邊境線。余老師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懷疑江流的旅程,江流根本沒有打算去什么邊境,他們為什么會去邊境線?為什么又偏偏在邊境線上出車禍?每次余老師討論這個細節,都被張三或者李四打斷或者打岔,那些人嫌棄地說:別講了你別講了,人死不能復生。原來人死不能復生可以當做掐斷話題的工具。什么叫人死?余老師要在十二年零三個月之后才懂,即使懂了也仍然不懂江流的離開。十四年之后她跟小劉學彈吉他,她彈吉他的聲音就像彈棉花,不過這沒關系,重要的是他們有一場談話。
劉老師,你不要對我彈吉他有要求,我就是學著玩玩的。
余老師,既然學了還是要學好,來,我們跟著節拍器……
劉老師,其實音樂這東西,一個音符從琴弦上跑出去之后,并沒有消失。
是的,你只要按著琴弦,琴弦震動產生的聲音就還會持續,因此產生和音……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余音繞梁的意思,余音繞梁,三日而不絕,對不對?聲音并沒有消失,再說一直彈這個11556654433221,腦子里也會一直響,并沒有消失。我的一個好朋友,我只要一直講她,那么她語言形式的存在就一直存在。
哦我聽人講過,是報社的對吧?
你看,連你都知道。
江流的去世在文化圈引起極大震動。盡管任何人都可以極盡嘲諷地說不存在文化圈,其實還是有的,而且文化圈平時不顯山水,江流的去世卻檢驗了這個圈子實際有影響力。文化圈的極大震動造成各大網站被江流去世的話題占據,并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ㄈ偷跹淙肆鞲沟媒骶幼〉男^道路擁堵,吊唁的人不少,陸陸續續,鞠躬的,磕頭的。鞠躬的又分類,當領導的自動把自己分出來,怎么握手怎么走,什么人出來打招呼,什么人陪著飲一口茶。余老師不巧正面迎上一位領導,被老趙急忙用力往邊上拉。余老師閃到一旁的時候,本來已擦干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她聽見領導說著贊美江流的話,像在贊美秋瑾或者趙一曼。
老趙說:余老師你不要多想。
余老師懟:我沒有多想,我是多心呢。
香燭的煙塵彌漫進入余老師的肺,她咳嗽了幾聲。大家都看她。領導尷尬地對她笑了笑,他們本來就認識而不熟悉,但是的確認識。領導把手背后,邁著標準的步伐走出去,身后跟著隨從,那人是寫詩的,余老師和詩人本來就認識而不熟悉。
老 趙
常州的文化圈分大小,大文化圈除專業的文化從業者,還有業余的文化從業者、新興的文化產業從業者。小文化圈是自嘲沒文化卻有話語權的小群體及其供養者,供養者包括清客型粉絲和付款型粉絲。不過小文化圈的粉絲群體不穩定,他們混不進小群體的時候,地位就會尷尬。
老趙常常尷尬。江流常常緩解老趙的尷尬。
江流出過兩期關于常州夜生活的報道,其中一個版塊是夜公園。為了寫夜公園,天黑時她獨自去公園逛,看見一個人在燈影綽綽的草坪上箕踞而坐,口中念念有詞,定睛一看是老趙。老趙也看見了她,立刻笑得眼睛都沒了。江流說正要找你,聽你講講常州的公園。
老趙站起身,拍拍屁股說:常州有兩點要素,一是盛宣懷,二是《紅樓夢》。這兩點巧妙地嵌入……江流哈哈哈地笑。她一笑,老趙知道自己啰嗦了。但是他舍不得盛宣懷的話題,繼續解釋盛宣懷其實不止故居那一片,故居只是過去的柴房,當然這個公園和盛宣懷沒有多大關系,可是不能說一點關系都沒有,還有《紅樓夢》,江流你這是要去哪兒?
江流腳步不停,指指燈光處。
老趙點點頭:夜市,你們年輕人喜歡夜市,我有個侄子在公園里賣衣服。
一晚上能掙多少錢?
老趙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我幫你問問。
江流說:不要了,我自己去擺個攤賣賣看,這又不難,外貿店買一點汗衫加一點價錢賣,我會不會因為倒賣汗衫被抓啊?
后來江流的確去夜市擺了兩晚地攤,收攤時她打電話給余老師,興高采烈:老余我告訴你,擺地攤真的能掙到錢。
老趙腳下一顛一顛追著江流的步伐,問她要不要聽公園的歷史,要不要,要不要,雖然跟《紅樓夢》沒關系。江流說:你不要跟我嘮叨那些是個人都知道的東西和是個人都不會相信的東西,你平常喜歡到處跑到處拍照片,帶我走走我沒注意到的地方就好了。
老趙說:行吧。老趙心里就有了在通往祠堂那條路上擺設的一張桌子兩張凳的小攤。攤主是一對老夫妻,每晚賣二十來杯培元茶湯,深受人民群眾的喜愛——這是老趙腦海里條件反射出的句子,他不會這么說,這么說會被江流們笑話。也只有唯一的江流,笑歸笑卻不會瞧不起他老趙。
老趙說:行吧。江流莞爾一笑。江流在老趙面前調皮,也還是尊重老趙這個前輩。
老趙是常州的第一代媒體人,一本正經辦過雜志,曾經找到無冕之王的感覺,他以為是感覺其實是錯覺。很快他因為酣暢淋漓地寫的一些文章拍的一些照片,被有關部門找去談話。他以為這次談話是冥冥之中神明指引他歸隱,他果斷關掉雜志社歸隱了,而沒有想過神明或許是要他歸因。他讀了很多哲學書,言必稱蘇格拉底柏拉圖,無憂無慮地生活了一段時光。
直到他的女神櫻明從日本回來。女神在日本已經結婚,老趙認為他沒做過貢獻,所以女神的婚姻和他無關。此刻他努力貢獻的時候到了,他要為櫻明貢獻一切。櫻明不需要他貢獻什么,但是她這么著名的藝術家回來,地方上總要給予應有的體面吧?比如一個整版的報道。這些話不是櫻明說的,是歸隱的老趙揣摩出來的。老趙忽然發現自己有相當了得的揣摩能力,這種能力后來被他發展成了技能,幫助他斷斷續續躋身小文化圈。
老趙通過媒體的朋友找到江流。江流翻了翻櫻明的畫冊,借口去衛生間,打電話給余老師:老余你愿不愿采訪一個畫家叫櫻明櫻花的櫻明白的明你手邊有網就搜一搜我覺得她畫得很有感覺。余老師說ok。就這樣,老趙一杯咖啡都沒有花費,櫻明的整版就落實了。老趙起先認為是朋友面子大,后來又認為是自己面子大,等他陪著櫻明接受采訪目睹采訪全過程,才明白一切與面子無關,是江流認為櫻明值得寫。江流對櫻明的欣賞令老趙欣慰,老趙感到自己沒有錯愛的那一刻傻傻地笑得眼睛都找不到。江流看著笑得眼睛都找不到的老趙笑得嘎嘎響。
既然櫻明值得愛,老趙就使勁愛,使勁到人人知道他愛櫻明。文化圈里愛的故事總是更容易得到傳播,通過酒樓飯肆的第一輪傳播,經歷各種二度創作,再以看似隱去主人公姓名實則稍有了解的人很容易猜出姓名的面貌在剛剛勃興的論壇和博客上第二輪傳播。老趙自己也參與傳播,他寫了一個他參加《非誠勿擾》的劇本,講述他在節目中如何回答女嘉賓的提問,敘述和櫻明的愛情故事,女嘉賓們如何一個個滅燈,最后他牽手成功一位女作家。劇本發表在一家財大氣粗的旅游公司裝幀豪華的內部雜志上。
他沒有和任何人牽手,他不再讀哲學書,他和當年找他談話的有關部門的領導成為朋友。
領導姓蔡,人們叫他蔡焗,反正聽起來是蔡局。為什么是焗而不是局,因為他愛吃,尤其愛吃各類焗菜,鹽焗雞、鹽焗蝦、鹽焗蟹、香焗南瓜、香焗紅薯、香焗百合、蔥香焗鱸魚、蒜香焗黃魚、椒香焗鮑魚……蔡焗在領導隊伍中帥得一騎絕塵,他的頭發焗過一般黑又亮,面龐焗過一般光滑粉嫩,五官清俊而肉感,叫人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蔡焗和江流通過老趙認識,先是有關部門和業務單位的工作往來,后來有了點私交。私交就是飯局,蔡焗的飯局會叫江流,江流的飯局上有人知道他們認識會借機叫蔡焗來結交。蔡焗很會說話,記者百忙之中啊,記者的妙筆美言啊啊啊這個菜不要動記者先打個包帶回家給孩子吃。對女人而言誰關心我的孩子誰就是好人,蔡焗成為江流眼中的好人。2010年10月6日晚的飯局上,蔡焗和相關部門、相關業務單位的人一起探討青果巷修繕的啟動,你一言我一語的話兒說多了便有點放飛,便說到女性,說到文藝女青年。老趙也在場,老趙就說前幾天和江流還聊到這,你們不知道吧,江流做的青果巷專題,好像文化館的余老師也跟她去過,她是一家一家敲門走訪做出來的,是目前對青果巷最全面的報道。
