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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來信

2025-04-24 00:00:00汪家明
萬松浦 2025年2期

或許,她不想讓人看到自己不完美的樣子。她是一個非常追求完美的人。就像她有過一個很輝煌的時期,寫過很多很好的作品,后來不寫了。我會想,是不是她對自己寫的不夠滿意?我很難猜想到她的心情。

你知道現在時間過得太快了,她離我們其實很近的,可是現在很多人已經不知道她了……她曾經那么強烈地影響了我們這些人……說來是遺憾,但她可能也因此保持了完美。

——王安憶

張潔是2022年1月21日在紐約去世的。再過兩天,就是她三周年的忌日。

張潔最早的來信是1999年3月4日。信中說:

寄上《無字》第一部,敬請方正。《無字》是長達四部的文學長卷,現在出版的是第一部。其他幾部框架雖已完成,但我想做得更好,所以還在反復修改之中。第二部爭取在秋天完稿。

在我所有的文字中,這是我最用心的文字。多年來,我為它用盡心力,做了各方面的準備,可謂殫精竭力,寧可被讀者忘記,也沒有草率推出什么書,來占用一絲一毫對這一長卷的心力。

感謝你對我作品的多年關注。

1978年,我在大學讀書,讀到《北京文藝》上的《從森林里來的孩子》,作者是從未聽說過的。雖然覺得內容很輕,但落淚了。1979年讀到《愛,是不能忘記的》,那抒情的、哀婉的、詠嘆調式的寫法,刻骨銘心的愛情,深深感染了我。兩年后,我買到《張潔小說劇本選》,收有八個短篇,兩個劇本。書最后《已經零散了的回憶——代自傳》寫得像童話,看后不知所以,只是略知她受過苦,打小跟著被父親遺棄的媽媽在農村破廟讀書,讓我想起蕭紅。書前題詞孤傲:“并沒有新的故事、新的情節、新的人物。有的,只是一顆執著地追求真諦的心。”從此這本簡陋的小書跟隨著我,成為“枕邊書”,一晃過了四十五年。眼下,它就在我手邊,熟悉的藍色封面、藍色環襯,作者照片卻是淺棕色的。如此珍愛,其實只為其中那篇《愛,是不能忘記的》。我常在寫文章之前翻來讀讀,像聽小提琴曲那樣,立刻進入一種下筆的情緒。可讀熟了,感到有的句子完全可以刪去。比如這段:

啊,那條柏油小路,我真不知道它是那樣充滿了心酸回憶的一條小路。我想,我們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誰知道呢?那些意想不到的小角落會沉默地緘藏著多少隱秘的痛苦和歡樂呢?

難怪寫東西寫得疲倦了的時候,她還會沿著我們窗后的那條柏油小路慢慢地踱來踱去……

其中,從“我想”到“歡樂呢”應該刪除,不然有賣小聰明之嫌,而且一句中連用“沉默”“緘藏”和“隱秘”,也顯重復。

我想把意見(還有兩條)告訴張潔,可是聯系無門,而且自知唐突。將近二十年后,1999年3月2日,瑞典駐華大使館舉辦林西莉《漢字王國》新書發布酒會,使館特約嘉賓中有張潔。我與她邂逅于此,表達了我對她的作品多年的偏愛。回濟南后,我收到了她給我的第一封信。

所以這封信最后一句說“感謝你對我作品的多年關注”。

來信及贈書全部收到。謝謝你對《愛,是不能忘記的》的意見,那還是一篇很幼稚的小說。我不是科班出身,家學底子也淺,深感寫作之不易,能在寫作過程中邊寫邊學,二十年過去,還是有些進步。正像一些評論家說的那樣,我九十年代的作品,要比八十年代的作品好多了。

如你所說,文學現在已經不時髦了,我的書更是沒有人讀,我想這很正常。文學本來就是“小眾”的事,像過去那些年萬眾一志讀文學的事,可能并不正常。而且就我前些年的創作來說,也并不都是純粹意義上的文學,比如我得獎的那些作品:《沉重的翅膀》、《從森林里來的孩子》、《誰生活得更美好》(讓我十分害臊的作品之一)、《條件尚未成熟》,以及《上火》等等。這樣說起來好像很沒良心,可事實上社會對得獎作品的衡量標準,首先必須進入“主流”,既然“主流”,與文學的關系就不是很大了。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的出版很不順利。迷信來講,凡是我比較好的作品,出版都很不順。現在這本《無字》亦然。我為這本共有四部的文學長卷,準備了多年,走了很多偏僻的地方。現在還有多少作家這樣寫小說?可是××文藝出版社卻把“第一部”三個字,從封面、扉頁、正文、封三上刪除了(其中一千冊已發行,已無法挽回了);合同起印兩萬冊,第一印卻只有五千冊。而制作方面,它粗糙得就像盜版書,到書店看看,隨便一本閑書在裝幀、版式上都比它精心、用心。至于正文中的錯誤,我就不想計較了。問題出現以后,我曾多次電話、電傳與他們商討善后處理辦法,兩個月過去,仍然沒有下落。現在我要與他們終止合同,寧肯放棄后面一萬五千冊的版稅。希望你得空讀一讀《無字》,那真是一本好書,是我應該為它和××文藝出版社討個公道的好書。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首先由安波舜出版,僅僅幾頁,錯誤就有二十多處,而且是檔次非常低的錯誤。我猜想他那時剛剛運作“布老虎叢書”,勢單力薄,只能在鄉鎮印刷廠制作,那時的鄉鎮印刷廠也處在起步階段,出現檔次如此之低的錯誤,是很正常的。我只好與他終止合同。他那方是否真的終止,我不知道。從我的書不會給出版人帶來巨額利益,以及市場上買不到這本書的現象看,可能終止了。然后海天出版社出版了一次。鑒于上次的出版經驗,我對再次出版戰戰兢兢,所以只簽了個一次性合同,印數為五千冊。后來香港出了一次,印數也很少。我不是不講效益,但在效益與好書不能兼得的情況下,我更關注的是一本好書。尤其這兩本書,把它們制作成不論從內容到形式都稱得上是好書并值得讀者保存的書,是我多年的夢想。也許這很傻。

