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山茶文具店怎么走?”我拿著一本書,站在鐮倉火車站的游客中心柜臺前問。
“哪里?”服務人員追問道。
“就是這本書里的山茶文具店。”我遞上書,指著書名和作者的日文名,又翻開插頁,在作者手繪的導覽圖上指了指文具店的標識。
“哦,我知道了。以前也有人來問過這家文具店。但實際上這家店并不存在。”
“這樣啊……”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幼稚的錯誤。
“不過,作者以前是住在鐮倉的,你可以去她家附近轉轉,或許可以找到小說里寫的那種感覺。你從巴士站坐3號車,在鐮倉宮下車,她家就在鐮倉北邊的山上。”
我手中捧著的書是日本作家小川系寫的《山茶文具店》,書中附贈一份書簽,上面寫道:“從東京乘坐電車到鐮倉,大約需要一個小時。鐮倉是一個有山有水、節奏慢、讓人心情愉悅的地方。小說中提到的店鋪,也大多是實際存在。請一定要到鐮倉去,體會一下山茶文具店的世界。期待有一天能與大家見面。”于是,我帶著書從東京坐電車來到鐮倉,在游客中心指著小說中的店鋪問路,在得到答案之前,我甚至從未懷疑過山茶文具店的真實性,甚至興奮地期待著很快就會在文具店前廳見到日常裝扮、執筆寫字的作者。
《山茶文具店》是我無意中拿起的一本書,翻幾頁便讀進去了。主人公鳩子的外婆在鐮倉經營著一家小小的文具店,賣筆和紙張、信封,主要的業務是日本傳統的代筆工作,即為客人寫信。外婆去世后,鳩子從海外回來繼續經營這家山茶文具店。
在以前,代筆寫信本是幫助一些不識字的人,現在反而成為一種非常小眾,卻有著精致儀式感和傳承內涵的文化符號。有人想給年輕時愛慕過的人寫一封告別信,鳩子就會選用一整根玻璃制成的筆,搭配比利時奶油簾紋紙,用漣漪般的柔和溫度傳遞客人的心意。寫絕交信時,鳩子說要用研磨,因為墨汁的顏色最像雙眸,可以傳遞正義感與堅決。但她會加上一朵自家庭院里盛開的花韭,寓意“離別的悲傷”。鳩子用鐮倉的春夏秋冬講述著她和代筆客人之間的一個個故事。我一邊讀一邊感嘆:原來文字可以這樣表達!原來落筆間真有如此靈動的質感!原來筆和紙本都是情感的溯源體!原來生活可以這樣子啊!
作者小川系的文字很細膩,字里行間透著情緒的平和。看她的文字很治愈,比如我看到小川系寫家門口的山茶樹,“枝葉肆意生長,仿佛把手伸向蔚藍的天空似的。那邊有幾只初雀,整齊地站在樹枝上,鼓起的肚子很像炸年糕片,很有新年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我也會開心地跟著笑。
只是我有些疑惑。鐮倉的生活是簡單而平淡的,沒有東京與大阪的都市氣息,也沒有京都那般內斂的奢華與嬌貴,山茶文具店里日常的儀式感是小川系骨子里對生命的尊重。沒有爾虞我詐的人生歷練、沒有大風大浪的致命洗禮、沒有金錢與權色的極致誘惑,她卻在小小的文具店里捏制了一串細膩到一碰即碎的情緒風鈴,風之所及,捕捉著每一個過客半隱半真的內心獨白。
帶著這份微不足道的好奇,我來到了鐮倉。冥冥之中,我覺得答案就在山茶文具店和它周邊的一種鐮倉感覺。
鐮倉有兩個宮,確切地說應該是神社——鶴岡八幡宮和鐮倉宮。它們矗立在同一個城市,卻分別代表著同一個時代的巔峰和衰落。我很早就知道鐮倉和八幡宮,因為那是日本歷史上幕府時代的正式開端。每個喜歡歷史的人心中都會有較為傾心的那位幕府將軍,比如我喜歡豐臣秀吉勝于德川家康。他們是不同時期的征服者,也盤踞在日本不同的城市中,隨著將門衰落而被歷史長流多多少少刷去了自己在這個城市中的印跡。但鐮倉不同,因為它承載著開拓和開創之志,武士登臺,是史跡,也是象征。所以鐮倉的幕府色彩從未被沖淡過,八幡宮作為源賴朝(1147—1199)開創幕府時代的政治中心,更是源氏家族最璀璨的記憶。而鐮倉宮則是鐮倉幕府的墳墓,終結了一切恩怨,被大多數游客忽略、甚至遺忘。
第一次來鐮倉時,我被心心念念的大佛吸引,打卡了鶴崗八幡宮就直奔鐮倉大佛,把可憐的鐮倉宮拋到九霄云外。讀《山茶文具店》時看到作者推薦了另一種走法:從鐮倉宮起步,一路走到八幡宮,從落敗走向興盛,體會一下歷史倒流的觸感。而鐮倉宮正在作者鐮倉的居所附近。
