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谷國家公園可以說是美國所有國家公園中隱藏最深、最璀璨的寶石。公園內只有西面少數地方通車。東面廣袤的荒野,內華達山脈南部的脊梁高地,遍布著美麗的冰川草原、天池般純凈的湖泊、圣殿般雄偉的巖峰。這些世外天堂般的美景,都隱藏在不通車的地方,游人很少能到。
過了派尤特溪,沿著山徑,離開圣華金河南支流深深的河谷,爬過陡坡,進入高懸在河谷之上的進化谷。沒多久,來到進化溪,這條溪是圣華金河東邊的一條支流。山徑沿著進化溪,在進化谷內蜿蜒而上,到麥克盧爾草原。麥克盧爾草原可以說是最完美的冰川草原,草原上野草蓬勃,野花零星點綴其中,進化溪如一條翠綠色的寬綢帶子,婀娜迤邐,倒映著藍天、白云、綠樹和遠處的巖峰。
從麥克盧爾草原上,遠遠可看到著名的進化盆地。三面高山巖峰環繞,高高托起一個巨大的湖盆,從這里只能看到盆地里和巖峰間的白色積雪。走進湖盆,才能看到其純凈的湖泊和巨大游石。西面是隱士峰,這個名字很貼切,其陡峭光滑的圓錐形,堅固的灰白色花崗巖,直插云霄的峰頂,遠離其他巖峰,在茫茫荒原中,委實如一位遺世獨立的高潔隱士。
東面是以對進化論有貢獻的科學家命名的山峰:門德爾峰、達爾文峰、斯賓塞峰和赫胥黎峰。這些山峰海拔都在3900米以上。1895年,25歲的所羅門斯來到這一帶勘探路徑,首次進入這個冰川谷地。看到這些莊嚴的巖峰,他說:“我想不出比那些偉大的進化論學者更合適的稱呼,他們如此專注于大自然的非凡雄偉。”于是,就有了這些以進化論偉人命名的山峰,以及進化盆地、進化谷和進化溪。現在,這一帶被統稱為進化荒野。
離開草原,山徑緩緩上升。四野靜寂,有很長一段,隱士峰矗立在山徑邊,頂天立地,讓我忍不住盼望著哪一天能登上那雄偉壯麗的峰頂。山徑漸漸爬升到海拔約3300米的進化湖。進化湖的出口,流水淌過大片光滑的巖石,形成白色水花,奔入底下的進化谷。
從進化湖開始,繆爾山徑正式進入進化盆地,到海拔約3650米的繆爾山口,還有約8千米。山徑沿著進化湖的東岸緩緩上升。進化湖和內華達山脈高地的其他冰川湖一樣,形狀不規則,岸邊散布著許多大小不一的冰川游石,達爾文峰和門德爾峰矗立岸邊。從草地到湖面,從冰川游石到山峰巖脊,線條柔和,錯落有致。
趕到旺達湖,離繆爾山口上的繆爾小屋還有約3.5千米。旺達湖以繆爾的大女兒命名,繆爾山口南邊的那個湖則以他的小女兒海倫命名。兩湖相伴著繆爾山口上的繆爾小屋。山徑繞過旺達湖,在松散的碎石坡上緩緩上升,遙遙可見山口上的繆爾小屋。
終于到達了繆爾小屋。尖頂、圓形的小石屋由山地俱樂部于1930年建成,供登山者躲避雷雨。剛離開繆爾山口時,下坡路并不好走,要跨過一塊塊大石頭,也要涉過深淺不一的溪水。半個多小時后,到了海倫湖邊。海倫是繆爾的小女兒,她生下來時身體不好,繆爾在她出生后的18個月里一心一意照顧她。她長大后,父親也時常陪她去養病。繆爾老年時,很多時間住在小女兒家里,并在其家里度過人生的最后一刻。暴風雨剛過,天上烏云散淡地罩著湖邊光禿禿的山峰,黯淡的湖面如一塊絳青緞子,湖水柔軟溫熱,貼在遍布著褶皺、沒有絲毫綠意的蒼茫大地,猶如小女兒溫柔的手觸摸著老父親干皺的肌膚。