如果山東畫報出版社能夠出版,并由你把握,會是另一番景況。

跟你談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和《無字》的出版歷史,目的是希望你對我有進一步的了解,如果你覺得我不好合作,不妨放棄出版的念頭。

我母親的照片有一些,可以收進書的大約十五張。當然還可以再找一些。也還有我母親的手跡、她治病時的一些文字資料,以及她的遺物。不過,如果我們要做這本書,恐怕還要做進一步的商討。

好在你來北京的機會很多。順告我的行止,以便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六月中旬我大約要到奧地利去開一個國際女作家會議,幾天而已。七月上旬到美國去,在那里停留半年的時間。走之前,我會把那里的通信地址和電話留給你。

這封信是張潔這年4月3日寫給我的,我們剛相識一個月。天地有緣讓我見到了心儀的作家,很想為她出本書。她的新作都已有約。我喜歡她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雖然出版五年了,但沒見到好的版本,于是建議重出這本書,而且發揮“老照片”的特點,收入她母親、她本人和她女兒唐棣以及唐棣的孩子四代人的照片,我還建議收入她母親的書信手跡、護照、工作證、醫療證、開藥處方、CT檢查報告、眼鏡驗光處方、醫療費單據、急救中心單據、診斷書,甚至最后的火化證、殯儀館收費收據、往生位收費收據、往生木刻蓮位收費收據……全部收到書里,當然還有她母親養的那只貓咪的照片。如此,做成一本新版書。張潔對這個建議大為欣賞,她一直留著與母親有關的一切,包括她掛在墻上的一本月歷,上面用紅筆標注著帶母親看病的日程安排。

其間,我到北京,去她家里面商。這位優雅清高的作家,說起往事,說起母親和前夫,忍不住哭起來。我看出她歷經磨難,堅強勇敢,但又有點擔心……

我自己做這書的責任編輯,從頭至尾、一字一字讀了兩遍。我很慎重,不能讓她找出錯字。蔡立國的設計也很用心,照片雖然是黑白的,但印制精美。張潔十分滿意,我也十分滿意。2000年底上市,一年之內印了四次。當時正準備拍攝這本書改編的電影,斯琴高娃飾演女作家訶(原型即張潔)。張潔建議這本書劇組人手一冊。

2001年底,她從美國寫賀年片給我:“新年好!與你的合作十分愉快友好!另外,電影上映期請與導演聯系。我那兩篇配有照片的文章,在你那里發表后,深得同行喜愛,但因轉手太多,已經找不回來了。那兩本雜志你那里還有嗎?如有,可否再給我一份?我在明年四月中旬回國。”

信中所說文章,發表在張煒和我主編的《唯美》雜志上,這雜志其實只出了一期,因我工作調動而夭折。文章題目是《她在叢中笑》,寫洛克菲勒家族教堂里馬蒂斯設計創作的彩色玻璃,同時配發一幅張潔拍攝的彩色圖片。馬蒂斯完成這件彩色玻璃的設計兩天后就去世了,兩年后(1956年)才由工匠完成。張潔很為發現馬蒂斯這件藝術品并寫文章介紹而得意,因為有關馬蒂斯的資料中沒人提起他最后的這件作品。

我遵囑給她留了《唯美》,而且不止一份。可是我完全忘記給沒給她。八成沒給——因為不久我來到北京工作,按說離她近了,可是各自都忙,足足十年沒有聯系。當然,她是名人,不想知道她的行蹤都難。知道她去美國住的日子越來越多。沒什么事,也沒理由打攪。

