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家與上釉師

1

如果路遠還是沒物色到一名有潛力的動畫家，他的公司就要破產了。

外頭下著暴雨，鐵皮棚頂脆響轟鳴，他眼前坐著十個人，刺桐城今年所有的動畫專業(yè)畢業(yè)生都在這兒了，比他去的上一個城市還少三個。這十只刺桐城的“稀有動物”剛離開象牙塔，個個都神色茫然。

動畫、流行樂、網絡文學，所有依托媒體的文藝在過去幾十年內輪流被大模型吞噬殆盡。它像一位無處不在的全能模仿者，獵捕一切網絡中的藝術作品，發(fā)現(xiàn)后就能在幾微秒內偷走作品的全部風格和細節(jié)，可謂是“冒頭即殺”。

沒人再學大模型統(tǒng)治的專業(yè)。計算機專業(yè)率先滅絕，工程專業(yè)緊隨其后，最后蔓延到各種數(shù)字藝術門類。藍領工作成了香餑餑，廚師、修理工、水電工成了人們爭相搶奪的崗位。

這十位里有一些是不信邪的，他們相信自己是天生吃動畫這碗飯的，賭自己能成為享譽全球的動畫家；另一些則是他們的父母沒跟上時代，自己也不上心，讀大學報專業(yè)的時候稀里糊涂地跳進了“天坑”，畢業(yè)后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賭一把。對路遠來說，他也是在賭，賭自己能在這一堆冤大頭和平庸之人中，挖到一位天賦異稟的不世之才，然后成為他身邊的上釉師。

只要找見一個，這輩子就不愁吃穿了。

宣講會之前，他已經瞄過大部分人帶來的作品了。其中有兩個，連基本的色彩、構圖和透視都沒掌握透徹，畫面中處處瑕疵。路遠和同行開玩笑說，這些人的作品自帶上釉效果，連大模型都不屑去學。另外有四個人，他們的作品乍看之下沒問題，但總感覺畫面不夠流暢，物體運動不夠順滑，動作節(jié)奏不夠自然。這類情況路遠見得多了，這幾個人準是選錯了關鍵幀動畫，導致做完插值后不夠連貫。

只有兩個人的基本功還算扎實，但他們依舊有一個致命的問題：沒有鮮明的個人風格。獨一無二的動畫風格勝過一切，不僅能掩蓋瑕疵，甚至能將瑕疵化為個人風格的一部分。它是能讓觀眾一眼記住你并與其他庸眾區(qū)分開的標志，是創(chuàng)作者情感內核的外顯，就像宮崎駿的《天空之城》、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

怎么沒有那個人呢？路遠無奈自問。他來之前做了一堆功課，專門登上刺桐城動畫學院官網看過教學切片，在官網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過一排動畫分鏡案例，寥寥幾張圖，就把一枚火箭蓄勢待發(fā)時的力量感、拔地而起后的速度感，以及飛向浩瀚星空融入夜幕的渺小感，刻畫得淋漓盡致。

他不知道是學院哪位學生畫的，這年頭竟然還有人利用分鏡這種古老傳統(tǒng)的技法，先在紙上給作品奠定基調、鏡頭感和畫面語言，而不是圖方便直接調用數(shù)字輔助創(chuàng)作工具包。最關鍵的是，這些分鏡畫滿溢出創(chuàng)作者想要極力掩蓋的個人風格。

路遠這次來刺桐城，其實就是想找到這位學生，但他顯然不在面前這群畢業(yè)生里。

“各位，上釉的原理我解釋完了，你們應該也不是第一次聽說上釉這個詞了，學校的老師肯定跟你們提過，如今出來混這行，就逃不開上釉——”路遠揚高音調，“如果你們不給作品上一層釉，那么大模型就能把你們的風格輕易學走，批量復制，讓你們徹底喪失價值。”

路遠心想，前提是你們得有價值。

他掃視全場，氣氛醞釀得不錯，大家屏氣斂息，一片死寂，只有墻角那里不停傳出涂畫的沙沙聲。宣講會一開始，那人就窩在角落里埋頭涂涂畫畫著什么。光線昏暗，路遠始終看不清他的長相。光影偶爾晃過他額頭的深皺，似乎年紀不小了。

“給你們看下以前那些被偷走風格的人下場如何。”路遠打出一張張幻燈片。

先是一張監(jiān)控器視角下的照片：手中拿著電子筆的女人正穿著浴袍在全息屏前工作。

“這位波蘭女動畫家二十四小時全方位無死角直播自己的生活，她的作品大火了幾年。”

一張路人在街上拍下的照片：圖中男子赤身裸體坐在公園長椅上，戴著VR頭顯，雙手在半空揮舞，似乎正沉浸在工作中。

“這位美國男動畫家每天裸體坐在戶外干活，一周換一個地方，他的作品火了三個月。”

又是幾張幻燈片和幾則聳人聽聞的故事。

“這些動畫家都是被大模型偷走風格的受害者，他們喪失了個人風格，只能重新賦予作品一些作品之外的含義，直播私生活、裸體工作，這些都是大模型做不到的。他們將動畫藝術逐步轉化成行為藝術，以此區(qū)分自己的作品和大模型生成的作品，奪回大眾目光。”他頓住，無奈一笑，“當然，更多的受害者轉行去當藍領工人了，如果搶得到崗位的話。”

宣講效果很好，十名動畫家，九名簽下了上釉合同。他們掏出裝有自己得意之作的U盤，遞給路遠。路遠啟用上釉算法，一口氣給他們的作品都上了釉。

“好了，放心上線吧，大模型永遠也學不走你們的風格了！”