蔡焗說:你幾天前聊的有什么好講,我現在聊給你看。蔡焗文質彬彬的話通過短信發送——假期好好休息不要一直想工作的事情和孩子四處轉轉鄉下的母親身體好嗎今天的藍天海一樣深沒有出去的話能否和大家一敘聊聊青果巷。
江流回復得很快。蔡焗朗讀了江流的回復——我在遠方,古語道父母在不遠游,想到這里,深感愧疚。
老趙說,他插不上話。老趙想說,老趙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終于輪到老趙說話的時候,大家已經在談論青果巷的名門:趙家。老趙說他也是這一支。
蔡焗打斷老趙,說:你什么名門之后,趙家之后是趙元任,你不要以為姓趙就是趙家人。
2010年10月8日之前,余老師經常跟江流一起采訪,成功的商人、成名的藝術家、在父輩基礎上繼續成功的商人、各級勞模、社區主任、全國勞模的社區主任、做大麻糕的師傅、繡女、各種想走紅的餐館主人、身殘志堅的名人、多年照顧植物人的媳婦或者兒子、有理想的海歸、女官員、科技進步獎得主、賣羊肉的、賣豬頭肉的、鐘點工、快要拆遷的老房子里的老人,還有很多其他的人,其中采訪了不一定寫出來的有很多,采訪了就是為完成任務的有很多。兩個人采訪到哪里就笑到哪里。江流走了之后余老師回想,大概那些不好玩的采訪江流就不叫她了。
江流走了之后余老師回想,江流叫人是有講究的。
接完老趙的電話,她當然是不相信的,但也知道沒人會開這種玩笑,又陸陸續續接到幾個電話,都是詢問江流的事情,大家知道她和江流好,所以向她求證消息的真偽。
余老師忽然想不出江流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江流的神情憂傷,黯淡的大眼睛像一口吞噬一切的深井,深井吞噬的是她自己的生命。江流只會傷害自己,傷害帶給她快樂,就像離婚帶來的快樂一樣。
余老師沒有去事發地接好朋友回家,這件事有其他人去做,他們帶回來的消息是汽車在顛簸的道路上翻車,當時車速并不快,江流沒有系安全帶。她一貫不系安全帶,一貫摒棄平庸的權衡和平衡。
余老師努力希望自己能為江流做一點有用的事情,卻一件都沒有做,事情被太多的人搶著做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吊唁和送葬。
追思會
余老師和蔡焗在會場外碰見,蔡焗先打招呼。蔡焗說:我是以江流朋友的身份參加追思會的。
余老師想到老金,他們已經做了第一稿PPT,以江流各時期的QQ簽名為題配圖,江流的最后一個簽名是塵歸塵土歸土。
蔡焗說:9號,我午睡的時間不知道怎么地比平時長,直到被夢魘驚醒了,就覺得天昏地暗心中不安,原來是江流出了事。
余老師說:江流是8號出的事。
蔡焗從手包里拿出活頁本,手抖抖地敲封面,搖頭,欲言又止。余老師認為他對悲傷的表演到位,尤其幾個細節動作的運用。
余老師說:蔡局我沒有發言的資格,但是你能不能替我傳遞一句對江流的評價?
什么評價?
你強調一句,江流對弱勢群體的關注一直貫穿在她的報道里。
弱勢群體,你說的是這個。
是。我估計沒人注意到江流這個,可能大家都會提她的十佳記者,還有什么反正我也不關心。我就希望你說這個。
蔡焗有力地點頭:好,我提,你是希望江流的這一點被大家認可?
我希望大家知道,她在做被忽視的一塊。
他們進場時,蔡焗紳士地讓余老師先進。她沒有推辭。
會場是研討會樣式,人坐了一圈半,很肅穆。發言順序按規矩來,發言內容按規矩來,每個人都守規矩。蔡焗翻開活頁本,以那個夢魘為發言開頭,說了和江流工作中的往來和收獲,他沒提弱勢群體,這一點不令人意外。余老師將自己的心放到江流的辦公室,她熟悉的那張桌面已經空了,只有抽屜柜里還有一些江流家人沒來得及拿走的東西,其中一件小褂子是她送的,讓江流冷的時候披一披,江流的辦公室總是很冷。
追思會結束散場時,蔡焗和余老師有一個遠遠的視線接觸,蔡焗猶豫了一下,移開視線,應酬其他人去了。
老余,走吧。說話的人是三石,報社攝影記者。
余老師說:我委托他幫我說一句……
你托錯人了啦,回去吧,買點菜,吃點好的,看個片子,回去吧。
你確定江流沒了?
三石最大幅度地點頭:我要說的很殘酷,已經成灰。
三石和江流是好搭檔,但是不說搭檔這個詞,有時候說搭子,有時候說老豆腐,彼此的老豆腐。三石穿滿身口袋的背心,一副攝影記者約定俗成的樣子,臉也是攝影記者的樣子,被曬得比實際年齡滄桑。三石從江流那里了解女人,江流從三石那里了解男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不過三石了解了之后真就對女人多點理解了,江流了解了之后宣稱對男人不信任了。三石說:不信任是對的,18到60歲之間的男人都不可信任。江流說你瞎說,是15到70歲之間的男人好吧。兩個人就笑,兩個人總是有說有笑。
不過有時候是不笑的。去臨終醫院采訪,采訪結束走出醫院的時候兩個人背弓著臉拉著,好像有什么壓著他們。戒毒所采訪,去了幾趟,可能心靈遭受極大震動,倆人的臉拉了有一陣。
三石喜歡說,不信你去問江流。說習慣了,江流去世很久之后才把這口頭禪去掉。他其實是最早接受江流去世的人之一,他和晶晶一起坐三小時飛機加三小時大巴去接江流,他們目睹了江流的遺容。是晶晶為江流洗身穿衣入殮。
晶晶比江流早一年進報社,她和混熟的人形容第一眼看見江流“只覺其丑”,但是看多了竟然覺得有味道。晶晶說話柔極了,桂花一樣清甜。江流喜歡說,晶晶擅長勸,晶晶聽江流說完了就勸,晶晶勸完了江流繼續說。晶晶對余老師說,這是一個程序,說的人說完就罷了,勸的人勸完就罷了,一切照舊,江流還是為男人痛苦。
余老師認識江流的時候,江流在副刊做編輯。江流在吳畫家那里看到余老師寫的書,讀了自序,就打電話給余老師。打電話的目的是約稿,約稿的事情說完就寒暄幾句,幾句之后是幾百句,兩個人聊了一個小時。余老師第一次見到江流是在江流的辦公室,她眼前的姑娘長面孔上生了一對大眼睛,細軟的長發很柔順,說話聲音好聽,不漂亮,但是就那么有內容。她把自己寫的書送給江流,江流從抽屜里取出一條絲巾送給她。
我估摸著買的,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余老師連說喜歡,說受寵若驚了。
江流送余老師到電梯口,正好遇見晶晶。晶晶對江流說,親愛的我正要找你。晶晶好白,余老師想,我要是拍《金瓶梅》一定要她演李瓶兒。
之后她們一起逛街,在外貿店買一堆極便宜的衣服,在江流家里一件件地穿,互相欣賞和點評。她們帶著小孩到江流家里玩,小孩們一處媽媽們一處。一起做飯,大大小小六個人一起吃。有時候三石叫江流出工,有時候老趙閑逛到門口,也進來。遇到她們吃飯,江流會叫他們一起吃。這時候三石往往就去最近的熟食店買她們都愛啃的雞腳爪。有一次三石在的時候,江流說:用很當真的那種口吻說,其實這樣一大家就很好,不需要男人的。
三石哈哈大笑說:我走了。
江流走后,晶晶受江流家人委托,代管江流遺產,直至江流之女18歲后移交,這是后話。
江流曾經約余老師回訪一位專注于人體藝術的畫家,她們之前寫過人物專訪。余老師說單位在籌備新館開館儀式小嘍啰也要參與,暫時沒有時間。江流走后余老師找三石,希望和他一起完成未完的回訪。三石說:老余你接受現實,現實是需要接受的,對不對?
