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蘭臺類轉蓬:致李商隱
義山兄:
許多年了,一直想寫封信給你,總是不能如愿。等不到那樣的心情,一拖拖了許多年……
今天照樣醒得早,推開窗戶,秋蟲唧唧,天空黝黑,偶現(xiàn)白云,這世間的一切都是那么蕭疏意遠,唯有人生越走越仄——這樣的秋天,一過過了很多年,每一年均不同,人對于生命的感念,肆意流淌,小若窄溪,深如江海,逶迤曲折,又滔滔滾滾……大多時候便默默隨它過去了。看幾頁書,掙扎著爬起,去菜市買幾斤牛肉,要了一塊牛油。把這塊油切碎,放熱鍋里炸,香入臟腑。焯水后的牛肉爆炒,這邊砂鍋里的水已滾開,一齊匯入,丟一個香料包,文火慢燉……豆蔻、香葉、桂皮、八角等輔料發(fā)出的香氣前所未有,如浪濤滾滾。這樣瑣碎而流俗的一日三餐,就可以把人留住了。
每次情緒低落,似乎都得做點兒美食。
蘇東坡每次被貶,重創(chuàng)過后,總要發(fā)明幾款美食,一副笑呵呵、賤兮兮的模樣。在黃州的時候,他甚至把豬頭肉都做得那么好吃。這也是他僅有的一次傷心絕望的時期,一副“寒食帖”,將人生的“空、寒、濕、冷”都勘透,末了,又振作起來,狠狠心學陶潛,寫“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是呢,在黃州沒消停幾年,朝廷召喚,又死不長記性,急迫往汴京趕,船過金陵,早已隱居此地的王安石親自前往江邊,給這個后生接風洗塵——酒桌上,也不知王安石可勸過他……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命運之輪都是早已注定的,活出格局就行。
哎,怎么扯到蘇東坡那里了?不過是,在中國浩瀚如星的文學版圖里,有兩個人的魅力愈發(fā)凸顯,一個是蘇東坡,另一個就是你了。
少年時代,課堂上學習《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老師說你這兩句詩是講奉獻的,并引導我們暢想……年幼懵懂無知,在大人的灌輸下,以為四海之內(nèi),唯有別人,唯有集體主義,唯有家國。人至中年,忽然懂得了你這兩句詩的好,莫不是講自我燃燒、自我成全嗎?一切與他人無涉。
你短短一生,為了生計,一直輾轉于幕府之中,總是與家人離別:
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
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這種惆悵,至今讀來,尤為感念,雖不比杜甫“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那么沉痛,但沉痛都是暫時的,唯有惆悵最能傷人,一直在,一直掙脫不掉,它是生命的本質。杜甫的沉痛是時代的,你的惆悵是個人的。個人的悲傷,比之時代強加的,更加令人有埋骨成灰的椎心之痛。
近日,想起讀屈原。靈光一現(xiàn)中,深覺“洞庭波兮木葉下”是多么地寥廓邈遠。他筆下那些杜若等芳草一株株活過來了,活在秋風下,是人世的惘惘。最愛這種莫可奈何的無端惆悵,仿佛走著走著,與生命遭際了,無奈中,卸又卸不下,精神上背負了許多許多,覺得你短暫的一生就是活在這種反反復復的痛苦里,所以才有“昨夜西池涼露滿”的清冷。
“西窗”在你的詩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頻繁,是不是古人的房子一律坐西朝東,才有那么多的西窗綺思?我家鄉(xiāng)村子近千人,依然保持著古風,房子大多坐西朝東,只有城市的房屋坐北朝南。東面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古人才要把它作為最看重的一個方向吧。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看,我們?yōu)槿说模鷣砭褪亲霾涣俗约旱闹鳎ㄓ谢貞浾鎸嵖捎|。猶如這樣的深秋,總是喜歡坐在南窗前,聽聽肖斯塔科維奇,老肖那一串串音符分明是給那些無家可歸的靈魂打造的墓碑,這也是“君問歸期未有期”的意蘊所在吧。世間每一個靈魂都是孤獨的,一顆心注定無處安頓,也安頓不下的,慢慢便產(chǎn)生了“詩可以興”——自《詩經(jīng)》以降,人們一直以日月星辰、樹木草花比興,最后不過是在映照自己的心,以寄一己哀思,這也是詩所承載的憂生憂世了。
