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春盡,梅子熟了,梅雨霏霏。
雨與詩天生有緣。雨浸潤了文字,讓詩有情;詩編織了水幕,讓雨有靈。微雨燕雙飛,如夢如幻;豪雨鬼神驚,如暴如怒。沒有詩人不喜歡雨,不喜歡雨的詩人算不上詩人。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雨是詩人的摯友:舊雨是故交,新雨是新知。舊雨不來新雨來。
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黃梅。
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
茅茨疏易濕,云霧密難開。
竟日蛟龍喜,盤渦與岸回。
杜甫這首五律,題名《梅雨》,寫的是四川景色:滿樹的黃梅已經成熟,深而清的河水流向長江。天空下起蒙蒙細雨,打濕了茅草的屋頂,山間云霧彌漫,天地渾然一片。仿佛蛟龍成天在河中嬉戲,一個個漩渦盤旋到岸邊又返回。
四川沒有梅雨。南宋的范成大在《吳船錄》中特地說明:“蜀無梅雨,子美熟梅時經行,偶值雨耳。恐后人便指為梅雨,故辯之。”
恓惶落寞的杜甫總是渴望朋友:“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杜甫黃梅時節偶然遇雨而作《梅雨》,也許因為梅與雨固有的詩意。
梅雨在兩千多里外的江南。
江南梅子黃熟時,陰雨連綿,當地人稱作梅雨;梅子早春開花,未熟時青色,成熟后變黃,即黃梅。江南有蘆田,蘆田有耕云院,梅雨打濕了耕云院的歲月,耕云院的住持個山,不覺得梅雨有什么好。
軟綿綿的雨絲沒完沒了,潮乎乎的青衫怎么也晾不干,墻壁和柱子結滿了水珠,桌椅和青石的地面,到處水漉漉。濕熱,黏稠,悶燥。多雨的季節,雁子都飛不動。夢魘中的空氣 ,放大著潮濕,如同憋屈的心情。所有的地方都滋生出霉菌,旺盛得讓皮膚發芽。
梅雨是最纏綿的雨。寺院外的小河,兩岸尋常人家,在雨中朦朧。單桅船搖來誰家的女兒,青春年少,心里只有情絲萬縷,不知道預料未來。石橋上的清秀男子,為她寫了詩。雨傘擋住彼此的臉,錯過了相遇。遲遲疑疑的步履,走不出雨的迷蒙。
梅雨時節是蠢動的時節。爆發只等著一個契機。
梅雨時節來了崔申之,梅雨為之一新。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個山靜如止水的心,泛起漣漪,像杜詩寫的:盤渦與岸回。
崔申之是吳越之地的戲劇家,一來一去,給個山留下了惱人的劇本。
二
本來以為一切都已靜息:寺院的堂舍廊廡無聲地衰朽,寺院的晨鐘暮鼓周而復始,香客來來去去,香煙明明滅滅,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日出日落,夜長夜短,寺院依然。
而奉佛是表。真正潛心的,是書畫。六尺丹青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
乙亥七月,旱甚,灌園長老畫一茄一菜,寄西村居士云:半疄茄子半疄蔬,閑剪秋風供苾蒭。試問西村王大老,盤餐拾得此莖無。西村展玩噴飯滿案,章城岫云聞之,且欲索予《花封三嘯圖》。余答以詩云:十年如水不曾疏,欲展家風事事無。惟有荒園數莖葉,拈來笑破嘴盧都。岫云仍索《三嘯》不聽。十二月松門大雪,十指如槌,三兩禪和煮菜根,味頗佳。因念前事為京庵兄作數莖葉于祝禧上,可謂驢揀濕處尿,熟處難忘也。京庵日侍維摩方丈,知南方亦有此味,西方亦有此味,窮幽極渺,以至于卒地折,曝地斷,又焉知三月不忘肉味哉!誠恐西村、岫云兩個沒孔鐵槌,依樣畫葫蘆耳。灌園長老題。
這是個山在自己最早的畫冊上的題跋。
題跋交代了畫冊的來龍去脈:早在某年某月,灌園長老畫了一個茄子一棵白菜,寄給西村居士,題詩說:“半疄茄子半疄蔬,閑剪秋風供苾蒭。試問西村王大老,盤餐拾得此莖無。”西村居士收到畫,展開玩味,笑得噴飯滿案。章城岫云聽說了這件事,就要向我索求《花封三嘯圖》。我寫詩回答:“十年如水不曾疏,欲展家風事事無。惟有荒園數莖葉,拈來笑破嘴盧都。”可岫云不聽我的,堅持要我的《花封三嘯圖》。十二月松門大雪,天氣很冷,人們十個指頭凍得如小槌般梆硬,三兩個禪門和尚煮菜根,吃得津津有味。我于是想到以前為京庵兄畫畫的事,就在賀帖上畫了幾莖菜葉。可說是驢揀濕處尿,難忘熟悉的地方啊。京庵兄每天侍奉維摩方丈,知道南方和西方都有這種煮白菜根吃的味道,想盡了辦法到處找,以至于死在地里的菜根都被挖出來,露出地面的菜根更是被找光了,喜歡菜根就像孔老夫子聽了《韶》樂三個月不知肉味那樣。我是真怕了西村、岫云兩個沒孔的鐵槌似的實在人,只好依樣畫葫蘆。
“灌園”來自兒時的記憶。宋代隱士蘇云卿曾在百花東洲灌園植蔬,是為“蘇翁圃”,就離個山甲申前所居的王府不遠。
個山的題跋看起來像牢騷,卻透著明顯的得意。自己的筆墨得到了認可,還有什么比這讓人快活的呢。
耕云院時有訪客。其中不乏當時的聞人,有善人物、山水、花卉、蟲魚、鳥獸,應手飛動、人爭仿之的畫家,有曾在國子監受業,卻未曾謀得一官半職,困頓終身而畫極工巧的鄉間老塾師,也有岫云這樣頗有雅好的晚生。只要趣味相投,書畫造詣也得到賞識,即便是晚輩,個山也照樣有求必應,為之作畫題跋。
于是就有了汨汨不斷的瓜果、花卉、松石,以及楷書、章草、行書、隸書于各頁題寫的詩偈。
就有了第一本畫冊,題跋款署“灌園長老”。不知者視之以稼穡自詡,而知者幾何?