2011年春,我調到人民美術出版社,新的崗位,新的作者,新的圈子。一日,與北京文聯人士見面,說起北京作協名譽主席張潔,在座的一位女生是她的忘年小友,熱切地說到“張潔姥姥”(不知為何不叫“奶奶”,看來關系不一般),并給了我郵箱。她說“張潔姥姥”要不住在美國,要不就在旅行的路上。還在寫作,寫博客。我有些好奇,過了一段,貿然給張潔發了信,問:“還記得山東畫報的汪家明嗎?轉眼間出版《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已經十年了,那么您的外孫也已經十多歲了。”我告知她,在三聯書店工作九年,今年剛到美術出版社。她很快就回了信,說,怎么能不記得呢!還說:

E時代到來,將純文學推向邊緣的邊緣,不僅僅在中國,全世界都是如此,我的《無字》在意大利那么小的國家,前兩部發行兩萬冊以上,第三部出版社已經很難為繼……

所以我覺得您換個單位也好。

記得看過一部電影,名字忘記了,有個兒子問他父親:你寫完詩為什么放進抽屜就完事了,他父親回答說,因為那些讀者不配讀我的詩,我寫詩是為了自己快樂……

其實寫完《無字》后,我才有可能騰出手來寫我喜歡的短篇,比如《一生太長了》(得了一個什么獎),我認為那是我非常好的短篇。而后我又寫了兩個不錯的短篇,但我已經沒有發表的打算了。

從2006年我開始畫油畫,沒有老師,純粹自學,但是在美國已經賣出三張,賣畫的收入,我已經捐贈給公立學校和非洲難民基金會。我并不想靠繪畫掙錢,有人買,只是我得到的一個承認而已。

我對生活沒有更奢侈的要求,那些名牌包、鞋、衣服對我一點吸引力也沒有,我常常在國際會議上說到這一點,我有衣穿、有飯吃、有房住已經不錯了,當然我得掙錢付生活費用……我戴的表是三十塊人民幣在小店買的,只要能看時間就行,我為什么要為一只鉆石表而奮斗?我女兒說,全世界都知道我戴了一只三十塊錢的表。

而且油畫的前景也像文學一樣,現在電腦上有一種體系,用于模仿油畫,模仿得非常像。

這個世界已經什么都能制造,一個音盲在電臺的制作下可以變成超級歌手,比那些苦練一生的美聲歌唱家,更得到聽眾的認可,我常常為那些苦練一生的歌唱家、音樂家感到難過……

不寫信不要緊,一寫嚇一跳。她還畫畫!而且在美國能夠賣出去,這可是許多專業畫家也難做到的。她發來幾幅作品,我真的很驚訝。她的畫就像她的文章一樣,趣味和個性都是一目了然的——也就是說,她一出手就有了風格(她不喜歡這個詞)。這很難解釋。有趣的是,我最后的職業生涯是做美術出版(年輕時曾畫過六年舞臺布景),張潔最后的創作是油畫。我們似乎又岔路相逢了。于是我提出想看看她更多的畫,也許可以出一本有趣的書。(她去世后,在回憶文章中我才知道,是醫生建議她畫畫的。那么,是治療心理創傷嗎?這心理創傷也包括她對純文學寫作的失望嗎?)

我擔心寫信多了,會打攪她。她回信說:“除了畫畫,現在我沒有太多的事。而且和你通信也很快樂,眼下難得有談得來的人。”

我下載了《一生太長了》,準備好好讀讀。

2011年10月3日來信:

先說繪畫,你過獎了。我請過一個老師,她來了兩次就不來了。第一次她留了作業,讓我畫一個蘋果和一個碗,三個月不來,我畫膩了那個蘋果和碗,自己胡畫起來,她第二次來了,看了我胡畫的畫,說,你嚇著我了,你不需要老師,接著畫吧,畫夠六十幅,你就成畫家了,然后就不來了。我畫了何止六十幅,但留存下來的不過十幾幅而已,其他的都被我撕了。我到過很多國家,第一件事,肯定去博物館,看得太多,深知好壞,所以撕毀的那些畫,都算不得繪畫。寄給你看的一幅小畫,就是林子里有個小屋的那幅,非常難畫,難在那些樹木的交錯,既保持各種顏色的彰顯,又不能互相滲透得過分,時間的掌握上很重要……

眼下這里總是下雨,我無法把畫拿到院子里去拍照,而屋子里的光線,比較暗,等過些日子再拍了寄給你。現在只能寄些過去的繪畫。和寫作一樣,我不喜歡守著一個風格,所以繪畫上我也想嘗試各種畫法,請多指教。

我喜歡詞,非常喜歡,可是從來不敢嘗試填詞,只能崇拜而已。我是門外漢,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的標點符號都常常用錯啊!只是經過《無字》十二年的磨煉后,才漸漸走上正軌。

我在威尼斯文學節上有個發言,附在下面:

交叉點上的風景

——為威尼斯文學節的演講

首先我要感謝威尼斯市政府和威尼斯大學,在文學和人們的關系越來越為疏遠,文學的地位越來越為尷尬的今天,舉辦這樣一個文化活動,讓幾乎已經沒人搭理的作家、文學,得到了一個令人注目的機會。

這當然不完全是作家的責任。世界已經非常不同,也許它變得越來越商品化、信息化、快餐化;也許它變得更加平庸、更加浮躁;缺乏理想、缺乏英雄、缺乏動蕩、缺乏苦難、缺乏熱愛、缺乏震撼靈魂的事物;缺乏對他人以及對自己生命的責任……作家和所有的人一樣,必得進入這個世界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的循環,并在這個循環的制約下生存。而人們對文學的追求,也像人類對高尚品德的追求一樣,相當脆弱、相當靠不住。文學藝術難以再現昔日的輝煌也是必然的。

以后的世界,將越來越是一個不需要小說的世界,還有誰會對小說愛之彌深?誰又知道作家是不是這個世紀最后一種職業?