離開繆爾山口,山徑接下來要穿過勒孔特峽谷。1895年,所羅門斯“發現”并勘查了進化谷和進化盆地,但沒有找到繆爾山口。直到 1907年,美國國家地質勘查隊的一行人才“發現”并翻越了繆爾山口。第二年,勒孔特一行人經進化盆地,過繆爾山口,“發現”了下面的峽谷,但被懸崖絕壁阻攔。他們在巖壁上徘徊許久,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最終決定用炸藥在巖壁上開路,才得以下去。峽谷后來以勒孔特的名字命名。
勒孔特的父親是繆爾的好朋友,也是少數幾個以科學證據支持繆爾的冰川論的知名學者。勒孔特從小跟著山地俱樂部在內華達山脈露營爬山。他個子矮小,卻有著無窮的精力,是柏克萊大學的教授,更是探險家、攝影師和登山者。1908年,他和兩位朋友從優勝美地山谷到帝王谷,28天內走了360多千米,其中好幾個地段以前從來沒有人探索過,比如勒孔特峽谷。他們繪制了詳細的地圖,拍了很多照片。后來設計和修建繆爾山徑,基本上就是按照這次的路線。可以說,所羅門斯是繆爾山徑的構想者,而勒孔特則是它的具體設計者。
我一個人走在寂靜的山徑上。澄澈的藍天,飄著稀疏的幾朵白云,典型的內華達高山中的好天氣。帝王河的中支流切割出這么一個美麗的峽谷,峽谷里綠樹成蔭,草地上開著野花,兩邊的白色巖峰一座連著一座,嶙峋絕壁,每一座都如同圣殿廟宇。
山徑沿著河流在峽谷里蜿蜒,沿著勒孔特峽谷繼續往下,城堡峰出現在視線里,青灰色光禿禿的巖壁,幾乎同高的雙峰,朝向峽谷的一面巖石突出且光滑。這座山峰雖然只有3578米高,但其獨特的形狀,凌空而立的巨大巖體,使得它和優勝美地的教堂峰、亞當斯荒野保護區的條幅峰一起成為繆爾山徑上引人注目的標志。
峽谷的盡頭是松雞草原。茂盛的水草間一汪墨綠色的水塘,倒映著藍天白云、尖尖的綠樹和連綿的巖峰。繆爾山徑自此轉向東,沿著帕里塞得溪往上,慢慢攀升,過帕里塞得湖,約16千米內升高將近1219米,一直到海拔3688米的麥瑟山口。
到了樹林間小溪邊的一處營地,前面4.8千米外就是著名的“金色樓梯”,繆爾山徑全程中最后完工的一段。回望來時路,綠色山谷靜靜地偎在蒼茫大山間。翹首前程,457米高的金色樓梯赫然在上。在1908年的那次勘查中,這一段是勒孔特唯一沒能夠通過的。他們不得不繞到更西邊。1938年,美國國家地質勘查隊才“發現”麥瑟山口,并且在帕里塞得湖下的峭壁上修了金色樓梯,繆爾山徑才算完全竣工。
帕里塞得湖的湖水流進帕里塞得溪中,遭遇金色樓梯的巖壁,形成一串瀑布。四面高山環繞,最突出的當然是著名的帕里塞得群峰,其中有海拔超過4267米的北帕里塞得峰、西爾峰和中帕里塞得峰,還有一系列海拔在4115米以上的山峰。這組山峰是以惠特尼為首的加州地質勘查隊在1864年“發現”并命名的。巖壁非常陡峭嶙峋,各峰連在一起形成鋸齒狀,猶如鯊魚的牙齒,尤其受喜歡高難度攀巖的技術登山者的青睞。
金色的夕陽照在山峰上,金色的山峰倒映在帕里塞得湖的湖心,金色的湖水如一副絢麗的水彩畫。繆爾的光之山脈,此刻在我面前呈現它的奇幻之光。高山荒野上的夕陽,有著它特別感人的魅力,那紅色有一種絲質感,柔軟沉靜,仿佛太陽在離開之前深情地撫摸高山荒嶺。
山徑緩緩上升,湛藍的天空映著湛藍的湖泊,深褐色的山峰籠罩著淡紫色的煙霧。一只土撥鼠昂著頭站在大石頭上曬太陽,聽到我的腳步聲,機警地瞪著大眼睛,豎著小耳朵,并不急于躲進石洞里。看到我對著它微笑,它竟然趨向前來,像是乞食。這些土撥鼠很勇敢,也很淘氣,出沒在海拔3048米的荒寂之地,咬破你的食物袋,偷去你的吃食。