這是個山書畫起步的標本。刻意模仿前人筆法,題材、布局也未脫前人窠臼,不免寫實的拘泥,用筆較方硬,畫面結構乃至物象造型皆較為單一、平板而缺乏變化,過度的寫實影響了情感的表現。
即便如此,其作也不失為寫實的精品。西瓜、芋頭、石榴、水仙、草蟲等自然物象精謹細致,穩健真實,一蟲一葉都栩栩如生。《花果圖》中的石榴畫得有聲有色,石榴籽被點染得晶瑩剔透,枝葉活潑輕柔淡雅,與墨色沉厚的石榴形成強烈的對比,飽滿厚重的自然質感躍然紙上。側面的梅花具象地刻畫出了梅花特有的高貴和傲骨。石榴與梅花的生命氣息借筆墨的暈染,在墨色的濃與淡、虛與實的對比中油然而生。由于筆墨功底扎實,用筆簡率,墨色純凈,畫面疏朗,形象生動,構圖質樸天真,不求物象完整,一派不拘一格的大家氣象已意蘊其中,預示了畫家未來的發展。
藝術表現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同時期、不同境遇以及思想的成熟和技法的熟練程度不一,各個階段之間的差異自然會逐漸演變過渡。
個山畫是典型的文人畫。通常“文人畫”多取材于山水、花鳥、木石,借以抒發性靈情愫。標舉“士氣”“逸品”,崇尚品藻,講求筆墨情趣,脫略形似,強調神韻,重視文學的修養和意境的締造。所謂援詩入畫,趣由筆生,法隨意轉,言不必宮商而丘山皆韻,義不必比興而草木成吟。人品、學問、才情和思想,是文人畫的四個要素。畫之為物,乃是性靈、思想、生命活動的結果,并非單純器械使然。個山初期的拘泥寫實,是臨習前人的結果,他很快就擺脫了這種拘泥,越來越鮮明地表現出強烈的主觀寫意傾向,力求神似而不求形似。
個山印章中有“石癖”一款。他是那么專注于治印刻石,對各類石材愛不釋手。其硯銘印章刀法出于文彭,神韻雅正,純厚古樸。
文彭,真正動刀用石頭鐫刻印章的第一個文人。在他之前,元代金石學家吾丘衍的《三十五舉》對中國文人篆刻做了理論奠基,實踐其理論的則是吳門地區的一些文人。這些文人大都是吾丘衍弟子一系的后繼學者,中有吳派文人畫“明四家”的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
文徵明是沈周的學生,對篆刻的喜愛遠勝其師,曾自矜“我之書屋多于印上起造”。長子文彭深受乃父篆刻影響,且多有思索,直接秦漢之脈,力追正始,篆法介乎方圓之間,但眉目清楚。尤其重要的是開創了文人動手刻印的歷史。在他之前的文人只寫印稿,不刻印,因為還沒有發現用于刻印的石料。
周亮工《印人傳》記載了一個小故事:文彭有天外出,看見一個趕毛驢拉著幾筐石頭的老頭跟小販吵架,小販收購石頭,卻不肯支付運費。文彭看了看石頭,發現皆是青田石,說,你們別爭了,石頭的錢和運費都由我付。那幾筐青田石,上等的有“燈光凍”,最差也是“老坑”。從此他治印不再用象牙而用青田石。用石頭刻印也由此在文人圈子里流行開來。
文彭崇尚漢印,力矯時弊,然又多書卷氣,典雅平和,端莊秀媚,別于秦漢印的醇厚。這種極富文人氣質的篆刻成為后來吳門篆刻的典型風格。
篆刻者的修養決定了藝術的成就,僅僅刀功純熟是不夠的。印章作款,漢已有之,元代亦偶見銅印有款,但在牙、石上以楷、行、草書體作上下款,并以詩文字句入之,則始于文彭。他以石刻章,得心應手,運用自如,使治印這一藝術形式可由文人自篆自刻,能充分表達作者的審美情趣。其所作印,有元人之秀潤與漢人之古穆,加之詩文、書法均佳,所鐫詩詞句印或閑章,均能寄托、表達心境,濃郁之詩情畫意溢于印面,詩文、書法與刀刻等藝術手段融為一體,從而開拓了印章邊款的新領域,豐富了印章藝術。他的實踐與倡導,開啟了篆刻藝術之路,提高了篆刻的學術與藝術地位。
在文人篆刻的明清流派中,文彭高居源頭。其對篆刻史的最大貢獻不是承前,而是啟后,自明至清的皖派、歙派、浙派、鄧派諸篆刻流派,無不由他濫觴。他是文人篆刻的開山鼻祖。
個山一生治印數百,是文彭的杰出傳人。個山知文彭,而文彭不知個山,九泉之下,或有憾乎!