文化館新館開館的儀式果然來了很多人,果然很忙。事后余老師跟江流說,果然來了很多必須到場的不相干的人。余老師的這些牢騷怪話,只有說給江流聽才過得了癮。她跟江流說,單位里每個人都忙了很多不相干的事情,而她所期望并爭取的一間工作室,還是沒有著落。
開館儀式來的自然是領導,本地文化名人或者名流吧,前者余老師全部不認識,后者基本上都認識。那一日炎熱,秋天少見的炎熱,萬里無云,烈日之下領導剪完紅綢帶,一秒鐘都不遲疑地全部走掉,露天舞臺上演員們孤獨地載歌載舞,整個夏天他們都在為這一場演出做準備。電臺電視臺錄完素材后陸續離開,清潔工們把廣場地面上的塑料瓶和丟棄的紙袋書籍宣傳冊裝進大編織袋,一趟趟搬運。余老師先制止清潔工的搬運,她覺得這是一種搶劫,因為其中有很多并未分發的物品,比如書籍,那是她寫的,她想把多余的拿回家。沒有人理她,也沒有人看舞臺上的表演,凄美的音樂流淌著,舞臺上扮演梳娘的姑娘在翻滾、跳躍。余老師制止不了清潔工,便在一張貼著“貴賓”字樣的椅子上坐下,她要看完這個舞蹈。她剛坐下,便有人叫她:你在這里干什么?不熱嗎?她感到了自己的突兀,和舞臺上舞者一樣地突兀,落荒而逃。
她被叫去為書畫家們裁紙、端茶,嶄新的書畫教室里,書畫家們正在生產他們早就畫熟的崇山峻嶺、牡丹孔雀、菩薩羅漢,色彩艷麗的畫照亮了整個書畫教室。
吳畫家是這群書畫家當中她最為熟悉的,此時正在畫一只王八。
她邀請他歇息片刻吃幾粒乒乓球大的葡萄。
吳畫家說收人錢財替人奉獻是此刻應該做的葡萄你替我吃吧。
余老師真就坐下來吃葡萄。
這時候一群余老師不認識的人簇擁著一個余老師不認識的人浩浩蕩蕩走進來,那人雙手背后在解衣般礴的畫家們中間穿行一遍之后,一言不發點了點其中一位畫家正在創作的畫,旋即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
余老師問吳畫家那人是誰。吳畫家說:要死了,你連文聯主席都不認得。余老師笑起來,說:要死了,你畫的王八要死了。吳畫家說:不會,墨干了眼睛鼻子都露出來,是蠻神氣的一只王八。
文聯主席看中的是一張牡丹。吳畫家對余老師附耳低語,其實花鳥畫最不值錢。
余老師附耳低語:他懂,他要的是富貴。
吳畫家又附耳低語:他看上的那個畫家是叫來充數的,業余的。
余老師為大家滿了兩巡茶,落地窗可見廣場演出結束,一上午也就結束了。
為書畫家服務是個美差,余老師懂其中玄機,事前把宣紙在毛氈上面鋪好,那是供書畫家們在吃飯前“寫幾筆放松放松”的,大多數書畫家為了有一個好口碑往往都會寫。很快,桌上就有“紫氣東來”“天道酬勤”“難得糊涂”等等,她知道新來的領導不懂這些,她把字壓在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打算吃完飯就收歸自己所有。
但是余老師的盤算落空了,她跟著大部隊去酒店吃完豐盛的自助餐回來,白老師已經把畫收好,正將字卷起來,完全無視她的存在。
余老師說:白老師,有兩張字是給我的。
她說的是真話,有兩位藝術家寫的時候問她要寫什么,自然是專寫給她的。
白老師白了她一眼,說:我看過了,落款上沒有給某某存正這種。
余老師說:你收到哪里去?
白老師說:區里邊花的錢,我只管送到區里邊。
第二天中午余老師跟江流在一家烤肉自助餐廳吃飯的時候,說起自己當時想要如何如何反擊白老師。江流哈哈大笑說:得了,要反擊當時你就反擊了,我有畫家送的畫,給你你又不要。江流大笑的時候服務員一手提肉一手提刀地上前問:二位需要嗎?
余老師說:我要雞翅,雞翅什么時候來?
江流說:我要。
江流說她發現前夫和自己的員工在一起的時候想要大鬧一場,他們兩個人眼神接觸,真的有火花在閃,那種火花,他從來沒有給過我,我要大鬧一場,我真的大鬧一場就好了。
余老師說:好在哪里?