眼前豁然開朗,到達麥瑟山口了。每一個山口,都給人帶來一片新天地。那豁然開朗的一剎那,爬坡的所有艱辛都頓時消逝,只有振奮和歡愉,我完全被天地的寬廣宏大懾服。往北看,是北帕里塞得峰和中帕里塞得峰,利劍一樣刺入天空。往南看,稀疏綠樹裝點的山谷窩在陡峭的巖峰間,小湖在其間如閃爍的眼睛。視野所及,四面八方都是無盡的巍峨群山。
這個山口以國家公園服務處第一任處長史蒂芬·麥瑟命名。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美國國家公園處于雛形階段,公園的管理幾十年來都沒有系統化規范化。1914年,麥瑟上書華盛頓,要求加強管理。經過他努力游說,1916年8月,威爾遜總統終于簽署成立國家公園服務處。來年4月,麥瑟被聘為第一任處長,直到1929年,他因健康原因辭職。麥瑟在任時,發起興建“從公園到公園的高速公路”,讓更多的普通民眾可以參觀和享受國家公園,受益于大自然,進而加強保護國家公園和自然景觀的意識。他離任的時候,國家公園服務處已經成為很有威望的機構。直到如今,美國很多國家公園內都裝有一塊刻著他的雕像的銅板,上面刻著:“是他,奠基了國家公園服務處,制定了其發展和保護的政策,永遠相傳于子孫后代。他的功德,永無止境。”
繆爾山徑從麥瑟山口往南,下降到帝王河南支流的源頭——上盆地,由那里再開始爬坡到平肖山口。和麥瑟山口比起來,平肖山口要和緩得多,山徑在綠色植被間蜿蜒爬升。這個山口以吉弗德·平肖的名字命名。平肖是美國第一個職業森林學家。1901年,羅斯福總統聘他為美國林業部部長。不過,平肖為人所知大概還是因為那場歷史性的赫奇赫奇水壩之爭。
赫奇赫奇山谷位于優勝美地北部,有人提議在山谷里修一個水壩,為舊金山市提供飲用水。支持修水壩的一派是以平肖為代表的合理利用自然環境者,他們認為,自然資源是為人類服務的,但要以科學合理的方法,利用而不破壞自然資源,才能取之不竭,永久服務人類。反對修水壩的一派是以繆爾為首的完全保護自然環境者,他們認為,大自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干擾大自然的原生態、從中攫取物質利益的行為,都是對上帝的褻瀆。尤其讓繆爾擔心的是,赫奇赫奇山谷是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一部分,如果這個國家公園遭到不可逆的破壞,將來會有更多的國家公園遭受同樣的命運。爭論持續了十幾年,1913年12月,國會通過、總統簽署,批準赫奇赫奇水壩的修建。年老力衰的繆爾傷心且憤怒,于第二年辭世。
這場爭論在我看來,更是一場精神和物質的抗爭。繆爾是極端的精神派,1條薄毯子,2條干面包,他可以在山里陶醉好幾天。可是,絕大多數人在物質滿足的盲目追尋中,精神上的需求不知不覺已經荒蕪。
水壩于1923年竣工,直到現在依然為舊金山以及周邊城市提供飲用水和電力。有一次和一個朋友在舊金山的一家餐館吃飯,我要了一杯水,剛喝了一口,朋友意味深長地說:“你在喝赫奇赫奇水。”她知道我喜歡繆爾,大概故意逗我。我幾乎嗆了一口,啞著聲音說:“謝謝你提醒。”
從平肖山口南下,繆爾山徑落入又一個美麗的高山盆地。盆地里流淌著伍茲溪,帝王河南支流的一條分流。在一片青青灌木叢中看到兩只小鹿,直豎著大耳朵,稚嫩的眼神很機警地盯著我。我停下來和它們講話:“媽媽呢?是不是不聽話,跑遠了?”它們見我開口,驚得跳出去幾步,并不逃走,回過頭來繼續看著我,這次,好奇多過警惕。我一動不動,微笑地看著它們;它們也一動不動,好奇地看著我。在這廣漠的寂靜荒野里,幾個小時內,它們是我碰到的唯一生靈,因而生出許多親近感。