“石癖”個山好畫怪石,畫得最好的是松、蓮、石,芭蕉、花竹中常見怪石,有時滿幅只畫一石,構圖簡練,石形奇拙古樸,側鋒拖抹,苔點呈三角,皴法均以亂鋒點擦。
對于中國文人士子,石是崇尚自然的審美對象,又是磊落昂揚的品性象征。經由繪畫的“移情”觀照,石轉化為人格的結晶。蘇東坡畫枯木怪石,枝干虬曲無端,石皴亦老硬,怪怪奇奇,如其胸中盤郁。個山畫石,更是以石之嶙峋寫胸中塊壘。畫《玲瓏石》詩款《題奇石圖》:
擊碎須彌腰,折卻楞伽尾。
渾無斧鑿痕,不是驚神鬼。
“須彌”即須彌山,佛典中的山名,又譯為妙高山、妙光山。傳說山在海中,上為帝釋天所居,四周有四天王居所。須彌也可喻佛。《三藏法數》載:須彌為“十山王”之一謂,此山為純寶所成。又有:在“南瞻部洲”,處大海中,“四天王居山腰四面,仞利天在山頂”。“楞伽”為島名,島上有山,乃“佛說《楞伽經》之所在地”,九山八海,山水相間,周圍八山八海為鐵圍山,拱衛中心的須彌山。“楞伽”意為險絕,凡人不可往。《三藏法數》說“唯神通方能到”。《楞伽經》被禪宗始祖達摩用作禪宗“印心”的根據,故禪宗亦稱楞伽宗。
個山把一塊占據著畫面五分之三的莫名其妙的石頭,說成是來自神仙居住的地方,將具象任意變形甚至完全抽象,作為情感賦予的對象,讓一塊怪石有了靈魂。詩中說:這塊沒有人工斧鑿痕跡的天然奇石,是從楞伽山折斷下來的。應該沒有驚動須彌、楞伽這些佛和神聚集的圣山上的神鬼吧!
這塊玲瓏剔透、洞空怪異的石頭無疑是畫家兀傲性格和獨特思維的自比。
又有《巨石微花圖》,巨石嚴酷,小花淡然出于石縫,不可辱沒,泰山壓頂而心靈篤定,是一個圓滿具足的世界。這是藝術的尊嚴,更是做人的尊嚴。
處在逃亡中的個山,無法像其他畫家那樣暢快淋漓地揮灑筆墨,直抒胸臆,只能借隱晦幽澀的詩文與造型奇特的物象來抒發強烈的主觀情感,并以隱喻和象征來表達寓意。
書畫同源。個山畫上的題識是他最早的紀年書跡。
這同樣是一個學習和積累的階段。楷、草、隸、行,同時鉆研,對前代各種書體多所揣摩。
初時臨習唐歐陽詢、歐陽通父子的楷書。歐陽詢書法源自二王,兼取北碑,點畫瘦硬、筆力剛勁、法度嚴謹,史稱“歐體”。歐陽通承父學,但更具隸意。個山的臨習端肅嚴整,結構勻稱,點畫妥帖,法度森嚴。有意夸張了某些筆畫,橫畫收筆以及某些捺筆的隸書意味,潛意識中有著突破規范的欲望,但不失稚弱。唐代楷書把運筆的復雜操作放在筆畫的端點和彎折處,并且用提按的方法來突出這些部位,這種筆法影響到唐代以后整個書法史,甚至其他各種書體的書寫。處于學習階段的個山書寫隸書用的也是這種筆法,顯得生硬,與他后期的筆法幾乎完全對立。他的草書為章草,較為拙澀。行書筆法則不一致:或流暢,圓轉軟滑,為當時流行書風;或近楷書,筆畫和結構傾向追求個人風格;或字體結構各不相同,有的勻稱妥帖,有的松散稚嫩,既顯示出對各種筆法和造型的敏感,也顯示出他開拓視野以創造個人風格的愿望。王羲之的《圣教序》、李邕的《麓山寺碑》,以及董其昌的影子閃爍其中。
清康熙年間學董字是一種時尚,個山自不能外。董字灑脫、清淡、自然,整幅視之,超出塵外,集中了個山所欣賞的大部分書法家的成就。在做過各種嘗試之后,董其昌成為個山的重要選擇。這使他的行書很快擺脫了混雜局面,上升到新的水平,頗得董氏神韻,疏朗、雅致、流暢,但較董字單薄。四十歲后,他學董的結字、筆致,方形神兼備,是純正的董字。從三十多歲到近五十歲長期師法董其昌、學習黃庭堅之后,個山又反復臨習《蘭亭序》,并且終生不倦,為對古人書風的集大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十幾年間,個山的書法多臨習,花鳥多模仿,藝術水準較之于晚年的經典作品有較大的距離。審美物象與主觀意識之間存在著拼合的痕跡,且幅度小巧,缺乏他后期作為一個成熟藝術家主體意識的宏大和高遠。這只能說明,大師同樣是在不斷的摸索與錘煉中形成的。
永遠有新的學習對象,是個山成為偉大藝術家的一個重要原因。
三
國破家亡的痛楚,遁世無著的悲涼,一個王室子孫糾結的碎夢,汩渤郁結,個山在自心的煉獄中經歷著常人不可想象的困苦煎熬,將書畫作為修行問道的途徑、承載道法的器具。他在畫上的題詩,委屈、辯白、無奈、自勉,五味雜陳。
