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的一個夜晚,謫居中的蘇東坡“解衣欲睡”,見“月色入戶”而“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見“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因而感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除了地方不同,個山與董方樸在耕云院漫步傾談的那些夜晚,跟蘇東坡與張懷民在承天寺“相與步于中庭”的那個夜晚,無論意境還是感受,都幾乎是一種重復。
天下尚不太平。
三月,尚可喜請撤藩歸老;七月,吳三桂殊請撤藩;十一月,吳三桂兵反。耿精忠隨吳三桂叛亂,反清后又再降清。
崔申之出事之后,早年的朋友蔡徠千里迢迢來到耕云院。他是故里的一方人物,當地縣志在人物卷中記載其“詩文具別調,圖篆字畫無師授,筆墨所至神通其妙” 。
第一次見面,是在雪岡鶴林寺。他們幾乎是一見如故。晚上,在禪房抵足而眠,因為年齡相近,話題多了私密的內容。個山把無處訴說的對雪竹的隱情向蔡徠傾吐一盡。蔡徠默然無語。除了陪個山一灑辛酸淚,能說什么呢?
個山為蔡徠畫扇并題詩:
西江秋正月輪孤,永夜焚香太極圖。
夢到云深又無極,如何相伴有情夫。
蔡徠答詩:
三五年頭欠一春,同心之伴語情親。
媒人悄悄冥冥立,記得今朝廿五辰。
詩注:
個師為徠畫扇,巨月一輪,月心蘭一朵,其月角作梅花。題詩并囑予為詞。予答之:巨月一輪,三五也;同心之伴,月心蘭也,用《易》“如蘭”;媒人者,梅花也;悄悄冥冥,在月角也。蘭梅瓣各五,合之三五,則廿五也。是日即廿五日。
個山的題詩,似乎是單純寫景抒情,但其中隱喻的男女之事顯而易見。蔡徠的題詩“同心之伴語情親”,引用了《易傳·系辭傳上· 第八章》的“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者,味也,初看是指朋友間的氣味相投,接下來的“媒人悄悄冥冥立”,卻意味深長。還特別提醒要“記得今朝廿五辰”啊。款款深情,盡在不言中。
臨行前蔡徠戀戀不舍,為個山題詩:
個,個。
無多,獨大。
美事拋,名利唾。
白刃顏庵,紅塵粉剉。
清勝輞川王,韻過鑒湖賀。
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
冬離寒云夏離炎,大莫載兮小莫破。
“個,個,”天地之間只有這一個。蔡徠的詩充滿了對個山的崇拜,崇拜他的才華,也崇拜他對痛苦的隱忍。
時隔多年,湘中安藩戰事告急,蔡徠受親王之聘,去長沙幕中,動身之前,特地來了一趟耕云院。
不止是崔申之說的“買山開精舍”,蔡徠這次來看望個山,最急于對個山說的就是:世事已與當初大不相同,沒有必要蟄居寺廟了。
在個山有限的世俗友人中,蔡徠是唯一知曉個山隱私的人,他的心從來就沒有同俗世一刀兩斷過。他所兢兢沉浸于其中的書畫藝術,說到底,只是生命欲求表達的另一種形式。一旦有適當的機緣,在適當的人面前,這種欲求就表露無遺。
然而,蔡徠此行竟成與個山的訣別。蔡徠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蔡徠拜別的那天,個山的感覺有些異樣。
恰值正午,日光燦爛,箭鏃般銳利。蒼山如隊列,鄉道如虬枝。茅舍寥落,古樹下枯坐的老者蒼黑成頑石。蔡徠一揮長袂,拜別故人,邁過單拱的石橋,走出青山,走進蒼茫江湖。
寺院的蒼松翠竹,以及白色的霧氣,皆相當明麗。回想蔡徠獨飲當歌,高談闊論的英姿,他的目光劍一樣發亮,臉上充滿期冀。有誰知道,他將怎樣投入血腥?何時會在他墳前彎腰?
