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加林區的一個冬日,明亮的陽光讓人覺得暖和,但不時吹來的寒風仍在提醒我們正身處隆冬季節,還有許多寒冷的日子等著我們。巴塔騎著他的馴鹿走在我前面,進行每天的狩獵之旅,我擔心自己會做錯事,嚇到動物。他時不時停下來,拿著望遠鏡悄悄地四處張望,看看動物們可能在哪兒。從我們出發到現在已經快3個小時了,我只能看到周圍茫然無際的白色。我感覺整個世界中,我們是唯一的生命,因為除了自己的心跳,我什么都聽不到。”這是人類學家塞爾琴·庫楚克斯特爾(Selcen Kü?üküstel)進行田野調查時的日記。彼時,她正騎在馴鹿背上,跟隨南西伯利亞的杜科哈人(Dukha)穿行在泰加的針葉林中尋找獵物。在庫楚克斯特爾的描述中,泰加有一種荒涼寂靜的美感。然而,在這表面的荒寒之下,人類與動物卻有著溫暖而獨特的互動與共生。
作為游牧和狩獵民族,杜科哈人生活在蒙古國最北端的霍夫斯格勒省(Khovsgol)西北部,與俄羅斯圖瓦共和國接壤,該地區也被地理學家稱為南西伯利亞。杜科哈族人口不足500,是蒙古國人口最少的民族,也是蒙古國唯一在寒帶針葉林中馴養馴鹿的民族。杜科哈人與圖瓦共和國的托賈人、俄羅斯布里亞特共和國的索尤特人以及中國東北的鄂溫克人共同構成世界馴鹿牧區最南端的族群。
從2012年到2016年,庫楚克斯特爾在不同的季節4次造訪杜科哈人的營地,與他們共同生活勞動累計長達1年。基于經典人類學的實證田野調查、深度訪談、參與式觀察記錄,運用生命史和口述史的方式,庫楚克斯特爾在2021年將她對杜科哈人的研究整理成書《擁抱風景:南西伯利亞的馴鹿與狩獵》(Embracing Landscape: Living with Reindeer and Hunting among Spirits in South Siberia)。
全書10個章節可大致分為三個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呈現了杜科哈人泛靈論世界觀中風景的特殊意義。他們拒絕將風景的物質性與精神意義相分離。在杜科哈人看來,祖祖輩輩生活其中的風景是有靈魂的生命,并與歷史、記憶相互交織。一位杜科哈的年輕獵手感受到作者描述方位的困難之后,主動為她繪制了一張地圖。于是作者才意識到,這里幾乎所有的山脈、丘陵、山峰、湖泊、河流、溪流、山谷和針葉林在杜科哈語中都有自己的名字。而這些名字都與他們民族的歷史、傳說、記憶有關。如“Eerenli Dayga”,意思是“祖先們曾留下護身符的地方”,又如“?rool Dayga”,意指“男人/兒子”,據傳說,很久以前,一位渴望孩子已久的婦女在那里產下一個兒子,于是后來凡是祈求生育的人,都會去那片森林祈禱。除了這些集體的故事,人們還會根據自己的個體記憶為山林或河流命名。對于杜科哈人,這片土地的風景就像童年相冊之于我們,聯結著過去的世界。
而杜科哈人想要在泰加林中生存就必須依賴馴鹿,因為馴鹿是泰加林中唯一能夠馴養,并能在深深的雪地里移動遷徙的動物。它們幫助杜科哈人留在自己心愛的土地上,保持著自己的身份認同。杜科哈人與馴鹿的共生與他們對風景的依戀息息相關。
在第二部分,庫楚克斯特爾特別關注了馴化馴鹿的過程,人與動物的相互影響,以及這一過程所帶來的啟示。大約1.2萬年前,人類開始馴化動植物,從此徹底改變了人與自然環境的關系。這也是人類對周圍環境產生顯著影響的開端。在狩獵采集階段,人和動物是平等的關系,但隨著養殖和農耕的出現,關系開始出現轉化,人類開始將動物視作自己的財產。然而,相比于其他蓄養動物,如牛、馬、羊等,馴鹿的獨特之處在于它的獨立性。野生馴鹿與蓄養馴鹿并沒有形態上的明顯差別。在沒有人類照料的情況下,蓄養馴鹿完全可以在野生環境中生存,如若看管不當,家養馴鹿走失后就會重新變回野生馴鹿。杜科哈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充分尊重馴鹿的自主性。