他們滿懷希冀地離開，路遠又賺到了這個月的口糧。

一條快訊彈入他的瞳鏡，來自全國上釉師協(xié)會：

大模型已開始破解市面上所有上釉算法，請立即停止上釉業(yè)務，盡快更新上釉算法庫。

路遠滑走彈窗，這類警告屢見不鮮，一年三回，也沒聽說哪次破解成功的。他懷疑可能壓根兒就沒有這回事兒，是協(xié)會編造出來嚇唬人的，想讓他們多交點兒費，買回幾個黑箱一樣裝著神經網絡模型的pb文件①，里頭一堆人類不可讀的二進制數(shù)字，誰知道算法到底有沒有更新。

他收攤回家，發(fā)現(xiàn)那男人還在角落，屋角漏雨他也不躲，帽兜積了一大攤水。他正忙著用鉛筆在素描本上快速勾勒，涂幾筆就翻到下一頁，看一眼又翻回來繼續(xù)涂，往復不斷。

這套動作路遠總覺得很熟悉，但又記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您還有事嗎？”

他直挺挺站起身，“您能再把那個上釉算法的例子放出來看著嗎？”

路遠不明所以，但還是重開了全息投影儀，“你想讓我再說遍原理？”

男人點頭。

“原理很簡單，動畫本質上是由一幀幀圖像組成，每幀圖像都是二維像素點陣列，每個像素都有顏色、亮度等屬性，我們的上釉算法就是選中某些特定的像素，修改它的屬性，比如換種顏色、調低亮度。上釉后的圖像在人類肉眼中毫無區(qū)別，肉眼捕捉不到像素級的變化。”

路遠咽了下唾沫，確保男人沒有疑問后，繼續(xù)講了下去。

“但在大模型眼里就不一樣了。大模型看圖和人類看圖不同，我們看到的是綠色的草、藍色的天，它看到的則是細節(jié)全面展開的像素陣列，所以我們的上釉算法專門挑選那些關鍵像素點修改，就像偷偷往一杯水里投入微量毒素，讓每張圖片在大模型眼中都跟被扭曲了似的，這樣一來，它就永遠看不清作品的真面目，自然也學不到作品的風格。并且，字幕、聲音的二進制文件也同樣會上釉，它也學不走作品的敘事。”

幻燈片打出兩幅《千與千尋》的截圖，都是千尋和無臉男坐在海上火車內的圖片，左圖標著“原作”，右圖標著“上釉后”，但左右兩圖看上去一模一樣。路遠揮了下手，最右邊又出現(xiàn)了另一幅圖：千尋變成了胖女孩，原本憂慮茫然的表情，此刻成了酣睡的媚態(tài)。新圖標著“大模型眼中的上釉圖”。

男人皺眉，一言不發(fā)。

“還沒聽懂？原理很簡單呀，我再來一遍？”

“不……不是，原理我懂。”他指著幻燈片，“你看到的標著‘上釉后’的畫是什么樣的？”

“什么樣？”路遠瞧了下幻燈片，又瞧了瞧男人，“和原作一模一樣啊。”

“我看到的不是這樣的。”男人想了會兒，“我看到的是胖乎乎的千尋，就和最右圖大模型眼中的一樣。”

路遠很詫異，這人難道肉眼就能看出上釉的痕跡？不，不可能。路遠覺得要么男人在拿他取樂，要么他精神有點兒問題，于是收起投影儀就要撤出鐵皮屋。

他推開門剛想往外走，涼風灌入，卷動起椅子上的素描本，一頁頁快速翻動，本子里的鉛色女孩對著他慢慢咧嘴笑了起來，栩栩如生。

一道滾雷打過，轟隆照亮巷子、素描本和那男人。他看向被電光映亮的男人，絡腮胡、刀條臉，又看向地上的素描本，風已經把它翻到了畫有一些分鏡圖的頁面。

他的大腦一陣轟鳴，雷也劈進了他的天靈蓋。

原來他要找的那棵搖錢樹就在眼前，而他并不是什么學生。

2

這幾天，路遠整天黏著吳跅，下血本帶他吃九節(jié)蝦和東星斑。吳跅是動畫學院的講師，這屆學生畢業(yè)后，學院就關門了，他也跟著失業(yè)了，所以想著重新追逐下當初的夢想，看看能不能當個動畫家，像他的偶像宮崎駿那樣的動畫家。

吳跅自幼眼力就比常人敏感，能見到他人見不到的細微之處，隨著年紀增長，這個異能開發(fā)得愈加徹底。路遠夸他天賦異稟，老天爺喂飯吃，命里注定要成為下一個宮崎駿。

無論路遠怎么旁敲側擊，吳跅始終下不了決心。

他家住棚戶區(qū)，妻子以前是程序員，下崗后找了家桑拿店給人按腳。這種夫妻倆都是數(shù)字勞工背景的家庭屬于特級貧困戶。他們費了老大勁，才把女兒送進最低檔的技工學校。同學們很快便知道了她父母的數(shù)字勞工背景，這讓她在學校里抬不起頭。