同樣寫相思,唯有你的最高級。陸游的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不過流于泛泛,實則他早已不痛了,到底不如你的“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來得幽深、婉轉、曲折。多年前,讀“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如何懂得?慢慢地,翻閱的次數(shù)多了,方恍然有悟,原來是一個何等漂亮的倒裝句,直追杜甫《秋興八首》里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杜李杜李,就是指你們兩位了。老杜的五言好,你的七律無人可以匹敵。要說詩之沉郁高級,當屬四言、五言了,自陶潛至曹氏父子,無一不驚才絕艷的;七律這樣的格式注定平庸,初唐、中盛唐的才子們都寫不好,卻不知到了你這里,糞堆里做起玉雕,把七律寫到了水往高處流,黃河都斷流。
你的好,不僅僅在于意深,還有那種自然天成的氣韻,無論用典抑或用情,都那么自洽無缺: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再比如: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札何由達?萬里云羅一雁飛。
這一首首詩的好,往后等孩子大些,給他講解講解,估計一節(jié)課也講不盡的,是河闊丈許,徒步不可過也,非得扁舟一葉,乘興而去,什么浮名啊功利啊,都不稀罕,就為了到你的對岸去,看看叢林里那一窩窩斑鳩、百靈,或者開得正好的滿壟白蒿,以沈從文的話說,那就是“河流澄澈,星空澄澈”了。
用典用得最好的,還是你。自古及今,文人極喜用典,別人用典用出了“假古董氣”,唯有你的,似信手拈來,又如此繁復絢麗,猶如一張張琉璃瓦,在高遠的天空下,在一座座深山老廟間,被嵌入得似“佳偶天成”,兀自于秋陽下光彩奪目。“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左一塊,右一塊,上一塊,下一塊,恰如春來一樹綠蔭,秋去滿階黃葉,蕭蕭然,又瑟瑟然,真是讓人不知說什么好。
每讀你的詩,總能在詩的背后捕捉到一個人——對,就你一個人,并非一個群體,或者一個廣大虛無的家國,就這一點,最是寶貴。有時,透過一片片詩心,又覺得,你分明不是一個人,而是叢生的蘆葦中掩映的一座小庵,孤零零的,在小路盡處……前一陣,我小姨父去世,急急開車趕往樅陽縣殯儀館——過了桐城,小城樅陽近在目前,撲面青綠山水,群山逶迤,河流縱橫——多年未見了,不禁一次次濕了眼睛……過后想到我小姨的悲傷,從此她便孤零零一個人了,這是包括她的子女在內(nèi)都無法安慰的。那么美的鄉(xiāng)野之景,盡在眼底,卻不能久看,仿佛鏘的一聲,一切都斷了……我小姨以后只能一個人去走一條她的人生小路了。這也就是你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所要表達的郁郁不能言吧。
現(xiàn)在是深秋了,總是腿痛,一直治不好,再也不能疾步。但一有空閑,便往荒坡漫步。夕陽西下,暮色蒼茫,庾信《枯樹賦》里的句子泉水般汩汩涌出。精神特別啞然,要不,背背曹丕的《善哉行》吧:
……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憂來無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今我不樂,歲月如馳。
湯湯川流,中有行舟。
隨波轉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馬,被我輕裘。
……
昏昏然,悲哀,失落,又無法排解,就這樣,一天過去了。回家的路上,仰望星月。離月亮最近的那顆星最亮,像一個人頭發(fā)白了,氣色依然好,在多年的陪伴里逐漸變得柔軟。這樣的月,這樣的星光,存在了千萬年,而我們小小的人,不過是宇宙洪荒間的一瞬,卑微,渺小。
可是,你在我如今這樣的年歲上,便熱烈地死去了,短暫的一生,郁郁不得志——縱然你死去了許多許多年,但,你的詩反反復復把我的心照亮,這又是何等的偉大呢?如同生命的梁柱門窗早已不在了,可是,你的文字依然有煙氣、暖氣,將相同氣質的人一遍遍地環(huán)繞……
“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我們每天騎著一匹老馬,在風塵里,無所始,又無所終,這是你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
一直讀不懂《燕臺四首》,覺得比《錦瑟》還要難解,才有元遺山后來的抱憾,他也一樣地愛你:“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沒有相契相通的人來給你的作品做最好的解釋說明,那我們就用生命來讀吧,人生中的每一階段,總能讀出不同的意蘊來。這樣,我們讀的每一遍都是全新的,如同春夏秋冬、風雨四季的一年年,映襯至人心,都是迥然有別的。
活在世間,寂寞的,孤獨的,悲哀的,冰冷的,喜悅的,不過都是知音難求吧。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讀你這首《無題》,真是沉痛至極。“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永遠是別人的熱鬧繁華,“我”,因為清醒格物,永遠當一個局外人,末了,總是逃不脫“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誰活得不是“類轉蓬”似的糟心?縱然驚才的你,也要一年年輾轉不同的幕府,做一個秘書的微小角色;我為了養(yǎng)育幼兒,有時也不得不退一步,硬著頭皮寫一些自己不情愿寫的文章,但我內(nèi)心有自己的底線。
人,還是要活得驕傲一些,即便窮點亦無妨。櫻桃瑪瑙,秋菊冬霜,滋味盡似。
時間不早了,要煮飯了。在這半陰半陽的秋日,終于能坐下來靜靜地寫一封信予你……這么虛無的事情,只我可以干。讀你的詩如許經(jīng)年,應該有資格給你寫信的吧,沒有負擔地,純粹地,愛慕地,尊嚴頗不受損地寫……接下來,整理一部書稿,正好取名《虛無集》。這小小半生,盡喜歡虛無的事物,比如給你寫信,比如站在空闊之地望云,比如聽聽京戲《四郎探母》……
快霜降了,這樣的秋天,人穿行于戶外的風中,分外寒涼,很想很想去遠方,最好現(xiàn)在就走,站在車站的櫥窗前,哪個地方的名字好聽,就買哪個地方的票,比如終南山、蒼山、南疆、額爾古納、加格達奇……
坐在家里,每天聽火車呼嘯著從匡河上飄過,我的心里便有了遠意。可是又放著一群羊,無法離開。這群羊,就是我的孩子。
一日日地活著,多么虛無啊。
明月來相照:致王維
摩詰兄:
剛才午休,好不容易睡過去,勉強十分鐘,又驚醒。夢里,我竟給你寫信……有許多話要說,像一萬只小雞雛掙擠一個出口,手速跟不上思維,又怕辭不及意,一急,醒了。