誰又能說英國小說家John Galsworthy 的短篇小說《品質》,不也是對文學的一曲挽歌?盡管他寫的是一個鞋匠,一個寧可餓死,也不肯降低品位的鞋匠。也可以說這個鞋匠,是最后一個鞋匠。

同樣,在文學這條小路上,留下的將是最虔誠的“朝圣者”“殉道者”,也許這正是文學最根本的質地:它本來就不是為著大眾的消遣,更不是為著游戲。

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以后還有好作家、大作家,卻再也不會有優雅的作家了。

反過來說,不要說在某個國家里,即便對整個世界而言,如果一個世紀里能有十個好作家,已經非常富有。你能想象在一個世紀內,世界上出現二三百個霍洛維茨(Horowitz)的局面嗎,外星人不來滅你才怪,再不就得發生二十級地震。

如果說,我創作生涯初始的靈感,是來自身邊的一張椅子,或一個面包等等,那么現在的靈感,可能是來自一縷氣息,一片光影,以及我們生命中的不確定性。

當然,這里所說的不確定性,未必就是亂世。說到底,亂世的不確定性多少可以觸摸,而生命中的某些不確定性,真是不確定得讓人絕望。

這種種的不確定性,才是文學創作的廣闊天地,也是我的興趣所在。

有時,我久久地仰望著什么也沒有的天空,好像天空中飛著一群野鶴,那些視野中根本就不存在的野鶴,著實讓我惆悵,因為,我既不知它們會在哪里降落,又對它們一無所知。可是,說不定什么時候,它們中的一只就會突然落在我的肩上,如此地突如其來,如此地難以掌控。

比如有這么一只讓我動容的野鶴,十年前就落在了我的肩上,為了尋找一個適宜它棲息的枝頭,十年,我等待了十年。只是前幾年我才把它寫成一個短篇,叫作《四個煙筒》。它們一定知道,我對它們足夠的耐心和深情。

很多年以前,法國一家出版社請一百個作家回答,你為什么寫作?記得我當時回答說:我不知道我是誰,所以我寫,為了更多地認識我自己。二十多年過去,我不但沒有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反而覺得更復雜了……

我對文學的這種理解,也許是偏執的。自己常常想,為什么我對文學會有這樣的取向?不是自找麻煩又是什么?

那時我最喜歡的作家,是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使我明白了什么是文學,他讓我更加注重人的靈魂,人性,生命的由來、去向……我對他永存感激。或許就是從他那里開始,我才會想到靈魂的復雜性。

按照外科醫生的說法,有些人是非疤痕體質,有些人是疤痕體質。非疤痕體質的人,就是被割傷,也會很快痊愈,不會留下疤痕,而那些疤痕體質的人,就會留下疤痕。

然而我們的靈魂卻沒有這樣的幸運,它沒有疤痕體質和非疤痕體質的區分,它比我們的肉體,更容易受到傷害。無論多么小的擦傷,都會在我們的靈魂上留下痕跡,而且永遠不能治愈。

有人問我為什么寫《無字》,原因之一就是對生命本質的痛惜。

朋友們說,你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事業成功,為什么不快活?我說,也許僅僅是因為一棵樹。我家旁邊的小胡同里,有一家小飯館,飯館門口有一棵樹,飯館里的人把洗刷之后,所有苦、辣、酸、甜、咸的臟水,都倒在那棵樹下。樹根下的泥土被那些臟水燙得龜裂如玻璃的碎片,或像那些極度干旱的土地,但是那棵樹還活著。如果它死去,那是一個經常發生的故事,可是它還活著。你可以想象,為了活著,它付出了何等的痛苦和艱辛,比死去還要付出更多的痛苦和艱辛。每次經過那棵樹,我都想把它摟進我的懷抱,給它一些溫暖,讓它知道,世界上并不只有那些燙傷它的臟水;或是和它一起大哭一場……我后來不敢走那條小胡同,而是繞行。

我和這棵樹的關系,沒有人可以理解,甚至有人會覺得“矯情”,但在寫作中,我可以得到另一個“自己”的理解。所以寫作對于我,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也是我唯一可以傾訴并認真傾聽我的對象,也是我還能信任的一件事,我為它付出多少,它就會回報我多少,永遠不會欺騙我。