他之前在藍領直聘App上注冊了賬號，給每個工種都投了簡歷。基于他的個人信息，軟件自動給他在各個工種下排了號，最靠前的一個排在了一萬三千多名，預估兩年才能輪到。

像他這樣的數(shù)字勞工都是這種情況，在職場上很吃虧，沒人想要，當初他妻子也是排了兩年才輪上。

他試著去了解上釉的事，想著能不能干下老本行，但看到扭曲的上釉圖后，他覺得自己既然能看出來扭曲的效果，那就一定也能純靠自己，手動調出這種效果。如果自己能上釉，那就沒必要花冤枉錢找外人上釉，他本就失業(yè)在家，家里只靠老婆掙錢，不能再添負擔。把上釉的錢省下來，女兒未來上職高的學費就又多攢了一筆。

但這些他都瞞著路遠，只是一個勁地問他上釉的各種技術細節(jié)，卻又遲遲不拍板。路遠以為他問東問西只是為了消除疑慮，問夠了便會自然而然答應上釉，于是不厭其煩地對他說上一遍又一遍。

那天，路遠跑去他家吃飯，兩人就著一碟鹵味邊吃邊聊。路遠說，他的顧慮都是虛的，別人哪有他那眼力瞧出這種細微變化。

“算了，我也沒那命。”吳跅擺手說。

女兒走出房門打招呼，她一張小臉，黃皮寡瘦，營養(yǎng)不良很久了。

“叔叔好。”女孩小聲又無力。

四下安靜，暴雨打在鐵皮屋頂?shù)拇囗懀袷悄愁^怪物咬住了吳跅的家，慢慢合上嘴時尖牙磨蹭鐵皮的聲音。

女孩坐在一旁，打開廉價的全息屏，看起了動畫，這是她唯一的消遣。家里沒錢給她買任何娛樂設備，也沒錢開通什么娛樂節(jié)目。

“叔叔，這是我爸自己做的。”她略微自傲地說。

動畫里是一個站在海邊的母親，她頭戴閩南潯埔風格的簪花，望著對岸的海島。她從簪花上摘下一枝干茱萸，扔在水里，茱萸遇水漲大，直到變成一艘狹長的畫船，母親翻身躍入，駛向海島。“她要去救她女兒。”吳跅女兒說。

這是老少皆宜的動畫，但路遠很難定義它的畫風，底色是明亮鮮活的浪漫主義，深得宮崎駿的神韻，構圖又多以留白為主，像是中式水墨畫。畫面在各種基調中平滑挪移，快速反映著乘船女人的內心，夕陽西沉，世界的陰影逐漸包住光亮，女人心中滿是對未知的忐忑。

最吸引路遠的是那艘畫船的色彩與材質。它的涂色并不均勻，有著油畫的肌理，是整個畫面的焦點與重心。

“我專門在手稿上用油墨對這艘船上色，然后對它進行高分辨率成像建模，將材質一比一還原到成片中。”吳跅注意到了他在看那艘船，“材質決定質感。”

對某個局部進行如此精細的成像，就為了捕捉它的材質。路遠無法想象有人會在動畫上這樣做。

他妻子蓬頭垢面地下工回家了，見來了客人，慌亂疲憊地打了聲招呼就收拾起客廳，把后背對著客人，藏起她憔悴的臉。

“試一次吧。”路遠勸他。吳跅抬手讓他別再說了。

“出什么事了嗎？”他妻子轉頭問。

“沒什么，在聊一種動畫新技法，比較貴，隨便了解下。”

“沒事，我掙得來，我現(xiàn)在都快比得上那些老員工了，經理挺看重我的。”妻子說。

“給你打五折。”路遠咬咬牙。

吳跅悶頭喝酒，扣下杯子后突然調轉話鋒，“路遠，你恨這個時代嗎？”

“恨呀，但沒用，恨能讓你填飽肚子不？你知道我以前搞啥的嗎？我搞攻擊性上釉的，而不是現(xiàn)在這種保護性上釉。”

“攻擊性上釉？”

“就是誤導式地上釉，讓大模型把狗認成貓，把車認成房子。如果說保護性上釉是往水里投微量毒素，攻擊性上釉就是投大量毒素，大模型見多了這類畫后，就會慢慢學歪，變成五谷不分的傻子。”路遠說，“以前有一些人想搞廢大模型，專門來找我干這活兒，我接了一次，投了一段時間毒后，立刻被那些大公司發(fā)現(xiàn)了，他們砸爛了我所有的設備，還讓我上了好幾年網絡黑名單。后來誰再叫我干這活兒我都不接了，給再多都不干。”

吳跅給他倒酒，“那效果呢？”

“沒屁用，那些大公司立刻把大模型回滾到舊版本。”路遠說，“蚍蜉撼樹，真是蠢啊。”

路遠又勸了幾次，都被吳跅擋回去了。最后吳跅干脆告訴他，自己其實打算去妻子店里送趟禮，看能不能走個后門讓他跳過排號，還是先找到一份實在工作穩(wěn)當些，上釉什么的之后再說吧。

這話說完后，路遠幾天都沒再出現(xiàn)了。吳跅趁這機會，又在網上搜索了一些上釉相關的技術點，下了一款像素修改器，對著那張千尋和無臉男坐在海上火車里的畫面修修改改，憑直覺甄選了幾處像素群，調暗了色度，涂換了顏色后，皺著眉頭盯著那畫面，是有扭曲的感覺，但還不夠。

他反復試了好幾次，還是沒找到最佳的像素點。這是整個上釉技術的關鍵。找到最佳的像素點就像是找到一根完美的杠桿，對像素點稍加修改，就像是在杠桿的這一頭施加一點力，然后另一頭就會產生巨大的效應。他能肉眼看出常人看不出的扭曲痕跡，但無法精確地知道具體是哪些像素點造成了這樣的扭曲。