《雙西瓜圖》三首題畫詩,以個山特有的語言符號和詞匯方式,表達了畫作隱藏的意蘊:
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
吸盡西江來,他能為汝道。
(《題〈雙西瓜圖〉》之一)
“無一無分別”,禪宗六祖慧能有:“煩惱即是菩提,無一無別。”“無二無二號”,禪宗二祖慧可有:“法佛無二……佛法無二。”“吸盡西江來”是禪門話頭“吸盡西江水”的活用。
畫上的兩個西瓜,穿插重疊。詩是個山最早的題畫詩。詩里說:無與一沒有什么區別,無與二也不存在差異。那么,一與二的差異又在何處呢?西瓜秧吸進西江水,結出了一個又一個西瓜。就是從無到有,從無到一、到二。
個山在這里點觸的是禪學的“無一觀”,“是一是二,無一無二”是禪宗世界觀的根本命題。禪宗始祖達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直至六祖慧能以及歷代許多著名禪師,對此皆有闡發。在禪宗看來,“有”是幻覺是夢境。世界萬物的存在,是因為有“我”,“我”不存,就什么都沒有,徹底否定了一切客觀事物的存在,更否定了一切求生存的努力。個山說的“無一無分別”是本質的、具象的;而“無二無二號”是非本質的、抽象的。萬物萬法并不平等,一切應從“無一無分別”的具體出發。這個本質與非本質、具體與抽象的命題,是邏輯性的,但他又用“吸進西江來,他(佛祖)能為汝道”做了非邏輯結論。
宋人普濟有詩:“一口吸盡西江水,萬丈深潭窮到底。略彴不是趙州橋,明月清風安可比。”曹洞《潭州道吾真禪師語要》:“上堂,一切智智清清,無二無二分。”又道“無法可說,是名說法”;《五燈會元》卷三,龐蘊居士“問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祖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佛法的旨要,言語是難以盡說的。
個山內心矛盾萬般糾結。
和盤拓出大西瓜,眼里無端已著沙。
寄語土人休浪笑,撥開荒草事丘麻。
(《題〈雙西瓜圖〉》之二)
“眼”,六根之一。“眼里著沙”,禪典。“土人”,當地人,佛門同修。“撥開荒草”,即撥草,禪家話頭。
這首詩題于畫中顯眼處,用筆沉穩。三首題畫詩中,這一首位置顯著,談玄說妙的神秘主義色彩中透出現實處境的悲涼。
“眼里著沙”,是人性蒙垢的象征。眼睛不容異物,卻“無端”“著沙”,摧殘人性!(同修們)別笑話啊,在(我)心里,紛繁塵世,正是斬不盡、殺不絕的荒草亂麻。
西禪守凈禪師有一段偈子:“閉卻口,時時說。截卻舌,無間歇。無間歇,最奇絕。最奇絕,眼中屑。既是奇絕,為什么卻成眼中屑?了了了時無可了,玄玄玄處亦須呵”;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第七十三則“師云:眼里著沙,不得底太局狹生!曹山道:若是世間麓重貪嗔癡,雖然斷卻是輕;若是無事無為凈潔,此個重無以加也”; 曹洞《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師與密師伯經由次,見溪流菜葉,師曰:“深山無人,因何有菜,隨流莫有道人居否?”乃共議撥草;龍湖普聞禪師:唐僖宗時,辭石霜去至邵武城外,見山郁然深秀,遂撥草,至煙起處,有一苦行居焉;《碧巖錄》卷三:雪竇出他們云門,所以一時撥卻,獨存云門一個。這韶陽知重撥草,蓋為云門知他,雪峰道:南山有一條氅鼻蛇落處,所以重撥草。
然而,若是心靈“凈潔”,又何必“重撥草”?若是世間“重貪嗔癡”,縱然“撥開”也是“輕”啊。
整首詩是對摧殘人性的黑暗現實的抗辯。虛空的談玄說妙,根植于黑暗現實。隱含的情感寓于特定的藝術情境,看似平淡,品則無窮。個山詩,除了時時浮出的古淡閑雅,更多的是絲絲縷縷的清袖苦寒。其詩好隱喻,多微言,是他苦心孤詣的戛戛獨造,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也。