屋外雷雨大作,佇立露臺,主要是看云。天上布滿灰云,濃淡深淺不一,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云,飄逸而亮堂,四野八荒都是。這時,適合帶一把傘,出去疾走。可是我沒有行動,依然站在露臺呆望。身旁的白蘭在開著,幽幽地,含而不露——沒有哪種花像白蘭這么安靜,不!是貞靜,香氣淡淡淺淺,走不遠,是迂回的香,花瓣的白里雜糅了鵝黃,并非一覽無余的縞白,是幽深曲折的深情。
近日,都是雨水泥濘。梔子花已近尾聲,被雨水浸過,香氣漸淡,是枝頭那份白令人流連。每個黃昏,都去看。將開未開的花蕾,順時針旋轉著的,如芭蕾,每一片花瓣邊緣露一點月牙青,遠看,青白相間,青如碧泉;流動著的,白如細玉,白得一無所有。黃昏,縱然困得睜不開眼,也掙扎著出去,看看梔子花,再頂著星光回來。
實則,置身城市,何有繁星漫天?不過是我的想象。天空云層很厚,偶爾露出一兩顆星子,越發(fā)遙遠了。人禁錮于城市,離四季遠,離自然遠,離星空更遠。
但,人是可以依靠想象生活的。
一早開電腦,腹稿早已完成,坐下來時,總是不順,全部刪了。也沒什么好喪氣的。我等,慢慢等。
一個執(zhí)念太深的人,僅僅依靠寫作這唯一的途徑紓解情緒,是相當危險的。或許學習繪畫,是釋放精神壓力的另一條途徑?畫一只粗樸的茶杯,一顆樸素的枇杷,一朵平凡的白云,一把吃飯的勺子……
心念亂極,人無法靜下。離你那種幽獨的精神,何其遠矣。
話說,上午百事未成,沮喪是難免的,開始讀你的詩排遣。幾百首,不知讀過多少遍,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你始終是一個謎。童年喪父,青年喪妻,沒有子嗣,孑然一身。你這一生,也短,僅六十一年。臨終,你與胞弟都未能見上一面。
早年,讀你,是一個清虛的王維站在我面前,縱然要做官打卡,但,于精神上,是剃度的,徹底絕了兒女情長,有《欹湖》為證: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你這首詩意味深刻,我自以為懂了。再一想,該有多難,凡夫俗子何以做到?“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原來,一個人無所執(zhí)著后,超脫得何等輕逸。我無以抵達這樣的心境,故,才覺艱難。至今猶記讀這首詩時的震動,千山萬水地,我以為明白,就是將生命分為兩半了——前半生,是俗世牽絆的半生;后半生,則是一馬平川的“青山卷白云”了,不是有《輞川集》為證嗎?這個集子里的詩篇,幾乎絕了人煙,唯有自然。你逐一化身為綠松石一般的溪水,一座遙遙青山,一片悠悠白云,或者秋夜里的一枚松果、一聲蟲吟。似乎你不曾年輕過(盡管寫過意氣風發(fā)的《洛陽女兒行》《少年游》),一出世,便是生命之秋,遍布蕭瑟。
可是,昨天,就在昨天,當再次重讀你的詩,有了異樣,仿佛又捕捉到另一個王維:除了清虛的一面,依然有難脫世俗的另一面。我有了狂喜——原來,王維,還是一個有溫度的人,平凡的人。
你寫了多首贈詩與裴迪,一首比一首真摯。愈讀愈心痛,簡直是捧著一顆心遞上去了。一具頑石,也要變得柔軟。我心痛,是因為我讀出了這樣滾燙句子背后藏著的一顆心,孤獨的心。
是的,我想跟你說說孤獨。
不相見,不相見來久。
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
攜手本同心,復嘆忽分襟。
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一個裴迪,他根本不是你精神層面上的對手,你又何以看他如此之重?怕不過是“知音世所稀”。
正是自這些贈與裴迪的詩中,我讀出了你的悲意。
一個幽獨的人,處處充滿悲意。尤其這首詩,滿紙余哀。怎么講?以往,《輞川集》時期的你,是一個冷冷的人,絕了兒女情長,無從煙火牽絆,是將小我置于宇宙大化中的一縷煙云,只有花落,靜夜,春山,渡口,溪頭,幽篁,明月,清泉……是觸手可及的空無,也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逍遙無限。但,在這首詩里,我真切觸摸到了你的氣息,作為一個人的氣息,漸漸地,有了溫度、熱度、自我克制,而又攔不住的深情流露,這還是一個平凡而熱烈的王維啊。不論才華多么高,一旦進入“人”之境,短處、局限就顯而易見了,但也變得可愛起來。你的短處,便還是一樣脫不了的情深。妻子可以不再續(xù)娶,但,不能沒有知音。