這是一項逆向工程。

吳跅不甘心地熬了一個通宵后，摸到了幾處關鍵像素點，能勉強效仿出上釉的扭曲效果，但換了一張圖后，又要從頭開始摸索。動畫中的一幀就是一張圖，按二十四幀的作品來說，一秒就有二十四張圖，一部一小時的動畫作品就能出現(xiàn)86400張圖片。這是一個純靠人力無法完成的任務。后來路遠又找上門，他就暫時擱置了這事兒，把心思挪到找工作上。

兩天后，妻子歡天喜地跟他說，事成了，老板看在她今年毫無怨言地加班加點的份兒上，愿意給他提供個桑拿店廚房的職位。妻子報喜信時，路遠剛好在他家里，聽到后，他打心底無奈，這么一棵好苗子就要溜走了，他很不甘心。

吳跅一家邁入了幸福的雙職工家庭。

上工的頭幾天，路遠沒再去找他，直到周末才去他家。路遠一進門就看到愁眉苦臉的吳跅，他抱怨說自己從來沒干過幫廚，客人一多，自己負責的幾道簡單菜色不僅做得慢，還老是調不對味，不是齁咸就是齁甜，顧客吃了一口就大喊投訴。經理對他說，這位置一堆人排著等，能干就好好干，不能干就走人。

路遠安慰了幾句，扯了些別的就走了，過一周再來找他時發(fā)現(xiàn)門戶緊閉，窗內黑洞洞的，一個人都沒有。他等了幾天再來看，這次吳跅給他開了門，一進門他就發(fā)現(xiàn)二手沙發(fā)沒了，全息電視也沒了，四方桌也換成了簡易折疊桌。

“我和我老婆都被開了，”吳跅垂頭喪氣地把他讓進門，滿眼血絲，“前天的事。”

自從經理警告后，吳跅不僅沒進步，有次還把過期牛肉炒到菜里了，幾名客人囫圇吃完后上吐下瀉，讓店里賠了一大筆錢。老板徹底失望了，一氣之下直接開掉了夫妻倆。

“你記得那個賣魂人招工廣告不，實在不行，我先去試試？”妻子對他說。賣魂人是一種違法勾當，要在后脖上開個槽，插進特制芯片，啟動后就能毫無知覺地干活，雖然違反勞動法，但在黑市上很吃香。吳跅讓她立即打消這個念頭。

路遠沒說什么，又是簡單安慰幾句就走了。

兩天后，吳跅給他撥了通電話，終于松了口，“上釉試試吧。”

3

路遠和他簽了份為期一年的合同，吳跅盯著瞳鏡里的戶頭發(fā)了會兒愣后，大出一口氣，咬牙將款項撥到了路遠的賬戶里。查收后，路遠快速歸檔合同，然后將吳跅U盤里的一部動畫作品喂進上釉程序，開跑算法，程序很快就吐出了上釉后的作品。

正要上傳時，全國上釉師協(xié)會又發(fā)來通告：

請各家公司盡快更新上釉算法庫，在使用最新算法之前，務必暫停手頭正在開展的業(yè)務。

路遠不耐煩地滑掉。他拍拍吳跅的肩，“等著吧，會有響的。”然后按下了一鍵上傳。

名為《刺桐島》的成人向動畫上線流媒體影院，與一眾生成式電影和動畫擺在一起。

頭一周數(shù)據十分慘淡，日收看數(shù)為三百，下載數(shù)為二十。

第二周，日收看數(shù)破千，下載數(shù)達到一百五，平平無奇。

第三周，日收看數(shù)忽然上萬，下載數(shù)達到一千，雪球滾動了起來。

之后每一天的數(shù)據都勝過這天之前的數(shù)據總和，指數(shù)級飆升。

一個月后，日收看數(shù)達到了一百萬，下載數(shù)破萬。

廣告商紛至沓來，為了在作品中插入廣告爭得頭破血流，一堆人在各大論壇熱烈討論，他們給吳跅最多的一類評價是：終于有人要扛起繼宮崎駿和今敏之后的亞洲動畫大旗了。

本來按照合同，吳跅和路遠是四六分成，路遠自作主張，把合同改成了對半分，多挪給吳跅一份。

吳跅一家的生活逐步改善，又買回了家具，房租預付一年，妻子安心當起全職主婦，女兒在學校也挺起了胸膛。但路遠每次和他談起未來，比如何時放出囤貨里的下一部作品，如何經營才能成為名家時，他都沉默不語。

路遠搬離原先的流媒體平臺，自己租下私人云服務器，成立了家線上影院，上映了《刺桐島2》，不讓平臺抽成。

“老吳，吳哥！我都替咱們想好了，不僅你的作品能賺錢，你這雙眼呀也能賺錢！”路遠喝醉后拉著他侃大山。

“什么？”

“你能看出上釉的區(qū)別，就證明你能自己上釉！你這對眼天生內嵌了上釉算法，以后還可以席卷上釉行業(yè)，保護咱人類創(chuàng)作者們！”

吳跅沉默不語，干完剩下的酒。

有一回路遠很誠懇地問他為什么悶悶不樂，他實話實說了：“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試驗過手動上釉了，能摸到點兒門道，但效率太慢了，給一張圖上釉還行，但要給幾萬張圖上釉，絕不可能，人的計算速度太慢了。”

“我猜到你肯定試過了，就是我怎么勸你都勸不動的那段時間，對吧？”路遠云淡風輕地說，“你能看出上釉痕跡，是個正常人都會想親手試試，而不是浪費錢讓別人弄，我理解的，人之常情。”