從來瓜瓞詠綿綿,果熟香飄道自然。
不似東家黃葉落,漫將心印補西天。
(《題〈雙西瓜圖〉》之三)
“瓞”,小瓜。“瓜瓞”,大瓜小瓜。“瓜瓞詠綿綿”源出《詩·大雅·綿》“綿綿瓜瓞”。“ 東家”,東鄰。“黃葉”,楊樹葉。“心印”,禪不立文字,不依言語,直以心為印。
這首詩詠的是瓜熟蒂落,果熟飄香,表白的是遁入空門的被迫。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洪水,做出如此宏大事業,才能真正補天。而自己做了和尚,如黃葉離枝,只能在西天(佛門)覓“心印”罷了!
尿天尿床無所說,又向高深辟草萊。
不是霜寒春夢斷,幾乎難辨墨中煤。
(《題墨花》)
處境如墨花之黑,正是佛祖說的“尿天尿床”——昏天黑地。若不是當初“霜寒春夢斷”,怎么會落到這樣“墨中煤”似的難以分辨的境地。
這時的個山對禪語的運用已經熟稔。佛門經歷極為深遠和莫大地影響了他后半生的人生觀、世界觀以及藝術觀。他的書畫題跋和詩偈中,充滿禪理、禪義、禪機,話頭、機鋒、禪典隨處可見,層出不窮。不像其他禪門高僧,以對話或教訓的方式闡釋自己的禪學觀點。他對禪妙的體悟,往往是畫作的點睛之筆。他以此與自己對話,成為人生觀的最好代言。哲思的敏睿,無往不適。
然而,這并不等于他的心就能因此安定下來。
《觀經》云:以觀佛身故,亦見佛心。佛心者,大慈悲是。以無緣慈,攝諸眾生。
但“念”歸“念”,實行起來談何容易。
答贈友人的詩中,個山一聲“十年如水不曾疏,欲展家風事事無”的嘆息,流露了幾多失落。
歷經災難,其身猶存,遁入佛門,凡十余年,當住持,稱宗師,聚信眾,尤為禪林拔萃之器,卻忽然“欲展家風”,并有憾于“事事無”了。
一種與生俱來的固有的暴力重新在個山的內心蘇醒,再也不肯放松他。那暴力便是他的祖傳的書畫翰墨“家風”和他承傳這種“家風”的不可抑止的才華。
或雅擅詩翰,遍交海內賢豪,或精于繪事,擅長山水,兼工花鳥的先祖們似乎在冥冥中召喚他決然做出明智的抉擇,到純藝術的天地去安頓自己的心靈,將自己從先祖那里繼承來的“仙才”呈現于書畫。
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一生只留下《行色》一詩:“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
這首禪偈般的詩似乎是對六百多年后的個山的預言:將人世深重的羈旅行愁,遣散于丹青。書畫為詩,長歌當哭,凝神執筆守恒度,抑塞之情溢絹素。在筆行墨運之間了悟浮幻人生的生死流轉,尋求解脫之路。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寂寞寺廟外的世界讓人眼花繚亂:
順治帝死于天花。臨死前以十四事罪己,遺詔三子玄燁即帝位。
鄭成功收復臺灣,被荷蘭人占據三十八年之久的臺灣回歸天朝。
玄燁登基,是日頒詔大赦,以次年(1662)為康熙元年。
繼明朝哲學家王守仁創立王學,清朝王學斗杓孫奇逢寫出了清代第一部學術史專著《理學宗傳》;陸世儀著《思辨錄》;弓長演述的《龍華經》刊刻;金圣嘆“哭廟案”發;莊廷鑨私刻明史案發;江南“奏銷案”發;“咒水之禍”發,南明永歷王朝四十二名大臣和太監被殺,永歷帝于次年初被緬王送回云南,后被吳三桂絞殺;臺灣鄭氏政權繼續沿用永歷年號;五葷道創立。
改朝換代的動蕩期已經過去,清朝統治漸趨穩固,清廷取消了對明宗室斬盡殺絕的政策,改名易姓隱伏者返歸不究。
遠在江南的蘆田耕云院,已懸有個山書寫的匾額。個山聲譽鵲起,交往逐漸增多,書畫逐漸外傳,日益受到佛門內外的關注和器重,稱其“為書畫若詩,奇情逸韻,拔立塵表”。
自遁入佛門以來,這是個山與世俗社會交往最多的時期。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佛門的封閉與局限。一個藝術家,不會甘于困于一隅,永遠憧憬著高遠的世界。
我生為何事,我死為何求?何者是我余生的依托?