作者指出,比起大規模畜牧業中,人類對牛羊等動物絕對的統治關系,杜科哈人與馴鹿的關系更接近于父母與子女,庫楚克斯特爾稱其為“撫養控制”(nurturing control)。杜科哈人從不將馴鹿看作是自己的財產,就像母親通常不會將孩子看作自己的財產一樣,這是一種基于情感與信任的社會關系。盡管人類在這個關系中具有決定權,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處于優越地位,因為他們并非根據自己的利益為所欲為;相反,在很多情況下,他們需要讓渡自己的權力,優先考慮馴鹿的需求,比如在某些季節,人類要遵循馴鹿的習性,跟隨馴鹿長距離遷徙。
人類世(Anthropocene):
一個擬議的地質年代概念,該術語由荷蘭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于2000年創造。“人類世”的支持者認為,工業化、森林砍伐和化石燃料燃燒等人類活動已導致地球地質和氣候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溫室氣體濃度升高、海洋酸化和大范圍的物種滅絕。2024年3月,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投票否決了將“人類世”正式列為地質時間單位的提案,主要原因在于地質學家們尚未就其確切開始時間達成一致。一些學者將其追溯至18世紀末的工業革命,另一些學者則將開始時間定在20世紀中葉,特別突出了1945年7月16日,人類首次進行原子彈測試的時間。
在杜科哈人的營地中,人類與動物的關系超越了二元對立。這一超越性不僅體現在人類對馴鹿的“撫養控制”,還體現在杜科哈人的狩獵活動中。以生存為目的狩獵行為一直是人類學理論界爭論不休的問題。在杜科哈人的案例中,作者指出,獵人與獵物的關系遠非單純的殺戮與暴力,而是一種復雜的互動。杜科哈人將動物看作具有人格的同等存在。而他們獲取的獵物是動物自愿的獻祭和神明的饋贈。他們在狩獵前、中、后都要遵守禁忌,并舉行莊嚴的儀式,以表達對獵物的尊敬。杜科哈人在去世后實行天葬,以這種方式回饋動物,以實現平等的索取與給予。在杜科哈人看來,自然的神明只會將獵物賜予品行高尚的獵人。因此,除了遵守禁忌,杜科哈獵人會將獵物分給營地中的所有老人與孩子。狩獵在杜科哈人看來,不只是獲取食物的方式,更是一種社會行為,通過狩獵,他們與泰加林中的神靈保持聯結。
自2011年,杜科哈人生活的泰加林區被劃為國家公園。2013年后,狩獵被法律嚴格禁止。私下打獵的行為一旦被發現,將面臨巨額的罰款甚至牢獄之災。為補償杜科哈人,政府每月為每個成年人發放65美元津貼,每個孩子每月可以獲得30美元。這些固定津貼的確改善了杜科哈人的物質生活,但他們的社區與精神卻面臨解體的命運。在田野調查的4年時間里,作者目睹了整個社區發生的變化。“禁獵給杜科哈人帶來了許多問題。在漫長的冬季,當馴鹿離開時,年輕人不知道該做些什么。與世界上許多其他土著社區一樣,杜科哈人開始出現酗酒問題,這一點顯而易見。我在泰加地區的頭幾年很少看到有人喝酒。然而2016年我回到那里時,多次目睹人們連續3天喝個不停。在針葉林里,不能去打獵,這無疑是男人們感到無聊的原因之一。喝酒成了唯一的安慰。此外,這種時時刻刻都受到限制與監視的感覺讓他們感到軟弱和缺乏自決能力,他們覺得自己在自己的土地上就像被關在一個開放的監獄里。”
杜科哈人與國家公園的沖突是本書的第三部分。她認為,對于杜科哈人的社會來說,這一沖突的本質是強行將人從自然中分離出來,可以看作現代人類中心主義對原住民世界觀所造成的沖擊與傷害。國家公園的設立,將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強加給了原住民。泰加林的風景,從承載記憶與靈魂的神圣空間漸漸成為被欣賞的客體。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