“所以你那時候突然幾天不出現(xiàn)是故意的？”吳跅問。

“是呀，你說完要先去找工作我就大概明白了。”路遠笑著說，“強扭的瓜不甜，你親自去試下比我勸你管用。”

“你早就知道手動上釉會失敗了？”

“這行我還是比你熟點兒。”路遠微微點點頭，湊到吳跅面前，盯著他那雙眼。

褐色的瞳仁深嵌在眼窩遮出的陰影中，像兩枚憋在雙筒手槍槍膛里的子彈，防衛(wèi)著生活中一切可能入侵他家庭的險物。“你這對眼睛哪里比得過上釉算法呀，你肉身的物理限制、大腦的神經速度，怎么可能比納米級的晶體管快。”

第二天下午，路遠帶吳跅來到他剛租下的半山腰別墅。門推開后，一群錦衣華服的人圍了上來，他們熱情地跟吳跅握手，吳跅茫然地點著頭。路遠跟他介紹說，這些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上釉師，每個在圈內都小有名氣，底下至少簽了兩三個紅人。這段時間吳跅的作品大紅大紫，他們都想和他見一面。

富麗堂皇的大堂里擺了兩長排自助餐白桌，男的西裝打領帶，女的高跟配長裙，正優(yōu)雅地夾食物倒酒水。吳跅看了一眼路遠，他忙著對這群人點頭哈腰，并不比他自在多少。他這才意識到，路遠跟他一樣，都不習慣這種場面。

“會習慣的，慢慢習慣。”路遠和他默契地對視后說。

所有人觥籌交錯到了后半夜，吳跅用錯誤的姿勢握著紅酒杯，一個人踉踉蹌蹌來到露臺，靠在雕花石欄上，看著刺桐城的夜色一派鎏金，他才記起雨季已經過了。他人生的雨季也過了。

一位紅裙女郎悄聲湊到他身邊，“聽說你有對神眼。”

他偏過頭，女郎正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看，毫不避諱，試圖一把鉆進他的內心。他點點頭。

“路遠和你怎么分錢？”

吳跅看向前方的夜景，猛喝了口葡萄酒，嗆得直咳嗽。他從沒喝過葡萄酒，真酸。

“五五分對吧，他還挺大方。”女郎自顧自地說，“但你其實能賺更多的，就憑你這對眼睛，上釉師協(xié)會肯定愿意吸收培養(yǎng)你。”她翻身背靠石欄，側頭看著吳跅，“自己單飛，賺多少全歸自己，這不美嗎？”

女郎朝他瞳鏡里推了張名片，轉身走了。紅裙飄過，吳跅看見玻璃門后的路遠正爛醉如泥地趴在桌上，閉著眼睛咧嘴笑，似乎在做什么美夢。

天一擦亮，兩人的酒退去一半，勾肩搭背走出別墅，朝太陽東升的方向下山而去。走到崖坡時，路遠指著山下的城市，指著綿密的人群和懸空車，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年頭能靠自己喜歡的事情賺錢，還是賺大錢，是何等的走運。

路遠對著城市揮手畫上一大圈，“你說，這幫人里有多少藍領，又有多少排隊等著當藍領的？他們想干藍領嗎？他們不想呀，他們也有自己的夢想，但沒人需要他們的夢想，他們的夢想對這個時代來說是贅疣，要割掉的，還得眼疾手快地割掉，慢半拍就可能把自己耗死。”

下山后，兩人酒徹底醒了，吳跅也想通了，無聲地在瞳鏡里調出那張女郎名片，扔進回收站里粉碎了。

人不能太貪。吳跅告訴自己。心結了去，他又投入動畫制作。一個禮拜后，路遠叫來吳跅，二話不說跟他共享了瞳鏡空間，打開兩人當初簽下的那份合同。“看好了。”路遠當著他的面將那份合同丟進回收站，一鍵粉碎，“就這一份，沒有備份，你和我重簽一份。”

路遠告訴他，當初他在這份合同里藏了個漏洞，如果有一天吳跅拋下他單飛的話，他會被告得身無分文。“我測試你沒有惡意，只是生意合作講究信任，你也要理解下我。”他鄭重地朝吳跅伸出手，“這下咱之間不藏任何東西了。”

吳跅安靜地看著他，沒說什么，頓了一小會兒，也伸出自己的手，重重地握住了路遠的手。

兩人再無罅隙，各司其職。路遠負責下一部作品的宣傳和造勢，吳跅則一心投入創(chuàng)作，約定一周碰頭兩次，分享進度。路遠每回都會給吳跅的老婆孩子帶上一堆東西，吳跅沒什么能帶給路遠的，就和他掏心掏肺，兩人好到能穿同一條褲衩。

宣傳和造勢安排就緒，就差吳跅給新的作品收個尾。路遠深知創(chuàng)作不易，不去主動打擾吳跅，只將一切事務放任給他，自己出門度假去了。

路遠在巴厘島上曬著太陽，一周稍微工作個幾小時。他開著快艇飛馳在海面上，陶醉在夢幻的日光中，覺得自己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他等這一天很久了。

他沉浸在美夢成真的現(xiàn)實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獨家影院的收看數(shù)和下載數(shù)斷崖式下跌了足足一周后，他才發(fā)現(xiàn)出事了。

那天，他的瞳鏡照例推來早間新聞，他滑走后覺得有些不對勁，重新點開，看見一則影視新聞占了版塊頭條。他點進新聞里附的流媒體平臺，一部部有著熟悉畫風的動畫電影排在最顯眼的上新處，收看率飆升，每部作品都酷似出自吳跅之手。