這就是為什么每當一部小說完成的時候,我總會感到傷心的緣故。寫完《無字》以后,很長時間我沒有交給出版社,因為我知道,一旦把它交出去,它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不像朋友,離開之后還會回來看望我,而我卻不可能再寫一部同樣的小說。我和它朝夕相處十二年,為它花費了許多心血,常常為了一個字放在前面還是后面而推敲很久,有個朋友說,哪個讀者會注意你這個字放在前面或是后面的不同呢?我說,我在意。我對他們說過這樣一件事,從前有個好木匠,除了木工活還會雕刻,他做的桌子,不但桌子前面、左右,連桌子后面,都雕刻上美麗的圖案。有人對他說,桌子靠墻而立,誰能看得見桌子后面的雕刻呢?他說,我看得見。我喜歡這個木匠。

再沒有什么能像我的文字那樣,讓我從容地獨立于世。我曾狂妄地說過,哪怕所有的人都討厭我,我也會因我的文字、我的繪畫,活得自由自在。當然,我希望讀者喜歡我的小說,但我實在明白,世界上沒有一本人人說好的書,如同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人說好的人。

人們可以看到,在我寫作初期,非常熱衷于“尋找答案”,并且以找到一個正確的答案為自己的責任。盡管我不相信一部小說可以振興一個國家或使一個國家衰亡,想要用文學拯救社會也是不可能的,文學沒有這么偉大的作用,它只能是一個聲音,也許強大也許渺小。

隨著“創作”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明白,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也是經不起追問的。

我們不能確知的東西太多了,包括人,包括我們自己。我們真的把自己、歷史,包括那些被斬釘截鐵做了結論的事物,看清楚了嗎?我們能說我們筆下的人間萬象原本如此嗎?

不,那只是一個角度、一位作家、一個個體、一種價值觀念等等,對某一現象、事物的思索和理解,而不能代替終極真理,也不應該成為唯一的答案。

(有刪節——汪注)

我讀了這篇長文,為它的雄辯而驚訝。這是張潔嗎?其中有不少常識,但更多的是偏執(她自己的說法)。我猜想,她可能自認這是她最完整、明晰的創作談,有點悲壯,也許還不無自賞。盡管這是一篇論述文,但她的文字風格——那種沉思的、傾訴的風格——自《愛,是不能忘記的》開始,一直未變。

《一生太長了》寫一只頭狼,希望遠離同類在樹林中死去,并如愿以償。這是小說嗎?從頭至尾都是狼對生命的思考。狼之所思,其實就是張潔之所思;狼之所愿,其實就是張潔之所愿。似乎讓人窺到她無奈而放棄、想超越的心境。

關于我對她畫畫無師自通的疑問,她回信說:

我想,我能進行繪畫的有利條件是:一、大學時代,我是小口徑步槍的射擊教練,那時我們人人必得“勞衛體”及格,不然不能升級畢業,而射擊是一個難項,作為教練,我得教會同學如何瞄準、如何調整呼吸……最后實在不行,還幫助人家瞄準(有一種折射鏡可以幫忙),告訴人家何時扣扳機……繪畫實物時,線條的準確非常重要(有時一線之差,感覺就不對了,比如我畫那只豹子的時候,怎么也畫不出它的霸氣,后來下巴那里只抬高一線,它的霸氣就出了),這決定于目測的準確。據說唐寅學繪畫時,他的老師讓他先學射箭,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二、對色彩的感覺好,這可能得益于母親的遺傳。再加上自己的較勁和文學創作的訓練,如此而已。其實藝術的各個門類是相通的,比如對結構、遠近、虛實、細節、輕重等等要素的掌握。

我非常喜歡汪曾祺先生的作品,我認為他才是應該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1986年我在瑞典的時候,就向有關人士推薦過他。也寫過一篇有關他的小文,請看附件。

我也漸漸地老了,老了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清理自己周邊的事情,如果你喜歡他的作品和人,希望我回京后,能把他給我的畫作轉送給你,算是一種保存——對他的保存——如今上哪兒再去找理解和喜歡他的人呢?!

哈哈,匪夷所思,問繪畫呢,竟拿射擊教練說事!

說到汪曾祺,是因為我去信中提到1981年畢業論文寫汪,而汪與她正是北京作協的同事。不過,她說汪曾祺應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想,不管怎樣也不可能,因為汪的文章之美,是這個西方文學獎評委諸君無法體會的。文學首先是語言藝術,這是不同語言文學溝通的一個天然障礙,尤其是汪曾祺。

從你的藏書和你編選的集子,就能知道你是文化人,而我真的是個半吊子,曾經有滿墻的書架,里外兩層書,可是連同書架子都被我送人了,大概只留下高爾斯華綏的《福爾賽世家》和他的短篇小說集,還有蒲寧的文集,汪曾祺的一本書(不是他送的,而是自己買的),我自己的書,大概還有幾本其他的書……包括我的鋼琴也送給國際學校了,我的房子基本是空的了。

我那本書(指《張潔小說劇本選》)你千萬別保留,不值得。我自選的、最后的文集,將由人文社出版,我會送給你一套。寄(發)去我為文集寫的序言:

《張潔文集》序

不記得自己寫過多少文字,卻記得我寫過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

出版文集,給了我一個清理的機會。

如果將來還有人讀我的文字,請幫助我完成這個心愿——再不要讀已然被我清理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更不要收入任何本冊——出版法的監控力度,會越來越強。

拜托了!