這便是生而為人的孤獨吧。
一直納悶,作為盛唐詩壇上兩顆最亮的星辰之一,你與李白,何以不曾有過交集?武功蓋世之人,是否都是背手而去,只將背影留給別人?輞川時期,杜甫參加你妻舅的宴席之后,曾登門拜訪,你照樣避而不見。
作為一個矛盾而糾結之人,你亦隱亦顯。自小受母親影響,一心向佛,雖說到臨了都是個居士,但,你做得如出家人一樣徹底。只是有一樣,你克服不了,那便是宿命般的孤獨。
裴迪的存在,或許就是一團火,可以隨時將你點燃。
人年輕時,大多感佩于“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自適自閑。當下,再讀同樣一首詩,卻滿紙悲哀……這一句之前,還有“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就是一個人終于沒能將自己全部化掉,似底片的墨色,正是生命中的這一筆,鐫刻得太重了。
難道我用一個上午的時間,便讀懂了你嗎?不是。是隔了經(jīng)年的寒來暑往,是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次的失望輾轉,慢慢疊加而來的,故,我們才說,一邊讀書,一邊自證。
一個人是無法窮盡另一個人的,何況你采取的姿勢,一貫都是背轉身去。一個只肯將背影示人的人,誰能琢磨得透?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借《渭川田家》,你在向陶淵明致敬,但不曾有后來者蘇東坡那么熱烈,始終淡淡淺淺。所謂“悵然”,便是一個夢沒有做到頭便醒了吧。該不該抱愧呢?你一直無法言說。你寫了許多詩,給僧人。談佛論道,你最在行。“清虛”這兩個字,大有玄機,它們本身是有支撐點的。這一點,便是活著,更好地活著,活出意義。你以詩、書、畫,實現(xiàn)了活著的要義。唯獨那些畫作,未能流傳下來,可惜了的。有一幅輾轉流傳于臺灣,一說是仿作。但,我信,是真的。滿紙雪意,正是你氣質的外露。
在一個普通的上午,我讀出了清虛王維之外的另一個平凡王維,算不算又接近你一點點?
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以往,一直不太喜歡《過香積寺》,那不過是心有妄念,不肯直面生命里的衰敗冷落、寂寞虛空,如今,該來的,陸續(xù)來了,如若置身一場暴雨洪水,生命的堤壩悉數(shù)垮塌,實在無處可逃、無處可躲,何不掉頭趕上?也是海子所言:“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們心滿意足地接受”;也是駱一禾慨嘆的:“人生啊人生/落葉追逐著落葉/雨點敲打著雨點……”
什么是“安禪制毒龍”?毒龍,便是妄念,你選擇用參禪來制。我們呢,各有執(zhí)念,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心結。實則,你一直往后退。后退正是另一種蓄力,日漸跳脫出來,看到的,比之凡人的,更高更遠……
說到底,還是自我成全。
不過是,我一樣要感念。如今許多人,他們所過的,均是“春山不空、晚秋不晚”的日子,但,我愿意相信,山是空的,所有的秋天都晚了……這便是執(zhí)念。
人有執(zhí)念,才會孤獨。孤獨了,會讀書,書成了我們精神上的裴迪。每個人心里都居著一個裴迪。
前天,讀一部關于你的小說《春山》,成都小說家何大草老師所寫,是我近年讀到的最好的小說。令我擊節(jié)的是,小說這樣的文體,可與詩貫通,處處留白,滿紙雪意。小說最刺痛我的地方,是裴迪離開輞川去長安,久久未歸,你分別寫三封信給呂逸人等,拐彎抹角說一些言不及義的話,實則,是想讓他們替你將裴迪找回……