媽的，他什么時候自己往上發(fā)的？路遠罵著，剛要撥電話給吳跅，就看到了這些作品下方標著“生成式電影”。

他的腦子炸了，蒙了很久，大模型什么時候學走了吳跅的風格？他這才記起前段時間頻頻收到的上釉師協(xié)會警告。他閉上雙眼，狂扇了自己十幾記巴掌。

在怔愣失神中，他這幾個月的夢幻生活結束了。

4

半月內，獨家影院的各項數(shù)據跌到了零，各大廣告商撤走贊助，無人再來光顧，而路遠根本不敢找吳跅，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吳跅這輩子算廢了。

他喪失了自己的風格，喪失了一切。

他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只要大模型想，一分鐘就能拉出幾百萬部類似的作品，他像被丟進了平庸的人海中，才華被稀釋了幾百萬次。

一天夜里，路遠回到自己半山腰的別墅，房子他不租了，按房東要求來放門禁卡。他繞到后院，將門禁卡放在花園的電柜箱里。放好剛關上柜門，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上。他猛一回頭，看到了面無表情的吳跅。

他的雙眼深陷在眼窩中，像一對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路遠。

“吳跅？”

“你回來啦，路遠？”

“是……是啊，剛回來。”

“為什么不更新？”

“什……什么？”

“你度假前把工作郵箱托管給了我，有次我點進收信箱里看到了之前協(xié)會發(fā)來的提醒，我以為你早就更新了，為什么？你都賺了一大筆錢了，為什么不更新？我這么信你。”

“我覺得那就是唬人的……”

“你是不是他媽的故意想搞廢我？”吳跅雙手抓住他的領子。

“搞廢你對我有什么好處？”路遠喊著。

吳跅的手勁漸漸松了下來，他放開路遠，后退幾步，天空中打過幾道轟雷。雨窸窸窣窣落下，越來越大，雨季似乎又回來了。吳跅站在草地正中央，盯了路遠一會兒，最后轉身走了。雨滂沱砸下，路遠看見他的身影在雨幕中佝僂了起來，似乎此刻天地間所有的雨點都打在了他的背上。

那晚，路遠刪掉吳跅的聯(lián)系方式，給公司申請了破產。

路遠靠之前瘋狂時期賺下的余錢，當了一陣子無業(yè)游民，憑關系又找了份市政的活，在刺桐城棚戶區(qū)當保安。那里窮人多，賣魂人多，魚龍混雜，亂但油水不少。

兩人不再聯(lián)系，時間就這樣過了半年。

有天路遠收到條消息，網上有人想買他掛在拍賣軟件上的公司資產，對方匿名付了款，取走了獨家影院和上釉算法庫等資產。他沒多想，能賣點錢總是好的。

棚戶區(qū)的人不時給他塞好處，他的錢包越來越鼓，有次做賬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賬對不上，不是錢少了，而是錢多了，多了345元。他細查后發(fā)現(xiàn)這筆錢是從賣掉的獨家影院打來的，過了幾天，那里又打來573元，一周后，獨家影院打來的錢增長到2178元。

他試著登上獨家影院，發(fā)現(xiàn)影院并沒有欠費關閉，而是有人在經營著。影院里掛的還是一年多前吳跅的那兩部老作品，他滑來滑去沒看出什么，直到拉到底端，他看見了一部新作品：

《刺桐島3》第一集

他點進去看完了它，就十多分鐘，很明顯是吳跅的風格。

故事從母親坐畫舫登上海島開始，每個鏡頭中都有一個具有油墨質感的物體焦點。她頭上的簪花只剩下不同的三枝花，在最后幾分鐘，母親摘下其中一枝芍藥，在巫婆的暗示下，將尖銳的根部斜插進自己的手臂之中，芍藥吸干了那條手臂的血肉，長成一朵海星狀的肉傘。她舉著肉傘，抵御住了腐蝕萬物的酸雨，雨過天晴，前方的叢莽被燙出一條通向囚禁女兒之處的路。她用僅剩的右手把著傘走上了那條路。

畫面最后幾分鐘，所有焦點都在那把傘上，它有著螺旋的肌理，像一大顆眼睛，盯著屏幕之外的觀眾。

這集動畫的收看數(shù)在過去一周總計近十萬，并且還在飆升。

吳跅的新作？路遠反復觀看，也沒看出什么特別之處，他的風格都被大模型掌握透了，外頭遍布著幾百部雷同的作品，怎么還會有人看他的？

他想不通。

錢繼續(xù)源源不斷匯入路遠的戶頭，獨家影院的訪問量在半月內達到頂峰，正要走下坡路時，又上了一集動畫：

《刺桐島3》第二集

這集故事中，無盡的黑暗籠罩海島，太陽再沒升起過。母親頭上兩枝簪花中的一枝不知何時長滿了熒光蕈，它們哆嗦地說自己快冷死了，能不能種在她身上來續(xù)命。母親同意后，熒光蕈爬上她的左腿，扎進根須，于是母親又獻祭出了自己的左腿，但換來了驅散黑暗的熒光。

這次的焦點在那些蕈菌身上，它們散發(fā)出的黃綠幽光有著果凍般的質地，黃色部分最是明亮，猶如鎏金。

收看率回升，抽成的錢又多起來。到底是怎么回事？路遠想不通，他潛入各大論壇，以“刺桐島”為關鍵詞，在各處角落搜尋著人們的討論。他發(fā)現(xiàn)不僅在影視論壇中，就連民生版塊都有一堆人在用密語討論這件事，十分神秘。