自幼從師受《春秋》,且“默識無遺”。身居亂世,為官剛毅不避強衛,以讜直聞于同僚,具戰國豪士之風。精通易學,識整體,辨陰陽,明天道,觀氣象,知象數。天文、地理、兵法、謀略,皆了然于胸。寰觀天下,洞悉變跡,掌握先機,能測大勢流變。進入軍中的蔡徠善占卜,用兵占驗多奇中,極得親王青睞,說以他的才能足可在疆場發跡,必“大用之”。他無法不為之動容。他一生都在為戲劇的高潮埋下伏筆,最后的謝幕卻未免讓人慨嘆唏噓。他說他對世事滄桑洞若觀火,卻似乎未能預見自身的命運。
蔡徠蹊蹺地染病,蹊蹺地死在告病回家的路上。血濺在胸前,鮮艷若桃花盛開。那一刻,無助的眼神,回蕩在時空,分外凄厲,他的臉蒼白。他不應該投身江湖。江湖冷酷,再信誓旦旦的表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棄之若敝履,也許就在決勝一劍的剎那,他已經失去看似最可倚仗的寵信。
王者沒有信義,只有這樣才可以縱橫江湖。
而蔡徠太過天真,禁不起江湖風雨,江湖是適者生存的地方。成為英雄的路很遙遠,遙遠得讓他早該放棄那個夢。他本不乏“天下有道則顯,無道則隱”的心志;他心儀莊子,詩文有陶淵明的超然飄逸。他豈能不明白進退的道理?也并非沒有過徘徊惆悵,最終卻屈服于其實無可捉摸的天數。
也許是緣于對自身的偏愛,他才奔赴。就像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每一個人最初的理想。
說什么男兒仗劍,縱橫天下;說什么丈夫意氣,功名蓋世,人生最終不過是一場宿醉。
蔡徠的死,給個山留下了最深的創痛。
因女婿崔申之入獄,昌城縣令顧亦賢惶然解下印綬,辭免官職。
耕云院內外竊議隨起,甚至有個山與反清復明者暗通款曲的猜疑:個山削發為僧,是披上袈裟以掩護抗清活動;當寺院住持并且聚徒講學,是把寺院變成抗清據點,等等。對個山本人來說,住持地位并沒有帶來任何優越感,相反,樹大招風,惹來許多莫名的忌妒。
先是崔申之,然后是蔡徠,再后是顧亦賢,二十余年來,個山的世界里,一個個因為各種機緣交往的朋友像流星劃過陰暗的天空,不斷出現又倏尓消失,只有業師庵燈老人和董方樸是個山踏踏實實的依傍。庵燈熄滅了,董方樸來耕云院走動得更勤。路不近,不辭辛勞;天不好,不避雨雪,永遠在惦念個山的饑寒飽暖,孤苦伶仃,惶恐安寧。
寒星零落,夜風刺骨,回到禪房,個山忽然看到燈前董方樸寬大額頭上赫然出現的白發,一陣心悸:這輩子唯可托付的人,老了。而這個人也是他的鏡子:他也老了。
最深的心思,往往不想讓最親的人知道。個山跟崔申之說過還俗,卻始終不敢向董方樸透露。他不能接受董方樸對他可能的輕視。董方樸是那么相信他對佛事的真誠和對業師的尊崇。這個忠厚至純的人,絕對想不到他會心懷二心。而今他去意已決,時日無多,不能不說了。
二
天未明。四野漆黑。大殿幽暗。
早課,僧眾已集齊,雙手合十,端坐蒲團,等著長老敲鈴誦經,卻久無聲息。抬頭,只見佛座前高臺上的個山失神地看著僧眾身后的大門,滿面僵硬的笑容,被胸前香案上半明半暗的燭光映照得格外猙獰。口里念念有詞,含糊不清,但肯定不是經文。幾個近身的頭陀猶猶豫豫上前,從首座托起個山,擁著,穿過僧眾,送回禪房,一路細聽,這才聽出是“恕不遠送……恕不遠送……”
自甲申國變逃亡之初,跟父親生前一樣做啞巴,三日無聲,十日無言。人有事問他,他只點頭或搖頭;他若有事問人,只用手勢比畫,這是個山出家后第一次發作癔癥。
已經無法恪盡住持之責,寺院諸事只能由各堂執事處置。
端午至中秋,數月間,個山閉門作自畫像,畫成,用篆書題名“個山小影”,題山谷體行楷七言詩一首,用董體行、草、楷、隸先后作跋文數則。
“小影”瘦削而清癯,神色安詳但眼神憂郁,透出一絲迷茫。竹笠、長衫、芒鞋,于端肅中現優雅尊貴。
題跋密密麻麻,取了標準的禪門偈語方式,用了諸多禪門典故,如讖語,如天書,將自己的宗室身份、佛門行蹤、所修法門、世系等做了隱晦但詳盡的交代,沉痛地呈現出一段段曲折凄苦的歷程:
雪峰從來,疑個布衲。當生不生,是殺不殺。至今道絕韶陽,何異石頭路滑。這梢郎子,汝未遇人時,沒傝。
這段跋文先后涉及三位禪門祖師及公案故事,即:曹洞宗的雪峰義存、臨濟宗的石頭希遷、云門宗的云門文偃。
禪宗“始迦葉,終曹溪,凡三十三祖”,最早由菩提達摩傳入中國,至五祖弘忍下分為南、北二宗。南宗慧能一脈形成禪宗的主流,其中以南岳、青原兩家弘傳最盛。南岳下數傳形成溈仰、臨濟兩宗;青原下數傳分為曹洞、云門、法眼三宗,世稱“五家”或“五燈”“五葉”。其中,曹洞宗的特點是冷靜綿密、推理曲折、敲唱為用;臨濟宗的特點是迅猛激烈、棒喝齊施、振聾發聵;云門宗的特點則是孤危險峻,意在言外,曲高和寡。個山兼修曹洞、臨濟兩宗,而云門宗與曹洞、臨濟二宗緊密相關。
“疑個布衲”,講云門文偃初次謁拜雪峰義存,經過禪門方式的反復考察才被接納。
雪峰義存禪師,十二歲隨父游歷寺廟,十七歲落發為僧,后承南禪青原法系下的曹洞派,成為南禪第六代宗師。門下高僧輩出,弟子近兩千人,其中文偃是云門宗創始人,三傳弟子文益是法眼宗創始人,再傳弟子靜、筠二禪師編《祖堂集》,為禪宗最早的燈錄。
文偃為雪峰義存的繼席傳人,其學說后演化為南禪云門一宗,因住韶州(韶陽)云門山光泰禪院,故后世稱“韶陽云門”。
云門宗的話頭是“韶陽餅”。云門宗經典《碧巖錄》上有:“僧問云門:‘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門云:‘餅。’”
“餅”是一種胡麻做的普通糕餅。所謂超佛越祖之談,不過就是吃一個餅,跟吃飯穿衣屙屎拉尿一樣。這個回答意在破除弟子的執著。云門文偃的“韶陽餅”與趙州從諗的“趙州茶”一樣,都是禪門流行的典故。
“道絕韶陽”,直接的意思是認同禪林對云門文偃“道行孤峻”的評價。云門宗險峻高古,如同曲調艱深的古樂“云門曲”,被禪林譽為“云門天子”。
“石頭路滑”,講的是石頭希遷、馬祖道一和丹霞天然三位禪師的公案。這則公案記載在《五燈會元》卷五中:
鄧州丹霞天然禪師,本習儒業,將入長安應舉,方宿于逆旅,忽夢白光滿室,占者曰:“解空之祥也。”偶禪者問曰:“仁者何往?”曰:“選官去。”禪者曰:“選官何如選佛?”曰:“選佛當往何所?”禪者曰:“今江西馬大師出世,是選佛之場。仁者可往。”遂直造江西,才見祖,師以手拓幞頭額。祖顧視良久,曰:“南岳石頭是汝師也。”遽抵石頭,還以前意投之。頭曰:“著槽廠去!”師禮謝,入行者房,隨次執爨役,凡三年。忽一日,石頭告眾曰:“來日鏟殿前草。”至來日,大眾諸童行各備鍬鏟草。獨師以盆盛水,沐頭于石頭前,胡跪。頭見而笑之,便與剃發,又為說戒。師乃掩耳而出,再往江西謁馬祖。未參禮,便入僧堂內,騎圣僧頸而坐。時大眾驚愕,遽報馬祖。祖躬入堂,視之曰:“我子天然。”師即下地禮拜曰:“謝師賜法號。”祖問:“從甚處來?”師曰:“石頭。”馬祖曰:“石頭路滑,還跌倒汝么?”師曰:“若跌倒即不來也。”乃杖錫觀方,居天臺華頂峰三年……
這段話直接關系到個山對自己遁入佛門過程的敘述,直譯成現代漢語就是:
鄧州的丹霞天然禪師,本來是個儒生,那一年去長安趕考,住在客店里,忽然在夢里見到白光滿室。為他占夢的人說這是“解空之祥”。“解空”,指悟解諸法的空相,“解空之祥”就是悟解佛法理體空相的祥兆。一個偶然遇到他的禪者問:“先生你要去哪兒?”他說:“考官。”禪僧說:“考官哪如考佛。”他問:“如果考佛該找誰?”禪僧說:“馬祖道一大師。”于是他長途跋涉去找馬祖道一,見到后什么也沒說,直用頭巾撲打額頭。馬祖道一對他顧視良久,說:“南岳的石頭希遷是你師傅。”于是他又去到石頭希遷那兒。石頭希遷讓他去服雜役,他住進尚未剃度的出家人的大寮,干了三年雜役。忽然有一天,石頭希遷通知大家第二天到大殿前鏟草。第二天,大家都各自帶了鍬之類工具來鏟草。只有他裝了一盆水,到石頭希遷面前洗頭,一下滑倒,像胡人那樣跪下來。石頭希遷一見就笑了,便給他剃發,又為他說戒,他便正式成了和尚。石頭希遷說的“鏟草”,其實就是剃度,別的行者沒悟性,都沒懂,就只有等下回“鏟草”了。他剃度后掩著耳朵跑出來,再去拜謁馬祖道一,感謝指點之恩。行參拜禮之前,他直接進入僧堂,騎在祖師的圣像上,眾僧大驚,趕緊去報告馬祖道一。馬祖道一躬身來到僧堂,看著他說:“我的弟子天然。”夸他無凡無圣,一片天然之心。他馬上下地禮拜說:“謝謝師傅賜我法號。”馬祖道一問:“你從什么地方來?”他回答:“石頭(石頭希遷)。”馬祖道一又問:“石頭路滑,(你)還跌倒嗎?”他說:“如果還跌倒就不來了……”