(節選——汪注)

我去信開玩笑:因為您的清理,將來會造就許多考據文章和博士論文。

除了這篇短序,她還發給我一篇文章:

沒有一種顏色可以涂上時間的畫板

一直在路上狂奔,兩眼狠盯前方,很少把出時間回頭。

《無字》完成之后,好像到了一個較大的驛站。這里總有一點兒清水可以解渴,有個火爐可以取暖,有塊地界可以倒下歇腳或是打個盹兒也不妨。

在疲于奔命和短暫的停歇中,漫長的生命之旅就這樣一站、一站地丈量過去,今次猛然抬頭,終點已然遙遙在望,更加一路跌撞過來,心中難免五味雜陳。

可人,總有開始了斷的一天。

有計劃地將書柜里的東西一點點取出,一天天地,最后自會取出所有。

一堆又一堆曾為之心心念念的文字,有些竟如此陌生,想不到要在回憶中費力地搜索;有些如不意中撞擊了塵封于暗處的琴弦,猛然間響起一個似是而非、不成調的音符……

突然翻到1983年女兒唐棣翻譯、發表的幾首詩,不過二十年時間,那些剪報已經發黃、一碰就碎,還不如我經得起折騰。

其中有墨西哥作家、詩人馬努埃爾的一首詩,他在《那時候》這首詩中寫道:

我愿在黃昏的夕照中死去,

在無垠的大海上,仰面向著蒼穹。

那里,離別前的掙扎將像一縷清夢,

我的精魂也會化作一只極樂鳥不斷升騰。

……

我愿在年輕時死去,

在可惡的時光毀掉那生命的美麗花環之前,

當生活還在對你說:

“我是屬于你的。”

雖然我深知,它常將我背叛。

如此動我心扉——卻并非因為它隱喻了我的什么心緒。

詩好歸詩好,但以何種方式或在何時離去,并不能取決于自己,這種事情往往讓人措手不及。

清理舊物,只是因為喜歡有計劃的生活——真沒有白在人民大學計劃統計系混了四年。

也算比較明智,知道這些東西日后不能留給他人收拾。

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具有那樣的價值,能夠成為文學人的研究對象,這些東西只對我個人有意義。而文學的未來也未必燦爛,這種手藝與剃頭挑子、吹糖人等等手藝一樣,即將滅絕。

照片早就一批批地銷毀。因為銷毀一批,還會有新的一批來到。

人在江湖,難免輪到“上場”的時刻,一旦不可避免地“上場”,大半會有好心人拍照,以便留住值得紀念的瞬間。

相對“時間”而言,又有什么瞬間值得永久紀念?

何況到了某個時刻,拍照人說不定也會像我一樣,將舊物一一清理。

不要以為有人會將你的照片存之永久,除非你是維多利亞女皇或秦始皇,那類歷史教科書上不得不留一筆的人物。

頂多你的第三代還會知道你是誰,到了第四代,就會有人發出疑問:這個怪模怪樣的人是誰?

這就是我越來越不喜歡拍照的原因,因為之后還得把它銷毀。

信件和書籍卻拖延到現在,畢竟有些不舍。

尤其信件,銷毀之前,總得再看一看,也算是個告別,或是重歸故里,更像是在“讀史”。

如果沒有如此濃縮的閱讀,世事變化也許不至如此觸目驚心,但不易丟舍的過往,也就在這擊一猛掌的“讀史”中,一一交割。

許多書籍,自買來后就沒有讀過。比如《追憶似水年華》,比如《莎士比亞全集》。更不要說那些如果不備,就顯得不像文化人的書籍。比如我并不喜歡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這些祖國的偉大文化遺產,沒有一部不皇皇地立在我的書架上。又比如大觀園的群芳排行榜,讓我心儀的反倒是那自然天成的史湘云,而不是人見人愛、人憐的林黛玉;作為文學人物,我喜愛沙威勝過冉阿讓……我曾將此一一隱諱,不愿人們知道我的趣味,與公眾的趣味如此大相徑庭……

可誰生下來就那樣成熟,不曾誤入追隨時尚的歧路?更不要說,時尚常常打著品位高尚的旗幟?

如今,我已經沒有裝扮生活的虛榮或欲望,一心一意想要做返自己。人生苦短,為他人的標價而活真不上算,何況自己的標價也不見得遜色。

又怎樣渴望過一間書房。有多少緣由,是為了閱讀的享受?有多少時刻,坐在書房里心靜如止地讀過?