我坐著游客中心推薦的3號巴士車,晃晃悠悠15分鐘后,司機禮貌地說著似是“終點站到了,請大家下車”之類的話。車上稀稀拉拉下來的乘客徑直奔向了自家的方向,留我一個人東張西望,找尋著人頭攢動的景區入口。猛然間抬眼,發現鐮倉宮的大門就在頭頂,而50米外那個與“氣派、標志性、著名”等景點形容詞毫無關聯的黑色木質神社就是鐮倉宮。偌大的社前廣場沒有游客拍照打卡,只有幾個附近居民看著孩子騎腳踏車。
眼前被游客遺忘的鐮倉宮落寞卻不失肅穆。當我一個人獨自占有一片景區時,我望向歷史,歷史也在凝視著我。我甚至能夠聽見它在發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能扛起‘鐮倉宮’這個名字嗎?”我自言自語地回答它:“源賴朝開創幕府時代,把政治中心從京都遷至鐮倉,從此一個小小鄉村搖身一變成為日本歷史古都。然而將軍世世代代在為自己尋找掌權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終逃不過盛極而衰的命運。源賴朝建立八幡宮,150年后源氏一族被滅,八幡宮至今供奉著包括天皇在內的八幡神,而他自己則被留在鐮倉宮,每年被鐮倉的居民簡單而溫暖地祭奠著。”
陽光溫暖地灑在身上,一只蒼鷹從頭頂的天空低旋而過。目光追隨著它環繞四周,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身在鐮倉山的懷抱中。鐮倉三面依山,一面向海。但更多的游客都聚在南面海邊,北邊鐮倉宮這一帶就更顯得落寞。不過,這也讓北鐮倉成了寧謐的居民區。
從鐮倉宮大門出來,路旁是精致的日式二層小樓和種滿花草的前庭院。我被一個碎石子鋪成的小院里一張低矮得幾乎要坐在地上的咖啡桌椅吸引住,徑直走過去。這是一家首飾小店。我推門進去,屋里沒人,只有掛在四面墻上和展示柜里的各種玻璃耳環項鏈。我探頭望向小店最里面一個幾平米的小隔間,一位爺爺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我想買條項鏈,又不忍心吵醒他,就站在小店里慢慢地欣賞那些作品。
時間就這樣靜下來了。我恍惚間感覺自己站在了小川系描述的山茶文具店前廳:一個人經營的小店,打掃得干干凈凈,展示著簡單卻又精致的賣品,也許一天也沒有一個客人,店主卻并不焦慮,更不會擾亂他們的生活節奏。爺爺突然醒了,連聲說著抱歉。我選了一條淡綠色四方體玻璃墜的鏈子,爺爺看看我,又看看項鏈,執意給我換了一條淺咖色的皮繩。我歡喜地立刻戴上了。
一路上,我又逛了好幾家小店,不是想買什么,就是喜歡上了這些小店和店主的生活方式。一家賣茶具的小店里,老板娘的收銀臺上放著一臺唱片機,店里飄揚著古典音樂,讓客人不禁又放慢了挑選物品的速度。一家只賣筆的小店,店里的宣傳畫全是手繪版本,大致意思是介紹自家手工制作的筆以及這家店一百多年的傳承……這就是作者在《山茶文具店》里描述的鐮倉的感覺啊,規矩得平淡無奇,寧謐得似乎沒有半點波瀾,卻在每一天的日常中以嚴謹的精致向生活致敬,從而活出每個人心中生活最原本的樣子。
遠處,終于看見了三三兩兩的行人,原來是走到了鐮倉小學門口,孩子們放學了。我停下腳步,讓兩個走出校門的孩子先過,便道上手持指揮棒的保安沖我連連鞠躬。我跟在兩個孩子后面繼續走著,兩個女孩一路說說笑笑。我就這樣看著她們的背影,突然間眼淚像斷了線般往下掉。孩子們的身影映在下斜的暮陽中,純凈得像幅畫。我知道自己感觸于突然間意識到歲月靜好的美妙,更害怕這一瞬間的純粹會轉瞬即逝。我也終于明白,小川系為何會寫到與一位客人交換書信時彼此淚流滿面。在鐮倉的生活中,極致的平淡就是極致的精彩。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內心的豐盈與坦蕩。
當我在日落時分終于走進八幡宮時,絡繹不絕的游客把特種兵式的旅行氛圍一下點燃。恢宏、壯觀、氣派,這些詞匯不斷蹦出來。人群中,我卻漸漸惆悵,不斷回望鐮倉宮的方向。這一路,我從鐮倉的凋零走向興盛,卻發現剝去繁華后的真實才會真正觸動人心。應了那句話:終點,才是永恒。
第二天,我決定再去一次鐮倉,只是沒帶《山茶文具店》那本書。感謝小川系的治愈,我已不再需要指引去探尋鐮倉了。于是,我選擇了與前兩次游覽都不同的路線——富士山和海的方向。沒想到那又是另外一種鐮倉的感覺。太神奇了,鐮倉的故事,也許永遠未完待續。
(責編: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