原來,孤獨可以這樣呈現(xiàn)……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讀《嘆白發(fā)》,心格外沉,仿佛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無意義。黃昏時,照樣喜歡去荒坡。一次,偶遇一只八哥,它孜孜以求于草地,在尋找著什么。我好奇地蹲在一旁,靜觀,它不疾不徐,足足十余分鐘,忽然,它將堅硬的喙插入草地,夾出一條蚯蚓。八哥難道有嗅覺?它是怎么發(fā)現(xiàn)泥土下的蚯蚓的?我一概不知,但,一只鳥的耐心,極大地鼓舞了我。萬物流轉不息,為了果腹,一只八哥可以在草地上靜尋十余分鐘之久。它叼起蚯蚓,扶搖直上——它飛翔的姿態(tài),猶如一場颶風,亦如巨鯨入海……望著這一切,天地都變得遼闊。
一次求職,當一把手冷冷詰問:你一無職稱,二又沒獲過什么獎項,拿什么來證明你的書受讀者歡迎?那一刻,本想站起來就走。只是,我的靈魂在心里弱弱地說:可以用時間來證明。
可是,時間是無形的東西,我既挽留不了春夜的花落,也無法越過險象重重的渡口,而明月一直照著,那就學你的幽獨之心,一樣活在寧靜中。
真是說不清,究竟是你的詩,還是山風月色,讓我成長得多些。但我始終明白,一個人倘做到心遠,那么,萬物皆靜。
日本僧人將你的一句詩制成章,我將它復制了來。每天清晨,開機,均見這五個字——明月來相照。
如是,宇宙星空都在眼前……
若為化得身千億:致柳宗元
子厚兄:
前陣出差賀州,某日,去岔山村途中,聽當?shù)匦麄鞑康耐手v,岔山村坐落于瀟賀古道,且與永州相鄰……我的心微微地漾了一下。當日悶熱,到達岔山村時,近午后一點,雖餓得心慌氣短,還是執(zhí)意去走了一段瀟賀古道。過一古隘口,便是永州地界。古道如蛇,荒草叢生,四面青山藹藹——我這樣辛苦地走一截,也算是隔空向你致敬了——去年冬天,心境異常郁悶,將你的《永州八記》一遍遍地讀,讀至夜不能寐,想掙扎著爬起來寫點什么,終究郁郁不能言……
《始得西山宴游記》開篇說:“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區(qū)區(qū)三個漢字——恒惴栗,讓人倒吸涼氣,如墜深淵,茫然而惴然。究竟是何等殘酷境遇,可以令一位有才華、有思想、有抱負的大家整日活在憂懼之中?《永州八記》讀到最后,不免有真相大白的荒疏寥落。身處憂懼之中的人,唯有大自然可接納他,山水是可寄懷的,也是另一份精神上的慰藉吧。這次,去賀州前,我同樣郁郁不樂,原本不想去的,家人便勸:外出散散心,也許心情會好些呢……于是,辛苦坐十幾個小時的動車,以一整個白日,歷兩湖、兩廣、一皖五省,到達目的地時,已是夜幕時分。可是,縱然置身于深山、巨瀑、古木之中,也絲毫排解不了心中堆積已久的郁悶。直至最后一日,經(jīng)過一個寥落的小山村時,遠遠見一位老者挑了一擔糞,與我們的車錯身而過……是老人家的眼神打動了我,那是何等地安詳、溫潤、無爭,他整個人猶如鑲嵌在田野中的一幅流動的細淡的畫,無憂無慮地穿行于莽荒的曠野,歷經(jīng)幾千年文明,依舊一身青褂打扮,行走在三月的風里,而四面群山逶迤,山腰間的野杏,一樹樹淺粉的花……一顆枯涸的心瞬間復蘇,默默感動著,整個身心漸漸柔軟起來。
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摶氣致柔,能嬰兒乎?”這是不是講,只有軀體與精神匹配了,一個人方能回到嬰兒般的初生狀態(tài),一顆心從此變得純凈柔軟,靈魂不再抵觸污濁的人世,從此融入其中而渾然一體了?那世間的慷慨悲歌、徘徊怒號、淺唱低吟又是如何來的?
少年時代的課堂上,學習《小石潭記》,當老師逐字逐句分析你的文采時,年幼的我如何懂得這些?