而有些書又讀不得了,再沒有少年時讀它的感動、仰慕……

這些書,我將一一整理,分別送給不同需要的人。只留下工具書、朋友的贈書和我真正喜愛的幾本,夠了、夠了。

如此,我還需要一間書房嗎?

其實有些書的書魂,已經與我融為一體,即便不留在身邊的一間房子里,也會銘記在心,與我同在同去。

……

不過我累了,這些事,只能在寫作之余漸漸做起來。

時間還來得及。

(有刪節——汪注)

讀了這篇文章,我很驚訝。其實,看她的這封信時已經驚訝了——她在信上說,她的書連同書架都送人了,鋼琴也送給國際學校了——簡直是決絕,是平淡背后的驚心動魄。還有唐棣翻譯的詩。我回信說:“我做不到您這樣純粹,我不但懷念青春時代,也在渴望老年時光,我甚至覺得真正快樂的時光在老年。我對藝術和美還很貪戀,不想放棄。我常常想到瞿秋白臨死前說:遺憾不能再讀一遍《安娜·卡列尼娜》了;想到豐子愷到老都說:遺憾死了就不能再讀古詩了。我死前可能遺憾更多。”

她留下《福爾賽世家》,想必是特別喜歡這部書?巧了,我也喜歡高爾斯華綏這位不大被中國讀者注意的作家,有他的全部翻譯過來的作品。

她又發來一篇《對不起了,莫扎特》:

有過一只貓,嚴格地說,那不是我的貓,而是我母親留下的貓。你什么都不用對它解釋,什么都不用對它述說,它卻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以及連你自己也不愿、不敢正視的現實……

可惜沒有養過狗。

如果為了自己,我可以再養一只貓,如果不為了尊重狗的獨立人格,養一只狗也不是絕對不可。

問題是,我再也沒有那么長的時間與它們共處,也就是說,我再不會有一只貓或一只狗那樣長的壽命,來陪伴、照料、牽掛它們的生命了。

到了如今,我已經很少流淚,可是一想到這只子虛烏有的貓或狗,并為我死了之后,它們將何以自處,而淚流滿面。

每當遭遇大風穿過樹林并發出狂放的呼嘯,就像遇到了另一個自己。

免不了坐在椅子上癡心妄想,此時此刻,要是能夠“咔嚓”一聲死在這樹林子里該有多好!

那大風穿過樹林的呼嘯,可不就是我的“安魂曲”,而且僅僅是為我一個人演奏的,不像莫扎特的“安魂曲”,可以為每一個人所用。不論什么,一旦淪為人人所有,還有什么稀罕。

一生有過幾個大愿望,可以說沒有一個落空,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應該心存感激,畢竟都是自己曾經的期待。

如今只剩下一個愿望,可這個愿望,比以往任何一個愿望都難以實現。

我期待一個完美的死亡:死在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誰的地方,比如異國他鄉;比如在這風的呼嘯中;比如在旅途:背一只肩包,徒步行走在樹林子里,或山崗上、峽谷里、河岸旁……突然“咔嚓”一聲死去,然后一只狼,或一只豹子來到,將我的尸體吃掉,那才是我理想的墳墓。

可是這個愿望太難實現,誰能保證那只狼或是那只豹子及時來到,如果它們不及時來到,人們馬上就會從你的護照、你的信用卡上知道你是“誰”……即便如此,我也從不放棄這個愿望,這也許是我喜歡背著肩包,獨自旅行的目的之一。

(有刪節——汪注)

這篇文章比前一篇更讓我壓抑,有種不知如何回應她的困惑,覺得同意她、反對她,要說的話都很空洞。這次我回信很遲。

關于旅行,她告訴我,2006年她去秘魯采風(為了寫作長篇小說《靈魂是用來流浪的》),登頂馬丘比丘,在印加原生態小村住了一周。回程經西班牙,還到了第一位侵入秘魯將領的故鄉,那里人自古以來多以從軍為職業,在那兒找到一個六百多年前至今都在軍中服務的老家族。古老的房子巨大,如今一部分改為餐館,一部分改為咖啡館,一部分改為小旅館。小旅館像是軍事博物館,每個角落里擺放了從祖先到眼下使用過的武器、盔甲,她都拍了照片。那旅館非常便宜,單人間每晚只需二十四歐元(雖然簡陋但有私人洗澡間,床也很干凈)……本想結合每張照片,再寫幾行文,可是她在秘魯和西班牙采風的那張盤卻丟失了,她想是自己丟掉了,因為她常常整理亂七八糟的抽屜,也許沒仔細看就丟掉了。

關于出版她的新書,我向她建議:不是像一般畫冊那樣出版,而是以畫為主(就是說,畫的開本和印制一定要達到可以欣賞的程度),但有一些文字。因為這是作家的畫,與一般畫家不同。她回信說:在你決定前,最好先去我家看看那些繪畫,是否值得做。我有個好鄰居,我所有的證件、鑰匙都在她那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她的手機和座機號碼告訴你,她可以負責接待你。我的畫還太少,目前出版,容量還不充分。至于攝影,讓我懊惱的是找不到那個時段的CD盤或是USB了。那些攝影,有的很有趣,如今剩下的、值得出版的太少了……