鄧州丹霞天然禪師是唐代著名禪師,法號“天然”,因曾駐錫南陽丹霞寺,故稱丹霞天然。原習儒業,應科舉途中偶遇禪僧,乃轉入佛門。
關于這位丹霞天然禪師,有兩個廣為人知的故事。
一個是正值寒冬,他來到洛陽慧林寺,燒木佛烤火取暖。住持氣急敗壞:
“你怎么燒佛?”
丹霞用棍子撥著火,不慌不忙地說:
“取舍利子。”
住持叫道:
“木佛哪有舍利?”
“既然沒有舍利,那就再燒兩尊!”
事后丹霞天然什么事也沒有,住持卻眉毛脫落。
禪宗倡“業果無我”,一切的果報都是自己的業力所造。免除果報就得既空人我,又空法我。人我是執著自己,法我是執著有物。這兩種“執”都會受果報。在這個故事里,住持是有法我執,丹霞是法我皆空。佛鼓勵后者。
另一個是有一天大雨剛停,丹霞與道友趕路,見一妙齡女子在一條急流前躊躇。丹霞上前,抱起女子過了急流。
道友頗不解:“出家人應該不近女色,你也太不檢點了吧?”
丹霞驚異:“我已把她放下了,你還抱著?”
個山襲用“石頭路滑”公案,是說自己遁入佛門與丹霞在入世的路上忽然逆轉出家沒有什么不同。“石頭路滑”是指世界往來轉化,圓融無往,使修行者在覺悟的時候,對一切差別都能平和泰然處之。這是石頭希遷禪風的概括。個山借此為自己的逃禪做了辯護。
丹霞天然出家前是個將要去長安應考的儒生,對他出家的動機和決心不能不加以確認,所以馬祖道一問“還跌倒汝么?”實際問的是“你后悔剃發出家嗎?”丹霞回答:“若跌倒就不來了。”即我若后悔就不來你這里修行了。這樣的身份轉換與當時的決斷,個山是與之相似的。
丹霞天然由石頭希遷再拜馬祖道一,個山也是在“石頭路滑”之后,再拜庵燈老人并得其正法,因而有了末一句“這梢郎子,汝未遇人時,沒傝”的話。
透過這些來源清晰的公案故事,結合《個山小影》上的所有題跋內容,就比較容易讀出這段看似晦澀難懂的文字的意思了。
首先,“當生不生”“是殺不殺”是指“戊子之難”讓“當生”的妻、子沒能活下來,而自己這個被追殺的前朝王孫卻成了幸存者。
接下來,說自己困于生死存亡,無路可走:“至今道絕韶陽”,只有“逆旅”遁入佛門。與丹霞天然在石頭希遷面前“石頭路滑”“胡跪”剃染為僧一樣。
最后的“這梢郎子,汝未遇人時,沒傝”,是說自己在“未遇人”剃度之前,不過是個沒著沒落沒出息的“梢郎子”,哪里還會有什么后悔呢?對應了馬祖道一和丹霞天然“若跌倒,即不來”的對話。
“這梢郎子,汝未遇人時”,出于《五燈會元》中報慈藏嶼禪師對僧人提問的回答:“這梢郎子未遇人在。”“梢”,即末梢,暗寓自己是明宗室的末代子孫。“未遇人”的“人”是可依靠信賴的人。
歸結起來就是:自己是“從”曹洞宗師雪峰義存而“來”。 雪峰義存是曹洞青原行思的法脈,也是自己的佛門祖脈。拜謁之初業師的疑惑,就像當年雪峰義存對前來拜見的云門文偃那樣“疑個布衲”。敘述了(戊子之難中)“當生不生,是殺不殺”之后,個山借“云門天子”的絕唱為隱語,既說“韶陽云門”曲高和寡,修行的人不多——“道絕韶陽”,又說自己的“道絕”,走投無路,只能像丹霞禪師“石頭路滑”“胡跪”于石頭希遷座下那樣,遁入佛門。
“石頭路滑”的“石頭”,深隱著那年清軍“千騎至石頭口”的“石頭”留下的劇痛。“石頭口”讓個山銘心刻骨。他就勢與俗世一刀兩斷,走向“四大皆空”,就是從“石頭”開始的。
交代了遁入佛門的緣由,個山思緒不可遏止,又連作了三跋:
生在曹洞臨濟有,穿過臨濟曹洞有,洞曹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么?羅漢道底。
明清之際,五燈禪門中曹洞與臨濟最盛。臨濟宗是懷讓弘法南岳等地后轉入河北正定臨濟寺,由義玄建立的。又派生出黃龍、楊歧二宗。南岳系馬祖道一的弟子懷海在百丈山訂《百丈清規》,影響深遠。宋呂瀟《如凈禪師語錄序》云:“五家宗派之中,曹洞則機關不露,臨濟則棒喝分明。”
禪門各宗派之間壁壘分明,但根基卻是一致的。個山受曹洞傳人庵燈老人“正法”,是“生在曹洞”——初奉曹洞為宗。曹洞、臨濟都是禪宗五燈中最慧黠最有個性者。臨濟的迅猛峻烈,與個山生性中的桀驁乖張有某種程度的契合。“生在曹洞臨濟有”,很鮮明地表現出他對臨濟的欣賞。曹洞臨濟,兩宗兼習,略無掛礙。在曹洞臨濟之間穿來穿去,“兩俱非”,兩宗都是,兩宗都不是,就像又瘦又累“羸羸然”的“喪家之狗”。
“穿過”即參透——在曹洞臨濟之間互為參透。曹洞家風細密,妙語機鋒,為應勢;臨濟虎驟龍奔,殺活自在,為攻勢。個山深諳禪機,平衡其間,大開大合。
“還識得此人么?羅漢道底!”是故意反問。“羅漢”在這里指同門僧友:反正(我)就是這樣一個在曹洞臨濟之間跑來跑去的喪家狗,你們還有什么可說的?
歿毛驢,初生兔,剺破面門,手足無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頭不識來時路。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藤露布。咄!
這段跋文包括了兩層意思:
一層是當初在石頭口現比丘身的自己不是“不識來時路”,而是沒有“來時路”可走,成了“手足無措”的“歿毛驢、初生兔”,唯一的選擇是“剺破面門”逃生。
另一層意思表明自己今后要像沒毛的驢犢子、初生的小兔子那樣,開始新的生活。“到頭不識來時路”,再也不會回到佛門這條“來時路”了。這個“不識”,準確說,不是不識,而是不想識。
“今朝且喜當行”!我要走了,“穿過葛藤露布”,脫出叢林羈絆。
最后的一個“咄!”字,既是最終擺脫“葛藤露布”的心理釋放,又是徹底還俗之念的決絕。
黃檗慈悲且帶嗔,云居惡辣翻成喜,李公天上石麒麟,何曾邈得到你?若不得個破笠頭,遮卻叢林,一時嗔喜,何能已。(中秋后二日又題)
這一跋鈐印有“掣顛”。 題完前跋之后的兩天,個山的內心一直不能平靜。回顧三十多年來的叢林生活,難免傷懷。
“黃檗”,是臨濟宗的創始人黃檗希運,晚唐高僧。自幼在黃檗山出家,后投于百丈懷海禪師門下,悟得大機大用并得印可后,重回檗山,自此,四方學徒,望山而聚,睹相而悟,往來信眾常千余人,以至于黃檗門風盛于江表。
“慈悲且帶嗔”,以“嗔”的手段達到慈悲目的,是臨濟家風。黃檗以“棒”促人悟禪,以“喝”示人禪機,世人稱“當頭棒喝”。如此開悟手段,成為臨濟宗的不二法門。
“云居惡辣翻成喜”的“云居”,指曹洞宗師云居山的道膺禪師,是洞山良介的弟子。良介評介他此子以后“千人萬人把不住去在”,許為門下弟子中的領袖。后至云居山創真如禪寺,講法三十余年,大振曹洞,風被海內外。
“惡辣”是方言,意近“厲害”。個山以此稱道曹洞的開悟手段。“惡辣”終成正覺,翻為喜悅。“喜”乃大成之喜。
“李公天上石麒麟”一句,要從著名的佛印了元說起。
佛印了元是北宋時云居寺住持,長書法,能詩文,尤善言辯。與蘇東坡、黃庭堅交情頗厚,常以章句相酬酢。神宗欽其道風,賜號“佛印禪師”,在云居寺四十年。
《云居山志》記載:佛印為交代后事,請世俗畫家李石麟給自己畫像,稱之為“天上石麒麟”。那之后不久,他就在與客人交談之間圓寂。
個山從佛印禪師的這則故事,想到自己即將離開佛門,是又一次“死”——作為僧人的那個自己將要“死”去。《個山小影》與李石麟所作佛印禪師像有同樣的意義。正因為這樣,個山將這段題跋作為對《個山小影》最后的題跋,也作為對佛門的最后交代。
“何曾邈得到你”的“邈”是方言的“瞄”,“何曾邈得到”就是望塵莫及:“前輩大師們,我哪里比得上你們呀!”