在接下來的歲月中,個山內心縈繞不去的是一連串對生存意義的新的追問。
倉皇落難中被收留,而后得正法,二十余年過去,虔誠執著的庵燈老人全心全意地把個山從一個普通的禪和子,栽培成一個從學者眾多的佛門法師,其中個山的異秉固然是先決條件,但庵燈對個山如師如父的真摯絕對不可輕視。
庵燈是那么篤信宗教的力量;那么篤信宗教可以使人心慈悲,社會清明,天下太平;那么篤信只要有足夠多能紹師法、廣布教義的禪林拔萃之器,就能達到目的。為此他對個山寄予厚望。
這樣的念頭是否天真,姑不評價。至少個山其實就一直心不在焉。遁入空門,只是一種逃避。
庵燈老人圓寂前將耕云院法嗣給了個山。然而,在住持耕云院的多年里,人們并沒有看到稍有規模的佛事活動。作為禪門宗師,個山與外界交往不用正經八百的法號,先是“灌園長老”,后是“蘆田釋個山”。從根本上說,他都只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或者換句更極端的話說,他從來就沒有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藝術之外的任何事業,包括從事了二十多年的佛門事業。他被迫進入佛門,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自戕。庵燈老人寄寓佛門期望的善待,可以說完全是一種錯愛。這種錯愛越是真誠深厚,個山的心理負擔就越是沉重。父摯般的業師溘然長逝,對他或許是一種解脫。在他心里,那盞一直在風暴中搖曳不定的佛門的燈點燃不了幾時了。
倘若燈庵老人有可能知道,想讓個山以佛門宗師而終其一生,只是他的一廂情愿,將會多么遺憾。
四
內在的騷動是必然的,契機的出現則是偶然的。
崔申之最早窺見了個山內心的消息——個山的花鳥畫,常見花草從石隙長出,顯然是脫出夾縫的潛意識使然。
原以為寺院是人生的終點,只要有書畫詩,便足以安頓身心。崔申之的出現,喚醒了個山狂野的靈魂。
蘆田鹽溪水,迤邐二十里,流入昌城外的濯錦湖。此間有東晉陶淵明蹤跡,還有早于陶淵明的梅子真故宅。
梅子真,曾為章城尉。西漢元始年間,王莽篡漢,梅子真隱居山中愚谷。
“愚谷”,典出劉向的《說苑·政理》:齊桓公出獵,追野鹿進入山谷。見一老人,問山谷名。答:“愚公谷。”桓公奇:“所謂何來?”答:“‘愚公’是在下的名字。”桓公說:“我看你的儀表舉止,不像愚人。”答:“我曾養一頭母牛,生下一頭小牛,然后賣掉小牛買來小馬。一個少年說‘牛不能生馬’,把小馬牽走了。鄰人聽說了這件事,認為我愚蠢。我也就把這里叫做愚公之谷。”桓公笑道:“你是夠傻的!為什么讓人牽走小馬呢!”回宮次日上朝,桓公把這件事告訴了宰相管仲。管仲揖拜:“這是我夷吾的愚蠢。假使唐堯為國君,咎繇為法官,怎么會有強取別人小馬的人呢?如果有人遇見那位老人所遭遇的兇暴,一定不會讓人牽走小馬的。只因那位老人知道現在的監獄斷案不公,所以屈服了那個惡少。請容我去修明政治吧。”孔子讓弟子們記住這件事:桓公是霸主,尚有可能把聰明當作愚蠢,何況不如桓公的人呢!而后人則把“愚公谷”引申為隱居或與世無爭的地方。
像所有自以為天下第一聰明的人其實最蠢一樣,所有自稱愚公的心里都明鏡兒似的。
個山與崔申之,相知于愚公谷。
崔申之,戲劇家,早年從黃宗羲學,以詩名,科場失意,徜徉山水,著述不懈。
那年秋天,崔申之岳父顧亦賢自京師趨昌城,任縣令。崔申之陪岳父到任。次年夏再往昌城,途經蘆田,慕名拜訪耕云院的畫僧個山。
崔申之讓個山想起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崔宗之。
“八仙”中首先出現的是資格最老、年事最高的賀知章,次之是唐玄宗侄汝陽王李琎,三為左丞相李適之。三個顯貴人物后面,便是瀟灑名士崔宗之:豐姿俊美,少年風流,倜儻灑脫。豪飲時,酒杯高舉,白眼青天,睥睨一切,旁若無人。醉后玉樹臨風,不能自持。
個山一眼得見崔申之,便心生歡喜,暗暗思忖:自己或可為在“八仙”中名列其下的蘇晉,一面耽禪齋戒,一面嗜飲常醉,往往“酒”勝于“佛”, 得意忘形,放縱無忌,“醉中愛逃禪”。
崔申之在詩里寫了這次拜訪的感受:
蘭若千峰外,尋幽此數過。
溪聲咽石細,樹色抱云多。
入座馴鷗鷺,臨窗冷薜蘿。
忽聞鐘磬罷,觀世意如何?