我如約找到她的鄰居,看了畫。那天天氣很好,是個好兆頭。畫在幾個房間擺放或掛在墻上,十幾幅,都不太大。我認為技藝上不差,內在的東西多,有音樂感,有旋律,有起伏,有傾訴感,色彩也有個性;關鍵是:很美。我真心相信,她放開畫,會達到很高的藝術成就。

我寫信告訴她我的感受,并說:“過去《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是我建議請您配圖,這次,是否可以請您為畫配文?不過,這只是建議而已,一切還請您斟酌。我在想,如何能反映出作為一位作家的繪畫作品與其他畫家不同的一面。容我再想想……”她回信:“如果出版,我會配上攝影圖片,加上文字說明。”她還告訴我,有朋友想為她做畫展,在中華世紀壇藝術館,但需要費用,可是她的錢都用在旅途上了。

她發來一部分稿子,并讓我與她的經紀人聯系。書名用她在博客上的“流浪的老狗”。可是與此前我和她說的內容不同,沒有她的畫,一幅都沒有,而是旅行筆記,照片加文字。也許是她對自己的畫還不自信?我猶豫再三,給她寫了一封信:

稿子認真琢磨后,擔心人民美術出版社做會對此書不利,因為這是一本人文書,而我們的發行渠道不夠寬。從內容考慮,三聯書店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貝貝特公司可能更合適,它們都是很出色的出版單位,在讀者中口碑很好,影響和銷量會大些。如您同意我的意見,我可以與他們聯系。若您還是希望在人美社做,那也沒問題。另外,您的繪畫作品仍是我最感興趣的。您還在畫嗎?

2012.11.14

第二天就收到她的回信:

沒關系。這就是我說的,希望你盡快決定出版或是不出版此書。當然,現在決定雖說遲了一點,但也無所謂。

謝謝了,不必擔心它的命運。

祝好!

張潔

2012.11.15

我們的通信戛然而止。

《流浪的老狗》第二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可人的小書,我買了一本。我很后悔,但也慶幸——她生平最后一本書,我本來有機會,卻愚蠢地錯過了;可她自認為最好的兩部作品:《無字》和《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我出了一部,而且其中加入了我的創意——聊以自慰。

2014年10月22日,“張潔油畫作品展”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那天,張潔講話時與大家“就此道別”:

我們的文字中,常常會用到“永遠”這個詞兒,但永遠是不可能的……花開花落會有時,長江后浪推前浪……適時而退,才是道理。我一直盼望有一個正式的場合,讓我鄭重地說出這些話,但這個機會實在難以得到。非常感謝中國現代文學館,當然現代文學館的后面其實是中國作家協會,還有我的“娘家”北京作家協會,為我組織了這個畫展,給了我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表明我的心意。說是畫展,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個告別演出。

我這輩子是連滾帶爬、踉踉蹌蹌過來,從少年時代起,當我剛能提動半桶水的時候,就得做一個男人,又得做一個女人,成長之后又要擔負起“做人”的擔子,真累得精疲力竭。可是這一次畫展——也可能是我辦的最后一件大事。

我從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我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我常常會坐在一棵樹下的長椅子上,那個角落里的來風,沒有定向,我覺得那從不同方向吹來的風,把有關傷害、侮辱、造謠、污蔑等等的不好的回憶,漸漸地吹走了,只留下了有關朋友的愛、溫暖、關切、幫助等等的回憶。同時我還認識了一只叫Lucy的小狗,它的眼睛干凈極了,經常歪著小腦袋,長久地注視著我。當它用那么干凈的眼睛注視我的時候,我真覺得是在洗滌我的靈魂。我也非常感謝命運在我的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給了我這份大禮,讓我只記得好的,忘掉那些不好的回憶。

最后我還想說的是,我在一家很好的律師事務所留下了一份遺囑:我死了以后,第一,不發訃告。第二,不遺體告別。第三,不開追悼會。也拜托朋友們,不要寫紀念我的文章。只要心里記得,曾經有過張潔這么一個朋友,也就夠了。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別了。

我參加了畫展,聽了她的講話,與她打了招呼。她很寧靜,與我握手。她穿著素雅:黑藍地兒白花圖案毛衣、牛仔褲、棕色皮鞋,頭發半白,臉盤飽滿,細框眼鏡(她過去不戴眼鏡),看上去倍兒精神,很慈祥——對,慈祥,不矜持。眼光遠遠的,似在當下,又似不在。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

張潔走了,沒再回來。七年后遠去。她留在我記憶中的就是畫展中的模樣。我衷心祈望她實現了最后的理想——

“在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誰的地方,比如異國他鄉;比如在這風的呼嘯中;比如在旅途:背一只肩包,徒步行走在樹林子里,或山崗上、峽谷里、河岸旁……突然‘咔嚓’一聲死去”……

2025年1月19日 北京十里堡

(汪家明,作家、出版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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