直至當今,方才體恤,你的《永州八記》,正是無寄之寄啊。古往今來,像你們這樣的一批批驚才絕艷之人,留下的浩浩詩文,一直靜靜地擱在原地,讓無數(shù)后人用他們的一整個童年去誦讀吟哦,只有到了中年,才會一點點地懂得背后的曲折景深。
中國的古詩文早已成了我們的基因密碼,一代代地傳承著,所以詩心不死夢想不滅,任何時候都可以歌,可以興,可以賦。
我的孩子被老師要求,這學期須背誦七十五首古詩文。他一年年地積累下來,頗為可觀。
昨夜,他誦讀元人王磐的散曲《詠喇叭》:“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不論我們?nèi)绾卧斀鈱懽鞅尘啊敃r的寓意,小小少年依舊懵懂,如若蜻蜓般點點頭。這也急不來的,歲月讓我們吟詩閱世,一直都是天然自成的,也只有等到他把日子過至風霜的中年,世間的風雨披瀝多了,人間的辛酸歷經(jīng)夠了,才能漸漸明白——世事多艱,人生實難,那么,一代代知識分子的情懷與憂患,他自然會懂得、體恤并產(chǎn)生共鳴。
當日,我自湖南永州境內(nèi)返回廣西岔山村,當又一次經(jīng)過古隘口時,忽見一間低矮小屋,需彎腰低頭才能進出。這間小屋是兩位老人的起居室,床頭一口鍋,灶下余火驟滅,一地黑灰。女性老人癱瘓在床,老伴正為她張羅午餐:一碗米飯,半條瘦魚。我問:老爺爺啊,你燒飯呢?他笑笑:是啊,她癱了,不能動,只有我伺候哦……她坐在床頭,同樣笑瞇瞇的,樂觀得很。此情此景,令人心酸無言。此時,巨大的饑餓感狼一樣撲過來,遂匆匆作別。也不知這一對老人可有兒女?若有的話,怕也是去到廣東打工了,但怎么著也該給老人買一輛輪椅啊,天晴時,他推她出來曬曬太陽也好。雖正值初春,但百越之地如此悶熱潮濕,所以許多人到老了都被關節(jié)炎所累……
回來的夜車,過汨羅北站,那條屈原投水的河流依然潺潺湲湲,但世間風雨已幾多來回,幾千年已倏忽而去……
十年前,我出差柳州。柳侯公園里有你的墓冢,一行人站在墓前,不停地議論著你的點滴,我聽著,總是隔膜——他們確乎不太懂你啊。生前寂寞,死后依然寂寞的你,將永遠寂寞下去了。坐在公園里的石凳上,幾十棵高大桂花樹的陰涼,教堂穹頂一樣籠罩著我,一顆心荒荒漠漠的。一群老人圍坐在石桌旁抹紙牌……深秋了,卻也還能在一叢梔子樹里找到一朵梔子花,唯一的潔白,似不滅之火,仿佛溫熱著,也似你的心性,不肯屈就,又不可轉圜,只得將滿腔哀痛沉郁一一傾于詩文間。雖只活過短短的四十六年,也是不朽。
你余生的十來年,都過得郁郁寡歡,被一貶再貶,自永州至柳州,眼看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終究回不去了。當意識到有生之年再也不能重回故鄉(xiāng),心境該是何等悲涼,所以才會有這么傷痛的句子:
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
你似乎一直活在冬天,連你筆下的月,都是寒光凜冽的,冷冷清輝里說不盡的寂寞惆悵:
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
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
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你寫給大弟的那首詩,每讀之,便要落淚: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當今正值仲春,戶外花紅柳綠,別有生機,但,若是一個人心內(nèi)郁郁然,那么,世間一切映襯于眼里、心上,都是枯寂荒寒。有一年,你明明生活在柳州的春風二月里,卻偏偏寫:
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迷。
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因為你的心不在柳州,總是為現(xiàn)實宦情所羈絆,所以在原本美好的春情里預支了秋意。太過清醒凜冽之人,又怎能隨遇而安呢?一貫執(zhí)念般,將溫暖和煦過至“獨釣寒江雪”的絕境,這就是你了。