“一時嗔喜”,是慶幸自己也將軒渠一笑而歸,“何能已”,喜而不能自抑。
個山的題跋,以“羸羸然若喪家之狗”的自嘲表白了對境遇的感慨。這自我調侃其實只是一種表面文章,真正調侃的是自己喪失了家國的大明宗室子孫的身份:自己何曾完全獻身佛門,忘絕塵世啊。
過去的三十年,一直在苦苦追尋,想要通過皈依佛門來安頓動蕩不羈的心靈,但是今天,面對自畫像審視自我的時候卻發現,佛門并不是可以托付靈魂的地方!奉佛而非佛,奉佛而疑佛,這疲憊不堪、彷徨無依、“羸羸然”的“ 喪家之狗”是誰?是我嗎?我又是誰?
個山對自己的寫照是:
獨余涼笠老僧,逍遙林下,臨流寫照,為之慨然。
“慨然”者,不過是為了穩定心神,“逍遙”脫俗,以致后來佛門有人將個山列為不明法系僧。
這當然是出于某種陰暗心理,但也不必諱言,個山的皈佛的確是出于被迫。他在佛門的成就源于他非凡的智慧,而不是虔誠的信仰。個山身上,畢竟流動著貴胄的血液,這決定了他不可能像常人一樣安于平庸。“豎拂稱宗師”“住山二十年”“……從學者常百余人”,加之之前從“現比丘身”開始游走寺廟的十年,佛門對他來說,畢竟太過寂寞。隨著清政府的高壓政策逐漸松動,包括他在內的曾經像冬眠一樣蟄伏的明宗室遺民太需要出頭喘息了。
《個山小影》的自跋和友人題跋乃至印章,緊扣像主的身世、經歷、事件,全面交代遁入佛門前后緣由的同時,為日后的還俗埋下了伏筆。印章中的“西江王孫”,公開了前明宗室身份,毅然表明:他將要告別長久的逃遁,以全新的姿態面對歷史和社會。
題跋的各段字體各不相同。個山第一本《寫生冊》中的隸書和楷書都相對工整,草書和行書都沒有達到成熟,尚未受到董其昌和黃庭堅的影響。經過二十年勤習,書技和鑒賞力所達到的水平,已與前不可同日而語,無論筆法還是墨法都是典型的董其昌風格,純熟、自信,幾可亂真。
而一旦把握了董其昌,個山便又把視線投向了更多的大師,涉獵愈廣,事事不為古人所縛,結構和章法仍取董氏樣式的同時,與董其昌有了微妙的區別。尤其對黃庭堅和米芾的直接模仿,明顯表現出離開董其昌的意圖。
藝術家風格的定型,因各人抱負的不同而不同。有抱負的藝術家,必然會為達成自己的獨創性風格而不竭追求。個山無疑是這一類藝術家,他根本不屑于僅止于步人后塵。
從俗世而至出世,復從出世而至入世,變局已是必然的了。
個山的思想深處,風暴已經生成。那顆沉落在佛門中的心早就驛動不已,回歸世俗社會的念頭越來越明確而強烈。
三
崔申之案沒有連累岳父。臨城知縣調任,朝廷也許為了表明寬大為懷,讓待職的顧亦賢補了空缺。顧亦賢到任,即延請個山去衙署作客。
個山沒有即刻動身前往。他知道,他這一去,就有可能走出決定性的一步,而他還有些必須做的事沒有做。還俗這樣重大的人生決定,不可能將董方樸置于事外。
從弱冠之年隱居雪岡,到知天命之年畫《個山小影》,三十多年中,董方樸見證了個山從進入雪岡到而今的全部生活。他們情同手足,赤誠相待,逗趣,開玩笑,從無芥蒂:
沖天荷柱憶頭陀,三筆參差十指拖。令弟晚年殊潑墨,荷花荷葉法如何?(董方樸《題個山畫荷》)
董方樸的這首題畫詩將個山畫的“荷”,與同堂伺佛的個山師弟畫的荷相比較,語氣輕松,無拘無束。
秋天,《個山小影》畫成,個山等著董方樸來訪,畫上給董方樸留了大片題跋的空白,卻接到口信:董方樸臥病有時。個山趕緊收拾,帶著《小影》匆匆前去雪岡。
病榻上的董方樸聽說個山來了,精神大振,強撐病軀,翻身下床。
這次見面,意義自然非同往日。個山思忖再三,與其吞吞吐吐,不如痛痛快快。事情既然已經決定,怎么隱晦曲折、怎么拐彎抹角都是多余的。