江流說:我爽啊。
余老師想,這話江流已經說過一百次了。江流愛說話,什么都說,其實很嘮叨,但是她慢條斯理語調穩定極了,即使每次說的是一樣的話,余老師都沒有嫌煩過。為什么不嫌煩?肯定不是有多愛聽,即使江流的聲音確實好聽。想來想去,余老師覺得是成就感,做別人的垃圾桶也會有成就感。江流經常說:跟你講講就好了。
余老師也想講講就能好,但是基本上沒有機會跟江流講,她基本上都在聽。煩惱沒有經過訴說,也會自行消失掉,煩惱怎么著都會自行消失掉的,這是余老師通過和江流的來往而獲得的真理。
那是她們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頓飯。她們經常在一起吃飯,余老師認識江流之前沒有飯搭子,江流走后就再沒有飯搭子了。那一天直到買單(她們照例搶著買單)都沒有等來雞翅,她們在路口說拜拜,余老師記得江流穿了一件老粗布的直身裙,衣服上面好像是有碎花的,或者條紋。
不對,那不是最后一頓飯,最后一頓是三個人一起吃的,另外那個人是比余老師年輕好幾歲的姑娘,也是江流的作者,主要寫影評,和余老師不熟。
那天氣溫適宜陽光適宜,余老師到江流家拿幾件“胖子們穿不上的舊衣服”。2010年的9月她常常如此,似乎每天都有事情需要去江流家,那一天是去拿舊衣服,把每一件衣服都穿給江流看,聽她快樂地說,還是你穿了好看,都拿去吧。
就在這時,另外那個人來了。余老師繼續試衣服,衣服在木地板上堆著,被透過飄窗照進來的陽光照著,一件蝙蝠衫,一條裹裙,一條連衣裙。連衣裙其實大了,余老師在鏡子前轉了幾個身,讓江流看也讓自己看。她看清楚了衣服的不合身,但是江流仍然說好看,另外那個人也言不由衷地說好看,于是這些衣服全部被塞進袋子里。余老師會拎著一袋衣服去上班,好像也不忌諱被領導看見,2010年的余老師什么都不忌諱。余老師已經回憶不出那個人是為什么事情找江流,只是作者找編輯?記不清了,也不重要,江流對作者都很好,她把單位發的福利送給了那個人,洗衣粉還是牙膏,用毛巾包起來。江流新的舊的什么都能送人,嘻嘻哈哈之中就送掉了,送了也不記得。那些畫家送江流的畫,江流是要送給余老師,因為余老師懂畫也愛畫。余老師讓她給孩子存著,不要亂送。
江流忽然說:我們吃午飯吧。
余老師說:不了,我要去單位。
江流說:我沒吃早飯,餓了,陪我吃飯吧。
那個人說:那我回去了。
江流說:一起一起,我請客,出門就有一家新開的小飯店。
確實有新開的飯店,余老師來的時候看見了,小,橘色調,很秋天。江流家也很秋天,墻上掛了一個掛毯,圖案是大紅大綠的楓樹林,很俗氣,余老師不能理解這么俗氣的東西江流怎么能接受,隨她說什么都不肯換掉。江流去世后余老師終于想通了,江流雖然有女兒相伴,但心里是寂寞的,心里面她是一個人,這個世界那么大,她卻是一個人,所以要熱鬧,秋天的并不意味著豐收的,一種虛妄而絢麗的熱鬧。
小區的樹木有些轉黃,余老師唱《壟上行》,枝頭樹葉金黃風來聲瑟瑟仿佛為季節謳歌,江流說“ou”是一個古怪的發音,令人想到嘔吐和毆打還是不要謳歌的好。那個人說還有展翅高飛的海鷗,江流說海鷗并不高飛,海鷗要隨時扎進水里抓魚。江流笑哈哈地對著余老師說,余啊余你被誰抓去被誰吃了?余老師說我要為你謳歌,唱一曲光明的歌,“若是有你同行,你會陪伴我,重溫往日的歡樂”……余老師的回憶實在豐富,以至于那么短的一段路都盛不下這么多回憶。
在小飯店吃完飯,在紅楓葉一樣的秋陽中,披長發穿長裙站在弄口的江流亭亭玉立,琥珀色的眼眸好像深海的寶石,粉紅的嘴唇好像深海的珊瑚,雪白的肌膚好像海底的沙灘。三個人互道再見,江流看起來快樂又健康。那天的帶魚味道鮮美極了,余老師不吃帶魚,但是那一天的帶魚實在太好吃了。
之后就是國慶長假,似乎除了江流和新一任男朋友出去游玩,朋友們都貓在家里睡覺帶孩子和看碟片,看《追風箏的人》,看《殺死比爾》,看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紅白藍三部曲多納托雷的時空三部曲,2010年的時候余老師覺得好看的電影多到來不及看,雖然爭取一間工作室需要持續不斷的斗爭,但是生活還是很有勁,斗爭本身就是有勁的生活的組成部分,和看好看的電影一樣,全是平庸當中的不平庸。
江流匯報一路見聞,和新男朋友喝醉酒,自嘲是個不孝女因為父母在不遠游,江流說她在路上撿到一張路條,上面寫——條條大路通羅馬,我的路是此路不通。
余老師對路條進行了再創作,發給江流,江流沒有回復,她們的對話停留在余老師畫的路條上面。
入 土
晶晶并不認為會有很多人為江流送葬,盡管吊唁的人多,盡管過些天還有單位的追思會。在大家商量送葬車輛的時候,晶晶給余老師遞了一個眼神,余老師懂了。晶晶懂余老師的懂,既然懂就不必說了。她們一前一后走出很擠的房間,房間里七八個人在抽煙,墻角的綠蘿都被嗆到了。她們走狹窄的樓梯,晶晶摸摸余老師戴的帽子,說:我見江流戴過。
是你送她的吧?
我們一起買的,她買的時候就說,如果戴幾次之后覺得不好看就給你戴。對了,國慶節我在家里理出一條裹裙,穿不下了,本來要帶給你。裙子那么小,我都不敢相信我曾經能穿這么妖嬈的裙子。
最近我對曾經這個詞很著迷。曾經和過去看上去很相似,但是凡事一說曾經,比如我曾經愛過,就表示現在不愛了。
不對吧,也可以表示現在還愛。比如,我造一個句子啊,我曾經愛過,現在仍然愛。
也對。我造一個句子,江流曾經和我們一起玩,現在仍然一起玩。不對不對,江流曾經和我們在一起,現在仍然在一起。
晶晶笑了,說:好吧,你這樣說也行。
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說明天見,更沒有說再見。她們知道江流不在,以后就不會像曾經那樣經常在一起了。
第二日清晨,余老師的車跟著頭車,每過橋,頭車后窗撒的紙錢和硬幣就像雪花、像冰雹,在余老師眼里漫天滿地。車里播放著唱經的歌謠,一念心清靜,蓮花處處開。
到地方下車,余老師看見正裝素服的老金捧著一把折來的樹枝拔來的青草充當鮮花,老金說這么做跟老江比較搭。
經過吉他身邊,余老師停下來。吉他平常就沉默,此刻更加沉默。余老師說:江流到家那一晚,我家小孩做夢,夢見一直有人在她耳邊呼吸,就像正在端詳她。我想肯定是江流了,因為我沒去接江流,江流沒看見我,是要來我家看看的。
吉他沉默的眼睛里涌出許多淚水,嘴唇抽動。
他們的隊伍三十來人,鴉雀無聲地上了一徑長長的山坡,經過一個又一個墓碑。沉默的墓碑是一戶戶關閉的門,各家歸各家,各家埋著各家的痛記得各家的好。很快就薄霧散云霏開,再不用多久,太陽就要照常升起。
最前頭江流的哥哥捧著盒子,這兩天他一直微笑著迎來送往,他在預定的位置停下來。他看著工作人員按照步驟操作,誦讀什么。他的臉一點點變形,把盒子放下去……放下去,終于痛哭起來。
余老師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她看見一個金屬的大嘴,尖利的獠牙。
厚重的石板,蓋上,封起來。鮮花放在石板上,布滿。
貝 斯
周小姐去香港前拍了一組硬照,攝影師是老金找的。拍攝前她去剪頭發,洗頭的小妹說:掛面頭過時了呀。她說:什么頭不過時?小妹就給她找了一個首席,首席給她剪了一個游泳頭。小學一年級到中學六年級她都沒有過游泳頭,現在她有了一個不過時的游泳頭。周小姐買了一個假的波波頭,可以罩在游泳頭的外面,然后就上樓了。攝影棚在理發店的樓上。
周小姐看著化妝師,化妝師的下巴嵌著一顆珍珠,叫她想起了十年前在上海,那個上?;瘖y師的下巴上也有一顆珍珠。周小姐看著打光的小師傅,他的銀環夾在右耳骨,她又想起來十年前在上海,那個上海攝影師的舌頭上穿了一只銀環。
他們總是讓她回憶起過去還有上海,她決定不再看他們了,她看不斷按快門的攝影師。他的眼鏡快要掉下來了,可是只要他動一下上嘴唇,那個快要掉下來的眼鏡就會自動抬上去。
她說:現在停一下,我要戴個波波頭。
攝影師說不行。
她說:為什么?
他說這個樣子挺好。
什么樣子?
他說:沒睡醒的樣子。
我們以前見過?
見過。他說,那時你也就十五六歲吧。
可是她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她也想不起來她的十五六歲。
她就問:我十五六歲什么樣?
他說陰暗,整張臉都在陰影里。
而且你很快就走了。又說,幾分鐘。
所以沒看清是吧?她問。
他笑笑,說:帶你來的是老金。
她說:是嗎?
他說是,他去年剛給老金拍了結婚照,老金老婆九○后,很漂亮,但是很兇。
她停了一下,問:你是什么?
他說貝斯。
為什么你會是一個貝斯?
他說因為我最高。
拍完照以后,她走出來,站在一張椅子的旁邊,椅子上坐著一男一女在吃酸辣粉。她打電話給老金,她問老金:為什么貝斯是最高的?
老金說間隔比較大,琴體比吉他長點。
她說:我說的是人不是琴。
老金說:你睡醒沒有?
