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13日,特朗普在賓夕法尼亞州巴特勒市進行競選演講時,突遭一名槍手暗殺,僅耳朵受有輕傷,可謂死里逃生。9月15日,特朗普在佛羅里達州西棕櫚灘高爾夫俱樂部打球時,特勤局人員發現一名槍手隱藏在灌木叢中,意欲暗殺這位總統候選人。盡管數月內兩度遭遇槍殺,特朗普作為共和黨人依然堅信美國人擁有持槍權,并聲稱這是上帝賦予人民的自衛權。而卡瑪拉·哈里斯作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秉持該黨一貫立場,主張對槍支實行管制。即便如此,由于美國持槍人士眾多,為了選票她也不敢觸犯眾怒,表示支持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還說自己也是槍支擁有者。
據相關統計,2023年美國平均每天約有117人死于各類涉槍事件,但民眾要求放寬槍支管制的呼聲仍居高不下。其實,這一看似吊詭的現象背后,有著漫長的歷史傳統和深刻的文化基因,甚至可以追溯到大洋彼岸的英國。
英國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早建立現代法治的國家,持有和攜帶武器的傳統在其重要的兩部憲法性文件——1215年《大憲章》和1689年《權利法案》中皆有體現。獨立建國之前,北美十三州是英國的殖民地,效仿英國的民兵傳統,主張人民有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1776年7月4日,大陸會議在費城通過《獨立宣言》,正式宣告美利堅合眾國的誕生。在持續8年的獨立戰爭中,大量民兵組織參與作戰,槍支塑造了美國人的尚武精神,其地位在以后的西進運動、南北戰爭等一些重大歷史事件中繼續提升,最終形成了著名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所說的美國獨特而濃厚的“槍文化”。
一些重要的憲法性文件則奠定了槍文化的法律基礎,它們將民眾的持槍權以成文法的形式確立下來。美國1789年《權利法案》第二修正案即為民兵和持槍權條款:“管理良好的民兵是保障自由州的安全所必需,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被侵犯。”后人對該條提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集體權利說和個人權利說。集體權利說主張該條捍衛的是州權。個人權利說堅決捍衛個體“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
聯邦最高法院作為美國的最高審判機關,擁有對憲法的最終解釋權,但它對第二修正案遲遲不作表態。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美國社會風云激蕩,變革劇烈,槍擊事件越發突出。由于共和黨和民主黨輪流執政,對槍支管制政策時寬時嚴,反復搖擺;持槍派和控槍派也爭論不斷,輸贏不定。到了21世紀頭一個十年,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中保守黨占據優勢,持槍派認為時機成熟,想尋找合適案件打到最高法院,倒逼其對第二修正案作出明確表態。
2008年的哥倫比亞特區訴赫勒案(以下簡稱赫勒案)和2010年的麥克唐納訴芝加哥案(以下簡稱麥克唐納案)這兩個里程碑式的案件為錯綜復雜的持槍權問題理出了基本清晰的頭緒,而這距離1791年通過《權利法案》已有200多年的時間了。
赫勒案并非“順產”的結果,而是來自利益相關者的“尋釁滋事”,其最主要的推手是鮑勃·利維(Bob Levy)。利維是名副其實的人生贏家,人生的前半程投身商界,實現財務自由,40多歲時轉向學界研究自己感興趣的法律。利維雖然不擁有槍支,但堅信個人有持有和攜帶槍支的權利。他決定設計一個試驗案件,并將案件打到最高法院,以“逼宮”的方式讓最高法院給一個說法。
利維不是單槍匹馬作戰,他還有可靠的搭檔和強大的團隊。他們決定拿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開刀”,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其一,20世紀90年代,華盛頓被稱為“謀殺之都”,發生了很多與毒品有關的槍擊案、兇殺案;而且,1976年華盛頓通過了當時全美最為嚴厲的控槍法案,規定除了一部分執法人員外,一律禁止居民持有手槍,而其他武器包括步槍、霰彈槍等必須存放家中,且要上鎖或分拆,子彈也不能上膛。其二,華盛頓是由美國國會直接管轄的特別行政區,與美國各州沒有轄屬關系,判決效果不會外溢,社會影響可控。
所謂試驗案件(test case),是指“對政府行為的合憲性提出異議的訴訟案件”,以“獲得對所異議的政府行為的司法判決。由于法院不會考慮假設的或抽象的問題,因而檢驗案件的提起必須以原告受到了該行為直接損害為前提”。
——[美]彼得·G.倫斯特洛姆編,《美國法律辭典》