個山留給崔申之的印象,顯然不是想象中的佛門長老。一句“觀世意如何”,直指此時個山的視線已經離開青燈黃卷,投向了滾滾紅塵,是在“觀世”,而不是在避世、遁世了。佛門中的個山,已心不在焉。
個山和崔申之初識就頗為投契。個山為崔申之的亡母書《行略》并作跋,中有“云水偶逢,屬書行略……”句,把他們這次相遇稱作“云水偶逢”。
崔申之是豪士,書生意氣,三杯下肚,即放言無忌。他小時候曾經戲作《擬張良招四皓書》,內有“欲定太子,莫若翼太子;欲翼太子,莫若賢太子”“先生一出而太子可安,天下可定”云云,頗以秦漢風流自許,傳誦一時。醉酒之后,又朗朗背誦,讓個山聽得心驚肉跳,又不勝欽敬。分別時,崔申之作《贈別個公上人》五律二首,殷殷邀請個山便時去昌城做客:
“莫負淵明里,還來看菊花。”
個山不久就應約去了昌城。他們之間的交往,遠不止談經論畫,幾乎是一開始就觸及還俗的話題。崔申之是個山第一個傾訴還俗愿望的人。
梅雨時節,小風疏雨瀟瀟,催人心亂。昌城太和門外的鹽溪,潺潺流入濯錦湖。“濯錦”典出《左傳·昭公三十年》,春秋公子箕子身穿錦衣,到洗滌書畫的清幽之地墨池洗滌,要去除錦衣的炫耀和華美,追求內心的素雅和清高,是淡泊名利、超脫塵世的象征。
湖中蓮花,紅綠間明,乍疑濯錦。
湖邊亭榭,崔申之與個山久坐觀雨。
農歷五月的南風吹來,阡陌上的殘絮蒙蒙;小小的荷花荷葉剛剛出水,別有一種清香稚嫩。遠處杜鵑在杜鵑花里啼號,身后路上農人相問端午去哪家喝酒。
梅雨是落在江南的詩句,細細密密的雨里藏著飄飄渺渺的心思。
崔申之似乎是突然來了詩興:
莫問鹽溪水,何如濯錦湖。
人因陶令在,宅似子真無?
山意尋幽杖,云心靜洗盂。
買山開精舍,到處谷名愚。
(《留個公結廬昌城》)
??別問鹽溪水和濯錦湖哪個更好,昌城的山川到處是愚谷那樣的好地方。山谷宜尋幽,岫云可洗心,僅僅因為陶淵明曾經來過,梅子真的宅第似乎還在,就值得在這里“買山開精舍”。
崔申之的五律,明確地提議個山離開耕云院來昌城“買山”結廬。他岳父顧亦賢是傾慕“陶令”的官員,一定會好好關照個山。
個山對昌城印象似乎也很不錯,盤桓多日,仍流連忘返。崔申之又作《坐雨同個山》:“不斷黃梅雨,長看白澤湖。鹽溪山色好,比得富春無?”將鹽溪比作東漢嚴子陵隱居的富春江,反復勸說,真是苦口婆心。
崔申之其實用不著如此費心。個山在昌城逗留越久,入世的念頭就越迫切。這念頭,其實早就曲折流露在他的詩文中。
見到崔申之之前,個山曾隨董方樸參加“臨城十詠”詩會。
那次詩會,地方名流云集——董方樸岳父,當時詩壇的要人,當過學政,“所拔皆孤寒知名士”,其操守和詩才被世所稱道;董方樸發小,當過府學教授,博學能文,尤工詩,以詩文名世,諸如此類。個山同名流們和韻酬唱,悠游裕如。只是他的“十詠”,全然沒有“太平歌舞”的景象,而是一派蕭索:
名山恍見日飛來,此地寧輸古嘯臺。
東閣云峰遙擬峴,南樓月戶幾家開?