ID_海絲游俠：

我就住刺桐城，見過那人，好像真是那樣做動畫的，跟傳聞一樣。

ID_竹編扇子：

你們發(fā)現(xiàn)了嗎，每集末尾右下角都有行小字……

路遠重新又看一遍，果然第一集的末尾標著：

第1/4集。

而第二集則標著：

第2/4集。

就像一種倒數(shù)方式，第四集將是最后一集。

路遠耐不住了，他找上了吳跅。吳跅推門看見是他，先愣了愣，瞳孔含著光晃了一大下，退開兩步，把他迎進來，像早就在等他找上門似的。

吳跅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頭，路遠心里發(fā)虛，這半年多不知道都發(fā)生了什么。兩人面對面坐著，他穿著長袖，左手戴著皮手套，動作有點僵硬。路遠不敢直視他，他的這對眼睛充滿疲倦、勞累，就像一把生銹卻還能用的槍，保衛(wèi)著他的家庭。

他對著自己的瞳鏡比畫了幾下，從賬戶里分出幾千塊，朝吳跅一揮手推給他。吳跅看到收款詢問，想也不想就摁掉拒絕了。

“收下吧。”

他擺手說不用。用的是右手，左手幾乎沒動過。

“你老婆孩子呢？”

“女兒在學校寄宿，我老婆在里頭躺著。”

“躺著？”

“她的腦神經壞死了。”

路遠手里的杯子滑落到地上，灑了一地水。吳跅輕車熟路地拿來麻布，低頭邊擦地邊說：“我的風格被學走后，來錢的路斷了，女兒上職高學餐飲技術又要交學雜費，之前存的錢不夠，她坐不住，說這樣下去不行，瞞著我去當了賣魂人，遇上了個黑心店家，讓她超頻工作，結果腦神經永久性損傷，錢花光了也沒治好，就這樣一直昏迷著了。”

路遠憋半天才吐出一句：“那……那你還不收這錢？”

“不缺。”

他本想直接問網上那事兒，但現(xiàn)在反而不好開口了。

“胡子刮下吧，看著像老了十歲。”

“沒空。”

“忙什么呢最近？”

“做動畫。”

“還做呢？”路遠小心試探。

“不然做什么？我?guī)蛷N都干不好，就像個廢物，也就只能做做動畫了。我一輩子就像沉在水底憋氣，只有在素描本上涂涂畫畫時，才覺得是浮到水面換了口氣。”

“換氣可以，但你也不能一直窩在家里，你女兒上學、老婆看病，都要用錢啊。”

“我有來錢的路子。”

“什么路子？”

“一個讓我能永遠做動畫又能掙到錢的辦法。”吳跅目光堅定。

“什么？”

“就像你最早展示的那些喪失風格之人唯一能做的。一種行為藝術！”他說到激動處站挺起來，下半身發(fā)出冷冷的鏗鏘聲。路遠看向桌下，什么也沒有，地上只有一張小傳單：

遺體捐贈，免費數(shù)化意識。

路遠想細看，吳跅已經起身送客，跛著腳把他送到門外，門一關，簾一拉，路遠獨自站在黑暗的巷子里。

5

他躲在角落中，守著吳跅的家門，熬過午夜，路人稀稀拉拉，有的斗毆，有的發(fā)癲。等待期間，影院上線了第三集。

第3/4集。

熒光蕈忘恩負義，它們朝著母親的另外一條腿噴吐孢子，這些后嗣填進她的毛孔，迅速繁衍、生長，根須深入骨髓，菌傘遍及整條右腿。她又獻出了自己的右腿，換來了更多的光亮。

收看數(shù)持續(xù)攀升。

后半夜，吳跅推開門走出來，他穿一帽衫，套住頭，四周掃視一圈，然后走出巷口。路遠偷跟上去。

他倆一前一后，離開了棚戶區(qū)，穿過泥田和垃圾堆，走向刺桐城市中心。

吳跅踏入一棟高樓，電梯坐到134樓，路遠坐第二趟電梯，趕到同樓層時，吳跅已經不見了。這層有四戶公司，路遠繞上一圈，發(fā)現(xiàn)有戶公司的門虛掩著，門縫透光，后半夜還在營業(yè)。他輕推開門，躡手躡腳潛進去，里頭是個室內小廣場，正中擺著大字：

睿智新科，意識數(shù)化先鋒企業(yè)。

他的瞳鏡彈出一條到賬通知，3420元。就這一會兒工夫，獨家影院的數(shù)據飆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幾乎同時，新聞頭條推送彈出：《第四集會是什么？》

這是一篇記者暗訪的專題。他把內容拉到視野的旁側，邊瞄文章邊往里頭摸去。

……這些動畫的特殊之處不在于內容，不在于技法，也不在于出自誰之手，而是在于色彩和紋理……

這會兒是夜班時段，路遠沒撞見任何人，一間間玻璃房在兩側排開，傳出滋滋的儀器電流聲。他左右探頭，玻璃房里有些空著，有些躺著人，那些人都昏睡著，頭上都罩著一臺巨大的設備。叮，又是3500元到賬。

……據幾位名藝術家表示，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色彩紋理，也許外行看不出區(qū)別，但這絕不是普通顏色……

路遠找到了吳跅的那間玻璃房，他躺在推進床上，腦袋正慢慢移進設備底下，但路遠只看見了他那反射著冷光的下半身，還有左手那光禿禿的金屬骨骼。他的兩條腿和左胳膊全是義肢，最廉價的那種。叮，到賬5670元。