吃酸辣粉的男女離開以后她坐了下來,椅子上還有酸辣粉的溫度,那樣的溫度足夠讓她重新站起來。
我剛才突然想起來我去過的一個鄉郊野外,獨幢房子,前院沒有種花也沒有種菜,斜頂的閣樓,木地板房間,一幫搞樂隊的。周小姐問:那是誰家?
還有昏黃的燈,玩球的狗。老金說。
有狗嗎?
有,肯定有。老金說,貝斯家。
你帶我去的?
當然不是。老金說,我在那個晚上才第一次見你。
誰帶我去的?
吉他?老金說。
她說:我是江流嗎,吉他帶我去?
老金說: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了。
她說:沒關系,我也不記得了。
她真的不記得誰帶她去的。她記得看過的半部電影——一架飛行的客機掉進時間洞,所有醒著的人都被時間吞沒,睡著的人卻存活,幸存者給自己找出路,他們東奔西走,到最后一秒還失去了他們中不得不醒著的那一個。她看到了時間的相貌,它是一個金屬的大嘴,尖利的獠牙,那半部電影讓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以為時間就是一個金屬嘴。她記得小時候去過一個被鐵路貫穿的村莊,帶她去的小孩說你可以在鐵路的旁邊埋點什么,那兒已經有一個洞,許多小孩在那里埋東西,幾分鐘后又挖出來埋新的東西,或者后面的小孩扔掉前面小孩的東西,埋自己的東西進去。她在那個洞的旁邊挖了一個新洞,她往里面裝了一些石子,她覺得至少那些石子可以長久。她小時候就知道,只有石子才長久。
至于愛情的長久,她只能想起江流,如果真的有人忠于愛情到永遠,只會是江流。
老 金
那個時候他們不是文學就是樂隊,可是周小姐想不起來他們的樂隊是什么樣的,一點記憶都沒有。周小姐的朋友宋小雨說她更有生活的智慧,她以為這是表揚她的話,過了很多年她才意識到,說她更有生活的智慧的意思就是說她更會過日子。又過了很多年,宋小雨成為業界精英,豪宅買了無數,周小姐把那五個字還了回去。
大家都沒有生活的智慧的年代,文學和樂隊迷死了一大片姑娘,吉他就這樣把江流迷死了。但是吉他覺得江流長得不好看,寶爺就給了他一杯啤酒,拍著他的肩膀跟他說:你知足吧,江流可是報社的記者,你以后有的混了。
吉他果然撿到寶,江流忠于愛情到永久,即使十年以后她把他捉奸在床。
吉他和老金都曾經是電廠的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爬電線桿子。有一天吉他就去搞樂隊了,不爬電線桿子了。老金也不想爬電線桿子,老金也去搞樂隊,但他搞了幾下還是回電廠上班了,樂隊一分錢沒有還要倒貼,電廠每年的工資加上獎金也有好幾萬,除了他要被電廠的工人們搞。他們把上班睡覺的老金捆在椅子上,關緊房門,門的縫隙用擦機器的絲棉塞好,然后從天窗放火燒他。老金說他經常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電廠的時候就已經被搞死了。
周小姐對不清楚死不死的老金說你最好跟貝斯說清楚,我那時候跟著你去了一下貝斯家是貝斯家吧可是我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的。
都說了不是我帶你去的。老金說,而且貝斯也是電廠的。
是嗎?周小姐說。
是。老金說。
我完全想不起來這個人。她說,貝斯。
而且肯定不是吉他。又說,我跟他一句話都沒說過。
老金說你跟貝斯說過話。
說的什么?
你坐了兩分鐘就說要走。老金說,貝斯留了一下。
一點記憶都沒有。周小姐說。
貝斯說的是“還早的為,再坐坐撒”。老金說,我們都聽到的。
你說的是“不了,走了”。老金又說,我們都聽著的。
說書的不?周小姐說。
老金哼了一聲。
我倒是問過江流到底愛吉他什么。周小姐說,江流說吉他寫小說,而且寫得相當不錯,我說我也寫小說而且也寫得相當不錯你怎么不愛我。
老金就跟她講了一個故事,可以讓她寫成小說。
全都是為了一個姑娘。那時常州到北京只有一班飛機,晚上七點半起飛。那個夏天的夜晚,老金必須坐上那班飛機,當夜到不了北京,姑娘就不是他的了??墒抢辖疬B買一張機票的錢都沒有。樂隊的人把口袋里所有的錢都掏出來了,買包煙都不夠,他們就蹲在地上想,想出來一個欠他們錢的人,他們就去找那個人,天都黑了,他們手里提著棍子去要錢。那個人說他沒錢,那個人說,打死我吧,打死我也沒錢。他們就和他打了起來,然后他們全部蹲在派出所里了。老金沒坐到飛機,姑娘也就沒了。
講完了。老金說。
周小姐說:這就完了?
老金說:你還要我怎樣,講故事都把我講出神經病來了。
周小姐說:其他人呢?
老金說:還是放過我吧,我老年人了,要早點睡覺,那幫人沒什么好講的。
周小姐說:你三言兩語就講完了。
老金說:好吧好吧,后來鼓手結婚了,吉他結婚了,貝斯結婚了,都結婚了。最多貝斯可以多講兩點。第一,貝斯曾經愛一個女人,愿意為她死,可是那個女人不愛他,叫他去死。第二,貝斯的老婆九○后,很漂亮,但是很兇。
周小姐就掛了電話。
老金2
老金知道江流去世的消息比2010年10月8日12點56分晚了兩小時,這兩小時令他有點傷心。怎么會沒人想到要第一時間通知他呢?連那個老趙知道消息都比老金早,這使老金不能接受。老金認識江流多么早,關系多么鐵。
不久報社開追思會,名單里有余老師,沒有老金。余老師說:單位的追思會能什么樣呢?參加的多半是和江流不相干的人,又不能說有意思的話,不說有意思的話配得上江流嗎?余老師補充,而且還輪不到我發言,輪不到。
老金說:我們給江流辦一個追思會吧,我們這群人先把各自電腦里有的江流的照片合起來,各自說一點概括江流的話,反正大家都懂的。
余老師把老金和江流的合影傳給老金。
合影的事情老金知道,以前這些照片他沒敢收進家里的電腦,他覺得辣眼睛。
那次幾個寫小說寫詩歌的一起喝了不少酒,喝完酒時間尚早,寫小說和寫詩歌的都去了江流家。江流躺在床上跟余老師說了好多說過很多次的煩惱,從前夫之前的事情說到現階段男朋友的事情,全是煩惱和委屈。老金們來了,煩惱轉向無聊,喝過酒的詩人拷問老金和江流一二三四,老金說我倒是想啊,想什么他沒說,也沒人關心。詩人煽動得最厲害,老金搖滾的心被煽動,衣冠楚楚地坐到江流身邊,江流不甘示弱地挽住老金的胳膊。氣氛歡樂極了,余老師手邊正好有數碼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老金在QQ上收完余老師傳來的照片,回復:珍貴的記錄。
那天他們一群人,從江流家出門前一個一個嘻嘻哈哈跟江流道晚安,江流笑歸笑,目光空洞得很。老金和余老師是最后走的,余老師說的是要開心喲,老金說的是我們愛你喲。
宋小雨
下午唐小姐要過來取本書。周小姐同周總說:我有事出去,你替我給她?
周總說好。
哪個唐小姐?旁邊的人問,以前電臺那個唐小姐?