裘輕帶緩風流子,碣短川長老大才。
記得城頭工筑始,赑情愿出蒿萊。
(《擬峴臺》)
嘯臺,四川榮州十二景之一,登臨可窮目千里。相傳黃帝之子玄囂打獵時在此小憩,留下“囂臺”。又傳魏晉名士孫登登臺長嘯,其聲悠揚如鳳鳴。擬峴臺與河北幽州臺、山西鸛雀樓、贛南郁孤臺齊名,并不輸于古嘯臺,而今只剩了記憶。
江左才名江右聞,烏衣子弟美將軍。
林泉獨秀山陰道,秦漢全輸晉代文。
野外煙光縈雉堞,天邊鴻爪戲鵝群。
風風雨雨池亭上,都是王家破硯云。
(《洗墨池》)
雉堞縈繞著野外的煙光,天邊鴻爪讓人想起一代書圣的鵝群。墨池上的亭閣,留下了王羲之追隨者多少破碎的硯臺。
盧桔墩頭幾百章,特將玉茗署新堂。
湯家若士真稱傲,南國斯文爾正狂。
蛺蝶名花歌妓院,褊衫大帽羽人床。
誰家檀板風前按,羌笛何堪并玉瑯。
(《玉茗堂》)
當年的湯顯祖何其狂傲,而今誰在風中輕敲檀板,如同羌笛,豈能配得上玉瑯?
細細松苗養鹿茸,棱棱羊角露奇蹤。
依然叱起初平石,可是飛來天竺峰?
洞府不傳魚腹字,仙家偏到赫啼封。
只今何處尋消息,古寺蓮花聽講鐘。
(《羊角山》)
南海觀音乘仙羊拯救蒼生,忘了帶盛水的容器,于是取下仙羊的羊角,并道“取爾一角,以濟萬流”,因而有了羊角山。只是再也找不到仙家的消息,只有蓮花在聽著古寺的鐘聲。
歸到鐘山問半峰,浮云深鎖百花叢。
故園桑梓仍鹽阜,野老耕耘話相公。
槐冷堂空羅有雀,笛催梅落調成宮。
只今犬吠驢鳴地,猶憶沙堤曉霧蒙。
(《王荊公故宅后即故宅為祠》)
一代名相王荊公的故宅成了空空的祠堂,門可羅雀,已是犬吠驢鳴之地。
橋上誰攜酒一壺,橋邊誰憶古洪都。
綠楊花好前朝市,急管風吹雨后湖。
銀漢云章長葉彩,斗杓星聚豈能無。
也知茂宰隨天象,舡載嶙峋起壯圖。
(《文昌橋》)
比起唐王勃空洞的“閣中弟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的才子感慨,個山詩中深隱的黍離之悲是那么切實。
白云紅葉醉青霞,皂蓋朱幡兩門華。
官釀葡桃川載酒,亭開金柅玉為茶。
瑤琴幾弄麻山雨,詩卷還攜夢水涯。
惆悵秋風茂陵客,到來惟見野棠花。
(《金柅園》)
與“茂陵”有關的典故很多,特別著名的有大雪之夜駕舟訪友,天明到了人家門前卻又折身返回,說是“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茂陵仙客”東晉王子猷;上了《史記》列傳的“茂陵書生”司馬相如。個山《金柅園》里的“茂陵客”,出處應在唐溫庭筠的詠史詩《蘇武廟》:
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
云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
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蘇武奉命出使加冠佩劍,正是瀟灑壯年。等到被匈奴放歸,回朝進謁,樓臺依舊,甲帳卻沒了蹤影。封侯受爵的時候只能緬懷已經長眠茂陵的君主,不得相見。空對秋水哭吊先皇,哀嘆逝去的華年。
憑吊前朝垣斷圮廢的傷感躍然紙上。
……
個山的“十詠”,與之前在雪岡與業師庵燈老人的唱和一樣,平仄嚴格,對仗工整,層次清晰,含義豐富,切題切韻,風格古雅,完全沒有十二年后《個山小像》“間以幽澀語”的題詩題跋的隱晦和吊詭。
真正的藝術家天生不是阿諛者、奉承者、諂媚者、溢美者、榮華和綺麗的歌頌者,總是更多地看到人世的不幸和苦難、腐敗和黑暗。個山極崇拜的李白如果一直是翰林待詔,一直給宮廷寫清平調,一直以“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秾艷露凝香”“名花傾國兩相歡”之類取悅君王,那么作為詩人的他早就死了,就不會有千百年來無數后人傾心熱愛的詩仙。
人生易老,生命易逝。光陰荏苒,時不我待。此時的個山,生理和心理還那么年輕,地火般的傷感隨時可以爆發。他對古跡的憑吊,其實是對自己的憑吊。他早就坐不住廟里的蒲團了。
結交崔申之,對于個山來說,是由“觀世”進而“入世”的轉折點。崔申之是個山脫離孤寂苦寒回到煙火人間的有力推手。
崔申之自己的人生卻以悲慘告終:沒有等到個山到昌城買山結廬,有人告發他少年所作《擬張良招四皓書》是替廢太子出謀劃策,旋被捕。次年卒于京師獄中。
那一年的黃梅季好像特別長,漫天梅雨不休。
2024年11月19日,嶺南
(陳世旭,作家,現居嶺南)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