我在廣州南站中轉,見時間尚早,前往車站書店翻書,成功學、市場學、心靈雞湯鋪天蓋地……正準備轉身離去之際,忽見一本蘇東坡傳,正題“呵呵”兩字,一下吸引了我,覺得這本書抓住了蘇軾的性格特征,子瞻兄每每于日記末尾不正是常常發(fā)出“呵呵”之嘆嗎?趣味縱橫的一個人。可人與人的性格,真是千差萬別啊。蘇軾生命里最的一個時刻,大約是于黃州寫下《寒食帖》的那日。他餓了一天,將生命中的空、寒、濕、冷悉數(shù)寫出,也真是灰心到底了。只是,后來,他縱然被一貶再貶,卻又一次次復活過來了,吃不起牛、羊肉,便吃豬頭肉,還興致勃勃地寫信給弟弟,詳述怎樣把骨頭縫里的肉屑都剔干凈……這就是為人的曠達。
與蘇軾天生樂觀的性格比起來,子厚兄你仿佛到了另一維度,內(nèi)斂、沉郁,執(zhí)念深深,無可轉圜。把勃勃春情寫成寥落秋意,除了你,再也沒有誰了。一次次看你身陷精神的困厄而孤獨無援,多么讓人心疼啊。
但,有時候,你不也挺想得開的嗎?或許是在讀了《陶潛集》之后的一時起興: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只可惜,連晚年你都沒有等到,就早早凋落了。
我特別喜歡讀你寫于秋冬的詩,純粹、寥落、凜冽又不失慧心,比如這首寫于永州的《秋曉行南谷經(jīng)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xù)。
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詩里流露的同樣是久居窮荒而無可奈何的心情,卻把靜景寫得流動了起來:霜露,幽谷,黃葉,溪橋,荒村,古木,寒花,幽泉……一切都是荒寂之景,末句忽然有了麋鹿之驚,分明是自嘲了——我這么一個荒寂之身,沒想到還可以讓一匹麋鹿驚恐了。別人評價你的“機心久已忘”,是故作曠達之語。我則不認同,你或許真的努力過,就此放下始終不能放下的糾纏、焦慮。
置身于永州之時,尚且有一顆自嘲之心,一旦去了柳州,你的詩里再也不見揚眉時刻,一個大好的生命,似一日日地頓下去、冷下去,即便置身于百花爭妍的盛春,寫出的詩句,卻都是意蘊難申的,哪怕酬謝友人呢,也不再故作歡笑,總是將一己苦悶和盤托出: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花不自由。
那些天,在賀州的崇山峻嶺間穿梭,總是遇見一大片一大片的柑橘林、橙林。當?shù)厝酥v,今年雨水多,柑橘普遍不甜。果農(nóng)任許多柑橘一齊爛在樹上了。夏橙已至成熟期,一顆顆橘黃的小果實,火焰一般隱在深碧的葉叢,望之,舌上仿佛有了回甘。我又一次想起你在柳州時,可能寫過僅有的一首快樂的詩《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
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
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yǎng)老夫。
天真而有執(zhí)念的你,一再向往著遙遠的暮年,怎能等不到噴雪的橘花、甘甜的果實?且自比屈原,一樣熱愛繁花美樹……到底,你的一生如此短暫,生命中的最后十余年,一直郁郁不樂,甚至連暮年都未能等及。你親手種下的兩百株黃柑,早已郁郁蔥蔥、碩果累累了,而你早已不在。
你的摯友劉禹錫活至七十余歲,而你,只能活在六百余首詩文里,被他懷念著。
……不早了,餓極,我得趕快去廚房下碗細面。
子厚兄,給你寫一封信寫得心力匱乏,而人生一場,何嘗不是萬死投荒?!
(錢紅莉,作家,現(xiàn)居安徽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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