還有哪個唐小姐?周小姐反問。
我可是聽唐小姐的節目長大的。周總突然說。
周總說這種話,周小姐還是頭一次聽到,不免多看了一眼周總。周總一副迷弟相。若是王心凌到場,大概他也能跳上幾腳。
當年玩電臺的姑娘們,最后留下的只有唐小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堅守到了最后。周總只知道周小姐與唐小姐熟識,拍檔過幾期。周總不知道唐小姐之外,還有一位宋小雨。宋小雨也做流行音樂節目,與周小姐最是要好。宋小雨后來去了北京,再也沒有回來。
宋小雨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還約周小姐唱卡拉OK,還有宋小雨的男朋友錢小明,錢小明是鼓手。
宋小雨唱的是,突然有個念頭,和你有個baby,那有多快樂。
第二天一早,宋小雨就搭火車去了北京。錢小明后來找了周小姐好幾次,因為宋小雨不再與錢小明聯系,書信都沒有一封。錢小明找了周小姐好幾次,只為了問周小姐一句,宋小雨在北京還好嗎?周小姐按照宋小雨在信里關照的那樣回應他,我也沒有宋小雨的消息,我也找不到她。周小姐馬上看到錢小明瘦狠了的長臉往上揚,眼睛里滿滿絕望。
周小姐在當晚給宋小雨的信里寫,既然要分手,為什么還要唱那一句,和你有個baby有多快樂?
老金說:你也別太當癡情是真情,這幫人睡過的姑娘連自己都數不清了。
周小姐說:那你呢?
老金說:我好一點。
周小姐說:要是那晚你們湊到了錢你也就去北京了,姑娘也就有了。
周小姐突然記起來另一個鼓手斌哥,斌哥的頭發太長,又喜歡吃面條,于是每次吃面條斌哥就得一手拿筷子,另一只手把自己的頭發撩起來。由斌哥又記起了一個晚上,這群人從周艷泓的歌友會集體退場,走到青年廣場喝啤酒,“未來屬于我”的高頭大馬腳下,斌哥唱了個《罷了》歌,罷了罷了罷了了至少三十遍,后面的十遍全部人都跟著他唱,罷了罷了罷了。有人傳給周小姐一瓶啤酒,周小姐沒喝。周小姐和唐小姐一起訪問過周艷泓,亞細亞影城背陰的轉角,一張桌子的簽售,沒有一個捧場的人。她坐了許久,助理過來說風實在大,走啦。手忙腳亂收起自傳書,她不舍地回頭。
周小姐也去了北京,旅游。宋小雨來了,挎一個舊書包,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像之前在電臺,兩個人都下了節目,坐到延陵路肯德基的露臺,宋小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周小姐陪了會兒,把剩余的半包煙還有整個露臺都留給了宋小雨。周小姐下到延陵路,再回頭望一眼,那個露臺上有兩頂大傘,白色的煙氣就從那兩頂傘的下面裊裊地冒上來。
宋小雨來了,倆人一起吃一盤特別咸的茴香餃子。宋小雨說她要去火車站。周小姐說:去火車站做什么?宋小雨說錢小明來了,她要去火車站排隊買一張火車票送他回家。周小姐說:為什么?你們都分手了。宋小雨笑笑,最后一個餃子送入口中,去火車站。
錢小明和樂隊在北京漂了一陣,陸陸續續地離開。常州數一數二的,到了北京,上臺的機會都沒有。又回到原點,錢小明還是錢小明,斌哥還是斌哥,老金在電廠工資獎金好幾萬,吉他娶了江流以后有的混。貝斯,周小姐怎么想都有點想不起來。
宋小雨在婚禮的前一個鐘頭才給周小姐打電話,她說那是因為她并不確定周小姐也在常州,她只是試試電話。宋小雨說這個婚禮只是長輩們要求的一個儀式,宋小雨說就來吃一頓,不用帶紅包。
周小姐被安排坐在宋小雨的中學同學一桌,宋小雨的中學同學堅持不懈地問她要電話號碼。宋小雨突然坐到了旁邊,穿一件小又美的婚紗。宋小雨說你給我擋著點兒,我就抽一口,不能讓他看到。周小姐說:你干嗎找一個不讓你抽煙的丈夫?宋小雨笑笑,抽了一大口。新郎的父親站起來,舉著水晶杯說:我們家迎來了一位小公主,我們都會珍愛她。宋小雨笑得甜蜜,周小姐都快要流淚了。周小姐想的是宋小雨再也不會回來了,除非她丟了護照。
宋小雨很快回來了,她丟了護照。宋小雨選擇了當天往返的飛機,上午十一點半到,晚上七點半回,常州到北京的這趟飛機,起飛時間一直沒有變化。宋小雨只給自己八個小時,如果來的飛機延誤,她就會回不去,可是她根本就沒有打算到這一點。飛機果然延誤,就只有五個小時了,包括再趕回機場的一個小時。
周小姐在出入境管理處等到宋小雨。宋小雨穿了一條繡花牛仔褲,就跟以前一樣,那個瞬間,周小姐產生了錯覺,好像宋小雨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除了宋小雨的手機上掛了一串熊,這是以前沒有的。電話響了,宋小雨從那堆熊里找電話,她被要求去長輩家喝一碗從早晨燉到傍晚的雞湯。宋小雨去了,喝完那一口,趕去機場。去機場的路上,宋小雨抱怨了不止一回,她就不應該去喝那口雞湯,她肯定是趕不上回北京的飛機了。可是她趕上了。周小姐望著她過了安檢就要消失,隔著圍欄,周小姐很快地問,你還記得錢小明作曲斌哥作詞的那首《罷了》歌嗎?
宋小雨似乎停了一下,可是她到底沒有回頭。她和她的串了很多熊的手機都走不見了。
再后來,宋小雨過年也不回家了。
再后來,宋小雨接走了弟弟、父親和母親,宋小雨的家永遠放在北京了。
再沒有見過嗎?周總問,后來的后來。
周小姐說見過,每次去北京就約一下,去過一次男孩女孩,去過一次綠吧,每一次宋小雨都匆匆忙忙,煙不離手。
最后一次,周小姐說,我從紐約到北京,那晚住在宋小雨那里,宋小雨自己的房子,宋小雨離婚了。
那一晚,宋小雨一直在電腦前工作,沒顧得上跟周小姐說話。
周小姐坐到宋小雨的對面。周小姐說我在紐約的一個朋友艾小米,寫的一個歌,每一句的結尾都是了,就叫它《了了》歌吧。艾小米把歌詞放到四通利方,很多還沒有成為大佬的大佬都在四通混,其中一位很空,就為《了了》歌譜了曲。
宋小雨抬了眼,望著周小姐。
周小姐說有人拿艾小米的歌參加比賽,她還寫信給艾小米說她就是抄了。
你跟我說這個做什么?宋小雨說。
周小姐說你簽了抄別人詞的歌手。
宋小雨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宋小雨說你現在來跟我說這個有什么用。
就這樣吧。宋小雨說,我不會再續簽她,她也再沒能拿出一首像樣的詞。
周小姐說錢小明那首《罷了》歌,你還記得歌詞嗎?
宋小雨說不記得了。低頭工作,凌晨三點,宋小雨電腦屏幕前的臉慘白。
到了四點,宋小雨說:我們去吃火鍋吧。
這個點還有火鍋?周小姐問。
一鍋咸透了的麻辣火鍋,吃到天亮,前后兩撥人過來打招呼,宋小雨客氣地應酬。周小姐想的是北京跟宋小雨太搭了,宋小雨真的不必再回常州了。周小姐與紐約一直不怎么搭,周小姐也不是很想回常州。周小姐想不到到底去哪里。
周小姐后來有個回歸復出會在北京,邀請了宋小雨。宋小雨說好,到了那一天又說在陪母親吃飯,遲些到,只是遲些也沒有到。周小姐與宋小雨通了三個電話,電話里宋小雨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宋小雨的聲音聽來實在飄渺。
周小姐旁邊的人忍不住提醒周小姐,她是不可能來的了。
周小姐說她一定會來的。
天都黑了,宋小雨到底沒有出現。
這么說的話,周小姐說,那一次凌晨四點的火鍋,就是我與宋小雨的最后一面。
周小姐也突然想起那個閣樓,斜頂的閣樓,昏黃的燈。
還有那只狗。老金說,昏黃的燈,玩球的狗。
你帶我去的?
當然不是。老金說,我在那個晚上才第一次見你。
誰帶我去的?