個山開門見山:
“兄弟,你以后就要直接把我看作貫休、齊己那樣的人了。”
貫休,唐末五代著名畫僧。七歲出家為童侍,日誦《法華經》千字,過目不忘。又好吟詩,見者無不驚異。受戒以后,詩名日隆。其畫人物,氣韻頗高,曾掛錫章城梅嶺云堂院,作十六羅漢像。齊己,自號衡岳沙門,幼年為寺司牧牛。聰敏逸倫,性耽吟詠,頸上長了個瘤子,人號“詩囊”,有詩集行于世。其書灑落,得行字法,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釋子所書。
個山的意思明明白白:仁兄以后就要把我看做不在寺院修持求道,而以詩書畫云游十方的唐代和尚貫休、齊己了。
董方樸當時的反應是驚詫的一聲:
“咦!”
皈依了佛門的董方樸淳樸厚道,卻并不僵化。他是那么深刻地懂得個山。在與個山幾十年的交往中,他真正進入了個山的內心,深知其歡樂與痛苦,并與之共鳴著歡樂與痛苦。因為這一切,他是那么由衷地希望個山獲得一個偉大藝術家應有的人間世的幸福。不論有多么困惑,一旦確認了個山還俗的決心,董方樸立即就欣然在《個山小影》上題跋:
個山攜小影重訪雪岡。語予曰:兄此后直以貫休、齊己目我矣。
接著就寫出個山遁入佛門后的燈統及師從:
個公,章城王孫……戊子現比丘身,癸巳遂得正法于吾師庵燈老人,諸方藉藉,又以為博山有后矣……
一代宗師,頭陀長老,忽然冒出如此反常的念頭,董方樸之前曾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但很快就覺得自己心地腌臜。現在,事實活生生地擺在面前,他仍不免疑慮。他把這疑慮如實地寫在了題跋中:
裁田博飯,火種刀耕,有先德頭邊事在甕里,何曾失卻耶?
“裁田博飯”是禪家常用語。北宋《楊岐會老語錄》有:“楊岐會老跨三腳驢,入水牯牛隊中,拽把牽犁,種田博飯……”《萬松語錄》有:“爭如我這里種田博飯吃!”
按禪門觀念,“裁田博飯,火種刀耕”就是參禪修道。
“頭邊事”,是溈山靈祐禪師法嗣仰山慧寂禪師時的一個公案:“又問:‘和尚還持戒否?’師曰:‘不持戒。’曰:‘還坐禪否?’師曰:‘不坐禪。’公良久。師曰:‘會么?’曰:‘不會。’師曰:‘聽老僧一頌: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三兩碗,意在頭邊。’”
仰山慧寂是溈山靈祐的嗣法弟子,師徒二人共同創立了禪宗五家中的溈仰宗。仰山慧寂認為,戒不須持,禪不須修,只須飲茶、勞作。自然活動中的“頭邊事”,默契天真,妙合大道。
“在甕里”是禪門話頭,“甕中之鱉”“唾手可得”的意思。《五燈會元》中有“甕里何曾走卻鱉”一說。
一個人從事“頭邊事”,參悟自然之道,如鱉在甕里,走不到哪里去。
董方樸題跋“有先德頭邊事在甕里”的“先德”,指個山的業師庵燈老人;“甕”,指庵燈老人遺留給個山的耕云院。
這段題跋的根源在《大慧(宗杲)年譜》:
大慧宗杲,宋代臨濟宗楊岐派僧。在臨濟宗楊岐派的圓悟克勤禪師主持的河南開封天寧寺掛單入室,大悟后,嗣圓悟之法,圓悟以所著《臨濟正宗記》付之,并跋示法語:“只欲深藏山谷,仿法古老火耕刀種,向頭邊收拾,攻苦食淡……草衣茅舍,避世俟時升平……”次年有一天,詩人徐師川來到寺廟,先是說大慧“這老漢腳跟未點地”,即修行未純熟。大慧回應“甕里何曾失卻鱉?”說自己原本就是“腳跟點地”的,就像甕中的鱉,怎么可能跑掉?徐師川改變了看法,又說:“且喜!老漢腳跟點地。”大慧于是說:“莫謗他好!”(“不要誹謗亂說才好呢!”)