走到伍茲溪有名的懸掛橋,橋寬只容一人,高高的鋼纜把橋懸在半空,走在上面,搖晃得很厲害,像蕩秋千。我因為恐高,頭有些暈眩,雙腿有些發抖,抓著鋼纜的手心全是汗,好不容易走到橋的另一頭。繆爾山徑從這里開始爬坡。
臨近瑞湖盆地,風景立刻變得生動起來。一個接一個形態各異的湖泊,既是山野間一只只閃亮的眼睛,也是一張張會說話會唱歌的嘴巴。朵拉湖小而秀,湖面如明鏡,倒映著大朵大朵松軟的白云和尖尖的狐尾松,湖水和藍天渾然一體。山徑沿著湖邊陡峭的巖壁蜿蜒,走過這湖,不遠處就是箭頭湖。這湖狹長如箭,綠樹環繞,湖面微波粼粼。魚翅峰巍然屹立在湖邊群峰之上,其形狀宛如鯊魚的魚翅,躍入天空,是攀巖者的極好挑戰處。
過了箭頭湖,瑞湖盆地的那些山峰呈現在天空下,最惹人注目的還是由彩色的變質巖組成的山峰——著名的“油畫夫人”,山面呈現黃、橙、紅、青、褐各種顏色,線條交錯,如同一幅油畫。繆爾山徑沿著湖迤邐而前,我一直緊盯著“油畫夫人”,離開山徑,在巨大的石頭間跨著大步跳躍著,心里充滿了探險的激動,身體輕靈,腳步如彈簧。走了一段,停下來環顧四周,才發現我被嶙峋亂石包圍著,繆爾山徑早淹沒在荒山野石里,不知去向。
登上“油畫夫人”,峰頂很窄小,臨湖的一面是懸崖峭壁,整個瑞湖盆地盡收眼底,碧綠和深藍的一串湖泊靜靜地躺在灰黃色的蒼茫大山間,稀疏的綠樹點綴其間。四面八方,望不到頭的起伏山嵐,而克勞倫斯·金峰近在眼前,完美的三面金字塔,光禿禿的巖壁,刀刃樣的山脊,尖尖的峰頂,凌空而立,意氣風發,就像這座山峰名字的主人一樣。1864年,繆爾正在加拿大的湖邊和林子里漫游,還沒見過光之山脈,而22歲的金志愿加入以惠特尼為首的加州地質勘查隊,開始了對內華達山脈的全面勘查。金和勘探隊的管騾人考特,兩個體力強健、精力充沛、敢想敢干的年輕小伙子,在那年夏天,首次探索帝王谷,驚喜地“發現”內華達山脈南部那一系列海拔超過4267米的山峰,并且登上了他們以為最高的一座,金以他最崇拜的英國物理學家廷德爾命名此山峰。后來,金才發現美國本土最高峰在廷德爾峰南面約9.7千米外,他將其命名為惠特尼峰,以示對地質勘查隊總領導的尊敬。那時候的金,年輕氣盛,一心想成為登上美國本土最高峰的第一人。當金正在內華達山脈南端探索攀登惠特尼峰之路時,地質勘查隊的其他人正經過瑞湖區,看到一座造型完美、意氣風發的巖峰時,便決定以他的名字命名。兩邊的兩座小山峰,分別以金的好朋友加德納和考特命名。金雖然登過內華達山脈的許多山峰,卻是從來沒有登過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克勞倫斯·金峰。
我在“油畫夫人”峰頂待了1個多小時,舍不得離去。臨走時,看到一個壘砌起來的石塊堆,是有幸來到峰頂的人一塊塊添上去的。我在地上選了一塊石頭,鄭重地把它放在石堆的頂上。于是,我親手加上去的這塊石頭,就成了“油畫夫人”的最高點。開始下山,不知怎的,我竟然迷失了方向,進入一大片灰褐色的亂石堆中。亂石巨大,我在其中小心翼翼地攀爬迂回。在這樣廣袤的荒野里,繆爾山徑猶如一根細線一樣不起眼。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