回頭好好想想。老金說。
周小姐說沒事,別想了。
我跟貝斯的第一面也是這些年唯一的一面。周小姐說,我才想起來。可是怎么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凈。
一定有事發生。周總說。
還好不是最后一面。周小姐說,后來我又見到貝斯了,到底問了他一句:我很快就走了?就坐了幾分鐘?后來再沒有后來?
貝斯停頓了一下,說:第二天,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女生又來了,她一個人。
還有個女生?周小姐困惑,哪個女生?
貝斯笑笑,說:那個女生后來天天來。
為什么?周小姐問。
貝斯不笑了,說:有一天也就直接問她了,另外那個女生怎么只來了一次就不來了?
周小姐說:她怎么說?
貝斯說:她說那個女生不會再來的,她有男朋友的,忙得很。
我那時哪有男朋友?我要有我自己能不知道嗎?周小姐說,她不是胡說八道嗎?而且我認識她嗎?哪兒冒出來的?
使勁想就是想不起來誰是誰。
貝斯又笑了笑,說:所以我也就直接跟她說,我們都忙得很,你也別再來了。
周小姐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來了,她也別來。貝斯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周小姐說:她叫什么名字?
貝斯說名字當然不記得了,只知道是你同學,說是每天都跟你在一起的。
周小姐也就突然想了起來,那時有一個每天放學后都要來找她的同學,每天都來,有時候也會留下來吃周小姐家的晚飯,吃過晚飯也不走,總要坐很久。周小姐去哪里,她去哪里。
還真的有這么一個人。周小姐說,算是我那時候的小姐妹吧。
你真的會看人嗎?周總說。
您這么一說,我真的有點不能原諒自己了。周小姐說,這個姐妹,我前些年回來碰到,還請她吃飯了。
這就有點意思了。周總說。
是挺有意思的。周小姐說,我請客,她找的餐館,畢竟我離開久了,不那么熟悉了。她改了兩次期,最后終于帶著一個男朋友來了,吃了就走,一個謝字沒有。
周總說:那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
那餐飯吃了四五千。周小姐說,要想忘掉也難。
周總說:這時候我要笑的話是不是就有點不禮貌了?
周小姐說:你笑你笑,你盡管笑。我也要大笑幾聲,要不我的心里面就太難過了。
晚上周小姐與錢小明在微信上聊了幾句,錢小明說他昨晚在北京。周小姐說:見到宋小雨沒?錢小明說:沒,好久沒聯系了,幾年前發過微信,沒收到回信。周小姐說:宋小雨把我刪了。錢小明說:那就再找回來啊。周小姐笑笑。隔了幾天,錢小明轉來宋小雨的一條微信。
“周小姐想留住的時光,我不愿再回。我貪戀的俗務,她未必入眼。但我羨慕她,我身邊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極其少,她是一個。這么多年過去,彼此之間已經似是而非,復聯失聯,但她就還是十幾歲的那種茫然又堅定的樣子?!?/p>
周小姐。宋小雨說,江流向東,回家去。
打 動
一個樂隊由鍵盤鼓手貝斯吉他組成,也可以混著來,貝斯有時候吉他,吉他有時候貝斯,這就是周小姐對樂隊的全部認知。周小姐自己,什么樂器都不會,唱起來更是每一個字都走調。這一點,宋小雨好很多。宋小雨每一個字都在點上,和你有個baby,那有多快樂。
我們是彼此生活的審視者。宋小雨說,你比我更有生活的智慧。
周小姐把“生活的智慧”這五個字還給宋小雨之前的時代,大家都沒有什么“生活的智慧”的時代,樂隊迷死了一大片姑娘,江流就這樣迷死了吉他。江流迷死了吉他,可是吉他并不迷江流,江流有才,但是不夠好看,寶爺就給了吉他一杯啤酒,拍著他的肩膀跟他說:你知足吧,江流可是報社的記者,有編制的,你以后有的混了。
吉他跟江流結婚,肯定不是吉他想混,必須是愛情,當然是愛情。只是周小姐見到江流的時候,江流已經離婚了。周小姐問江流有沒有聽過前夫的吉他,江流說他是貝斯,不是吉他。周小姐就有點混亂,吉他不是吉他,吉他是貝斯,那老金斌哥錢小明那個樂隊不就有了兩個貝斯?而且斌哥跟錢小明是一個樂隊的嗎?那不就有了兩個鼓手?
姑娘們都愛樂隊。老金說。
周小姐說:我為什么不愛?我不是個姑娘?
姑娘們最愛吉他。老金說,吉他最出風頭。
但也別以為貝斯是什么好東西。老金又說,貝斯最悶騷。
周小姐說:管他貝斯吉他,我為什么不愛?我不是個姑娘?
吉他還寫小說。老金又補了一句。
我也會寫。周小姐說,而且我就是個姑娘。
老金說:你是你是你是個姑娘,但你就沒被打動。
周姑娘馬上理解了,江流姑娘被樂隊打動了,江流姑娘被小說打動了。吉他打動江流因為小說和樂隊打動了江流。你被什么打動,什么就是你的命。
最早樂隊在老D的酒吧表演,這個酒吧出現在過周小姐的小說里,叫做《老房子著火》,酒吧名為老房子,周小姐和她的小姐妹在這里放過一把火,所以就叫《老房子著火》。真的放火,打火機點桌布,燒起來,服務員鎮靜地走過來,一杯冷水澆滅了那團火焰,看都沒看她們一眼,實在看得太多。周小姐與小姐妹們對看一眼,沒敢多話。周小姐時年十六七歲,還不是特別囂張。所以寶爺說老D的屁股上有一個紅纓槍的槍傷,周小姐信。燒個桌布不算什么,酒后打架,動用到了紅纓槍,還戳到了老板的屁股,就是會有這樣的事情。
吉他去蘇州開了個酒吧,合伙人可能是斌哥,吉他在常州開了個影樓,合伙人是貝斯。按照周小姐的理解,由于一直在路上,他們就不得不和酒吧里鬼混的女孩子鬼混,混到后來他們特別厭倦,盡管他們也用情,就像真的一樣。他們終于不搞樂隊了,特別晚,那個時候幾乎都沒有接近三十歲還在做樂隊的男人了。吉他接受了不好看的江流,不完全是有的混了,家里人也催得急,吉他結婚,生子,做生意,酒吧生意,影樓生意,跟藝術有關系的生意。周小姐沒有去過他們的酒吧,周小姐也沒有去過他們的影樓,不對,周小姐去過一次,2010年1月之前的某一天,周小姐去香港前,要拍一組硬照,老金給她找了攝影師。拍著拍著,周小姐想起來了十五六歲時與攝影師見過一面,三十五六歲再來回憶那一面,那種感覺,就是那種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的感覺。周小姐不知道錢小明那個時候在哪里,他絕望冰涼的眼神飄來又飄去。
后來周小姐一個朋友的酒吧開業,他叫她穿校服去。她說制服還是校服?他說什么服都行,只要不是你中學里穿的那種豎白條藍運動衫。
周小姐說:你能告訴我貝斯和吉他是一樣的嗎?如果和吉他一樣,為什么又叫貝斯?
他說:吉他六弦,貝斯四弦。
周小姐說哦。
周小姐和江流,倆人坐在一個鋼琴教室的前面,江流的女兒在練鋼琴,江流說周小姐你要敢寫我我晃你。周小姐倒不擔心江流的晃,周小姐只是擔心失去江流,周小姐只能去看很遠的遠方,那兒有一叢竹子,周小姐什么都不想說了。
周小姐突然想起來了,樂隊的主唱,女的,后來也去加州了。周小姐問:老金,她在加州的哪頭?也許就在我的隔壁呢。老金說:你有好多人可以問,斌哥明哥吉他貝斯,還有你爸老周,都可以,你不要盯著我一個人問,我老年人了記不住事。
周小姐說她問過貝斯為什么是貝斯。
他怎么說?