地點選好之后,就是“物色”適格的當事人了。經過長時間的尋找,謝莉·帕克(Shelly Parker)、迪克·赫勒(Dick Heller)等6人被最終確定。利維非常滿意,因為這6人擁有不同的性別、年齡、種族、職業,具有廣泛的代表性,而且他們都是支持個人持槍權的守法公民,因為過往的經歷而有持槍自衛的需求。此外,他們都不屬于民兵組織,這樣判決結果不管如何,都不會將個人權利和集體權利混淆。
2003年2月,6名原告向哥倫比亞地區法院提起訴訟,并以“帕克訴哥倫比亞特區”(Parker v. District of Columbia)被立案,原告的訴求很簡單——請求法院裁定特區的控槍法案是否侵犯了他們在家持有和攜帶槍支的權利。法院以第二修正案不保護個人持槍權為由駁回起訴,他們繼續上訴至特區巡回上訴法院,這時被告提出了原告的訴訟資格問題,指出他們沒有受到被告的實際損害,因此不是正當當事人。2006年11月,法院聽取了雙方的口頭辯論,原告律師指出赫勒曾于2002年7月前往警察局提出手槍注冊申請,但被拒絕。這一微小的舉動沒想到在這一刻發揮了關鍵的作用:赫勒成了6名原告中的“獨苗”,可以繼續參與訴訟,而該案也就從帕克案改為了赫勒案。
2007年,上訴法院3位法官以2∶1的投票結果宣布特區控槍法案違憲。9月,特區繼續上訴,將案件打到了最高法院,請求法院裁定第二修正案是否允許特區政府禁止人們持有和攜帶手槍。11月,最高法院發出調卷令,決定審理此案。利維布局的“大棋”正在一步步實現,現在只差保守派大法官們的“臨門一腳”了。
2008年3月18日,案件正式審理,雙方律師團隊都很強大,鉚足了勁要打贏這場官司。由于持槍權問題在社會議題中的巨大分量,全國上下也都十分關注此案。政府一方律師主張,第二修正案雖然提出人民有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但這和民兵條款密切相關,也即,只有在民兵組織中服役的人才有持槍權。而且,由于《權利法案》用來規制聯邦而非各州,特區的法律不受第二修正案的限制。政府方律師還以屈求伸,提出就算個人擁有持槍權,但政府為了減少槍擊暴力事件仍有權施加管制,手槍禁令就是為了公共安全所制定的合理管制措施。赫勒方律師針鋒相對,從文本、歷史、先例等角度一一闡述,論證第二修正案所保障的正是個人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無論適用任何合適的審查標準,特區政府禁止人們在家中持有槍支都侵犯了人民的持槍權,無疑是違憲的。
2008年6月26日,9位大法官以5∶4的比例支持了赫勒一方。判決意見可簡單歸納為三點:一、第二修正案賦予了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二、這一權利并非不受限制,政府可予以合理管制;三、特區政府的手槍禁令違憲,應同意赫勒的手槍注冊申請。
判決一出,持槍派歡呼雀躍,興奮不已,他們夢寐以求的個人持槍權終于被最高法院所認可。不過,赫勒案雖然旗開得勝,但還不算大獲全勝,畢竟哥倫比亞特區屬于聯邦直轄,判決效力只及于聯邦直接管轄的區域,不能適用于各州。持槍派決定乘勝追擊,再次提起訴訟,讓勝利成果也能為各州人民所享有。
當初反聯邦黨人擔心聯邦權力過大,擠壓州權和民權,提出制定《權利法案》,以為補充和制衡,因此《權利法案》是用來約束聯邦,而非各州。但后來的歷史發展表明,制定《權利法案》的用意“顧此失彼”,聯邦政府會侵犯公民權利,州政府也會侵犯公民權利,因此最高法院開啟了借助第十四修正案吸收《權利法案》的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逐步將其所保障的權利適用于各州。
雖然《權利法案》中的很多條款已被吸收,但最高法院審理的涉及第二修正案的案件本就寥寥無幾,更沒有被吸收的先例,這也是持槍派努力的方向,誓要將持槍權賦予每一個州、每一位適格的公民。麥克唐納案同樣是被“催產”出來的案件,這次的“助產士”是第二修正案基金會和伊利諾伊州步槍協會這兩個持槍派組織,它們決定挑戰芝加哥市的手槍禁令。2010年6月28日,最高法院宣布本案判決,依據第十四修正案中的正當程序條款,吸收第二修正案,聯邦和各州人民擁有持有和攜帶槍支的權利,這意味著持槍權在美國的完全確立、持槍派的大獲全勝。
赫勒案和麥克唐納案激活了第二修正案,為美國論爭不止的持槍權問題提供了可供遵循的規則,使持槍權在美國完全確立。但持槍派和控槍派并沒有罷戰息兵,后續又有很多案件尋求法院裁決。2022年6月23日,在紐約州步槍和手槍協會訴布魯恩案的裁決中,最高法院以6∶3的投票結果宣布紐約州控槍法案違憲,推翻了這一超過百年的法案。作為回應,美國總統拜登6月25日簽署了《兩黨更安全社區法》,該法案是1994年《聯邦攻擊性武器禁令》之后又一強有力的控槍法案,堪稱“美國30年來最重要控槍法案”。而特朗普政府即將卷土重來,這一法案效果如何又能維持多久,都是未知之數。美國這場看不到盡頭的持槍權之爭,起落沉浮,輸贏勝負,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東風西風互消長,反反復復無窮盡也。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