“腳跟點地”在禪門中指佛子們以“腳跟”著于大地而不動搖,用以比喻“本來自我”,是修持臨濟宗所具有的四種自在力的一種。與此相對應的是“腳跟未點地”,即腳下未穩——修行未純熟。
董方樸先是借用這些公案向個山表示疑問:既然“有先德”庵燈老人遺留了“頭邊事在甕里”的耕云院,干嗎“腳跟”不“點地”,要放棄呢?轉而又豁然開朗:行住坐臥中皆行佛道,也是禪門的真諦啊。
予且喜,圓悟老漢,腳跟點地矣!
董方樸的喜悅是那么感人。他幾乎是歡呼似的說:我太高興了,你這“圓悟老漢”, 腳跟點地了!
幾十年來,親見了個山的“能紹師法,尤為禪林拔萃之器”“諸方藉藉,又以為博山有后矣”; 親見了個山在修行參證之間“間以其緒余,為書畫若詩,奇情逸韻,拔立塵表”,董方樸在題跋中贊嘆說:“予嘗謂個山子,每事取法古人,而事事不為古人所縛”,特地寫進“海內諸鑒家亦既異喙同聲矣”,及時記錄下“海內諸鑒家”對個山作品的推崇,最后把“腳跟點地”作為題跋的結句,對朋友做了完全的肯定。用了幾天時間,寫完這些題跋,董方樸已是精疲力竭,還是強打精神作《題個山畫》,跟個山逗趣:
依稀枯木與寒巖,三十年前露一斑。
石骨松心君見否?郎當笑倒厭原山。
“笑”個山當年在“厭原山”( 西山)被迫遁入佛門的“胡跪”。
臨別,董方樸不顧個山勸阻,讓家人攙著堅持送到院門外。抬眼看著村外青山,勉力一笑:
“有沒有想起太白的《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個山無言,淚眼婆娑。
什么是真正的朋友?這就是。
四
個山從雪岡回到耕云院,將此行感受,用一套八開的《梅花冊》和一開書法表達出來,題詩:
三十年來處士家,酒旗風里一枝斜。
斷橋荒蘚無人問,顏色于今似杏花。
魏晉時,兵士及其家庭稱為“士家”,社會地位略高于奴婢而低于平民。個山說,自己逃禪三十年來小心謹慎得簡直就像奴婢,“斷橋荒蘚”間獨自在“酒旗風里”歪歪斜斜,沒人理睬。“于今”前景(“顏色”) “似杏花”一樣明艷起來了,走向新生活的行動真的要開始了。
然而,還俗畢竟不是兒戲。佛門的破戒,有可能帶來世俗法律的嚴懲。個山不能不有所畏懼。一個已經成為佛門宗師的名僧,要突然從根本上轉變角色,無論對佛門還是對俗世,都不可不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緣由。
泉壑藏無人,水碓舂空山。
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
深藏的“泉壑”與空山中的“水碓”,沒有人的痕跡,“米熟”了,碓毫無知覺,就像“溪流”那樣日復一日“潺潺”不休。
《梅花冊》以及為還俗做準備的時間里,個山書畫上,鈐印都是“掣顛”。他是在告誡自己:時機尚未成熟。要克制住任何與佛門規制不符的行為和舉止,保持外界看來正常的假象,以使自己的還俗能瞞天過海。
“顏色于今似杏花”與“掣顛”印章在《梅花冊》上同時出現,流露了個山當時的掙扎。
《個山小影》是個山人生中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標志著個山人生的又一次重大轉折,是個山奔赴新的命運的宣言:
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藤露布。咄!
今天總算決定出發了,脫去一切桎梏,走自己認定的路!
個山的自畫像展示出最為真切的生命美,柔弱的身軀中蘊含著旺盛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在他的筆墨中得到迸射。像是啟發靈魂的箴言,經歷了時間,并從時間的縫隙留下痕跡,用呈現的方式無言地告訴后人:
只有對藝術傾心投入,才有可能讓一個藝術家獲得心靈的超越。
2024年12月5日,嶺南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