他說因為貝斯最高。
老金有點發愣。
那么吉他到底是吉他還是貝斯?周小姐又問。
老金說:別再煩我了行吧,吉他的問題你自己去問吉他。
吉他已經是江流法律上的前夫,前后十天,十年婚姻就畫下句點。周小姐當然不能去問吉他,沒有人要周小姐站隊,周小姐自己站了江流隊,刪吉他。
江流說的,人人都同那個女的睡,偏偏我家的就揪住了不讓走,只好離婚。
吉他已經是江流法律上的前夫以后,有一個深夜,前夫又去敲江流的門,那道門在法律上已經不是他們兩個人的門,那就是江流一個人的門。沒有人知道前夫為什么又要回去。
江流不開門,也不發出任何聲音。
前夫知道江流肯定在里面,前夫更用力地敲門。江流繼續不發出聲音。前夫敲了一會兒,停下來,轉身去門口的小花園撿一塊磚。天很黑,門廊的燈不亮,前夫一時摸不到合適的磚。
江流開了門,一道光射入小花園。前夫放棄了磚,徑直奔去臥室。進門左轉,穿過客廳,前夫熟門熟路,原是他們的臥室,他最熟悉不過了。
江流冷冷地看著他。
然后門真的破了,門外的人,神奇地撿到了合適的磚頭。磚頭砸破了他們的門,已經不是他們的門,只是江流的門。砸門的人與前夫扭打在一起。110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打完了,各自離開,兩臺車,開出去很遠都是咆哮的聲音。
江流把破了一個洞的門關好,天快亮了,門和其他的收拾得是明天。
說起來,前夫的行為完全沒有道理,前夫簽了離婚書就不是丈夫,不是丈夫為什么要去敲不是妻子的女人的門?半夜三更的。砸門的人的行為也是沒有道理,他是想用一塊磚頭保護江流?又砸掉了她的門。
有人說江流沒有道理,為什么又有前夫又有情夫的?也有人說都是前夫了怎么就不能有情夫?這些人都沒有道理。但是這場架打得坦白,周小姐就是欣賞這樣的坦白。
周小姐坐在一條船上的時候接到老金的電話,老金說江流走了。船正要開去橋咀洲,開始下雨,風浪也有些大,船身起落顛簸。周小姐沒哭,周小姐暈船了,一塌糊涂。
2010年1月周小姐回香港前,租了寶爺一個朋友的倉庫做工作室,一個閣樓,氣窗能望見樓外面的桑樹,還有水塔,閣樓地板中央放一張課桌,桌旁一瓶白玫瑰,桌前一張靠背椅,周小姐就坐那張椅子上,做了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沒做。
下大雨,周小姐打電話給江流,江流不接,周小姐持續地打,打到江流接。江流的聲音氣急敗壞,江流說:我在上懷德橋,上橋上一半你電話來了,不接就一直打啊你?我只好停在半坡接你電話,一腳沒撐住,摔了個大跟頭。
周小姐的腦海里浮現出江流踩腳踏車的樣子,寒冬臘月,引橋比橋還長的懷德橋,披著雨披的女人,雨全灌到她的嘴里。因為電話響不停,她只好停下,用一只腳抵著地。風把雨披的帽掀開,她的頭發全亂了。手凍,電話沒摸出來,腳踏車往后退,抵地的單腳撐不住,她踉蹌著倒地。
江流是騎著腳踏車去上班的。
周小姐想起來與江流的第一面,延陵路肯德基,還有老金。周小姐濃妝艷抹,長鏈耳環,江流一見周小姐就哈哈大笑,江流說:周小姐你臉上的白粉直往下掉啊。
江流從懷德橋下來問周小姐借錢買車,周小姐說不是吧,你比我富多了。江流說一個月,一個月后連本帶利還。周小姐說一個月還有什么利。
江流托周小姐帶過一次東西。人人托她帶東西,雅培美素雅詩蘭黛,七姑八婆自來熟。買奶粉要頂住刺穿后背的刀光,有時候還買不到,買化妝品容易,只是霜霜水水帶去深圳實在重,寄了過去錢還寄不過來,托的人說這點小錢又不是賴,實在忙得要死,沒空,以后不要你帶了,以后也曉得了,在你這家消費前倒要先付錢的。周小姐說:我開淘寶店???我要真開淘寶店,您也得先付錢給支付寶吧。
江流只托周小姐帶過一支維生素,孩子感冒。周小姐說東西實在小算不了錢不用給了。江流說:怎么算不了?來來來十元人民幣兌十元港幣,快把錢收了。
車錢江流一個月還了,搭上一支紅酒。周小姐說不喝紅酒,江流把壁櫥門打開說,你自己挑,白酒黃酒,我不欠人情。
江流有錢,錢存起來給孩子,她自己不用。
周小姐租了倉庫以后,江流有時候去探她,芝士火鍋,一杯酒。
半夜一起坐在倉庫門口的秋千上,隔壁的老馬端來一杯咖啡,老馬的手抖得厲害,咖啡全翻到周小姐的圍巾上。江流就這么跟老馬認識了。
老馬走路踢石子,一條路,左邊走到右邊,石子左邊踢到右邊。周小姐認識老馬二十多年,關于老馬,周小姐一個字都不想說。
江流幫老馬搬家,新車新司機,揚州到常州。江流前夜加班,眼圈都是黑的,還是幫老馬搬了家。老馬又說有東西落在了那邊,連夜趕回去取。江流擔心老馬,電話他:路上還順利?老馬講還在大巴上,快要到揚州。又傳來一個常州小飯館老板娘的清脆聲音:再要兩碗飯?
江流哈哈大笑:這個騙子。
周小姐不知道江流怎么還笑得出來,周小姐自己又站了個隊,刪老馬。
江流發給周小姐一張照片,只是兩個地上的影子,靠在一起,周小姐頭一次在一張只有影子的照片里見到愛情。幾個小時以后,江流沒了。
開車的那個男人,周小姐也認識了二十多年,關于他的話,周小姐不知道怎么說,至于十五六歲就見過的江流前夫,周小姐不說了,怎么說都是錯。
在周小姐的角度,江流前夫不夠渣,開車的新男友也不夠渣,老馬,絕對是一個大大的渣男。但如果沒有前夫的渣就沒有老馬的渣,沒有老馬的渣就沒有新男友的渣。全部渣男,一堆渣男。
周小姐跟宋小雨都坐在火鍋店里的時候,宋小雨突然說:你相不相信愛情?
周小姐說不信。
宋小雨笑笑,說:我也不信,直到愛情真的出現。
周小姐說:出不出現都不重要了,對的時間不對的時間,對的人不對的人,都不重要了,我又不會離婚。
宋小雨說她會,然后她就離婚了。
周小姐跟江流一起坐在秋千上的時候,江流突然說:你相不相信愛情?
周小姐說不信。
江流笑笑,說:我也不信,直到愛情真的出現。
周小姐還以為時間重置了。
直到咖啡全翻到周小姐的圍巾上,那條圍巾洗了三回還能洗出咖啡來。
這段對話,是周小姐與江流唯一關于愛情的談話。其實周小姐一直搞不清楚愛情,愛情的永遠,如果真的愛情有一個永遠。
周小姐再也沒有問過《罷了》歌、《了了》歌、所有關于吉他貝斯的那些問題,周小姐搬到了香港。
十四年后的一個夜晚,貝斯在朋友圈發了一張他拍的星空,周小姐已經很少看朋友圈,但就這么看到了。周小姐想起來有人告訴過她,貝斯是低音的吉他,貝斯往往高大、寡言,貝斯不可缺少,如果這是一支搖滾樂隊。周小姐突然覺得,那一刻,江流飛出去的那個瞬間,那是永遠。
周小姐對江流的思念突如其來。
——2024年10月8日,香港
陽光猛烈,打了傘。已經有一束花一根煙擺在那里,花是昨天的,煙是前天的,他們沒有動那些花和煙。三石點了根新的煙,煙燃得快,三石說慢點兒老江。
——2024年10月8日,常州
(周潔茹,作家,現居香港;佘朝潔,作家,現居江蘇常州)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