……權威的醫(yī)學專家表示，從色彩的肌理看，很像是人體組織，鮮紅的肉傘是血紅蛋白，熒光蕈那鎏金似的黃光是皮下脂肪，距離拉遠時變成的白光是研磨后的骨粉……

他不是跛了，而是根本就沒有腿了。還有那戴著皮手套的左手。

第一集是一條胳膊，第二集是一條腿，第三集是另一條腿。故事在虛構和現(xiàn)實中互文……叮，到賬12430元。吳跅的獨家影院成了最受關注的影視新聞。

……這屬于一種極端的行為藝術，我們推測是為了吸引更多人來看最后一集……

路遠一把推開玻璃房門，不顧幾位白大褂的阻攔，沖向吳跅的床，“吳跅！你在干什么？你第四集是要干嗎？”

吳跅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在麻醉的作用下合上了雙眼。

員工喊來安保，把路遠拖了出去。好幾個小時后，黎明的光照進刺桐城，一位領導模樣的人才出來當和事佬，詢問完來龍去脈，面對路遠的疑問，他為難地看了看表，又問了下旁人意識數(shù)化的進度，最后問：“你是他什么人？朋友？”

路遠頓了下，點了點頭。

“不是記者就行。”那人說，“本來保密協(xié)議是在他意識數(shù)化上傳前才生效的，但現(xiàn)在時間也差不多了。”

“他要做什么？”

“他想把自己的意識數(shù)化，然后傳到網上。”

“數(shù)字人？”這種技術興起十多年了，但路遠不明白為什么吳跅要這么做，“就是想當個數(shù)字人？”

“是，但他要上傳的地方不太一樣，不是什么數(shù)字人社區(qū)，而是要我們把意識的二進制數(shù)據導入一個76800×43200×420萬的三維動態(tài)數(shù)列空間中，最上面那一層還要鏈接到一個什么線上影院的流媒體容器中。”

76800×43200，這是獨家影院的最高分辨率。

他要把自己變成動畫。

第四集動畫就是他自己，他的意識，他的靈魂。

一名白大褂推門而出，雙手捧著一瓶玻璃容器，里面晃蕩著水一般的液體，“根據他的囑咐，這是他想留給世人的東西。”

路遠朝瓶子看了一眼，他愣了下，皺起眉頭注視著瓶中物，想辨別出它是什么。當反應過來時，他慌忙地挪開目光，轉身快步離開了。

消息不脛而走，三天后，所有人都知道了第四集將會是什么，他們全部聚在網上等待著。第四集的框框出現(xiàn)了，沒有進度條，畫面中的色塊不停變幻，金黃的閃電劈過，磅礴的雨點劃過，茁壯的叢莽躥騰過，三十三億個色塊似乎在適應著、摸索著、感受著。

計算機專家說，吳跅此刻正在將意識活動限制在三維數(shù)據空間最表面那層之下，也就是屏幕之下，他不能讓正常的意識活動侵染表層的動畫畫面。

他要適應一小段時間，就像肢體尚不協(xié)調的孩子拿起鉛筆涂畫。在吳跅小時候第一次在課本上畫分鏡的三十多年之后，他又重新學起了分鏡作畫。

一堆人日夜守著影院，激動地記錄著畫面的變化。第三天，七彩混雜的畫面沒了，漆黑一片；第五天，畫面冒出幾個藍白點，像浮出水面的氣泡，似乎有個初生的生命藏在水底；第七天，畫面騰地冒出繽紛有序的色彩，裂成大陸板塊，飄向四處。

海島出現(xiàn)了，滿腿熒光的獨臂母親舉著肉傘出現(xiàn)了，故事繼續(xù)。吳跅數(shù)化后的意識快于常人，他制作動畫的速度也十分迅速，做到了“直播”動畫的程度。

母親找到了懸崖，崖下傳來女兒的嗚咽，她卻沒有辦法下去。巫婆出現(xiàn)，讓她將最后一根簪花扔下懸崖。她摸向最后那枝刺桐花，才發(fā)現(xiàn)它的根莖已經和自己的脊椎長在了一起，她明白了什么，閉上眼跳向崖底。悶響之后，無數(shù)的藤蔓躥出懸崖，向四面八方蔓延，包住了整座海島后還不停歇，繼續(xù)向對岸伸去，深深地將海島和陸地捆綁起來。女兒順藤爬出懸崖時，每一條藤蔓上都開出了一朵刺桐花。

故事結束，畫面黑了一天，另一部全新的動畫又開播了。

所有人都在興奮地錄屏、截屏、傳播分享，這些動畫就是一個人本身，這是大模型無法企及的意義。

在眾人瘋狂傳播分享的一個月后，母腦“瞎”了，它在視覺領域犯起了常識性錯誤，把男的看成女的，女的看成男的，把狗認成貓，把貓認成狗，不管巨頭公司如何回滾版本，母腦總是很快又瞎掉。

只有路遠知道原因，這是典型的上釉攻擊。就像他當初說的，吳跅就是一個自帶上釉功能的人類，囿于人類的肉身，他無法給一部作品手動上釉，但數(shù)化之后的他就不一樣了。路遠此時才徹底明白了他的計劃。

這不斷出現(xiàn)的動畫，就像一杯杯劇毒的水，由積極的群眾不斷傳遞，充斥網絡，在毒性漫灌下，大模型不斷被污染，再也無法生成正常作品。

趁著這股無休止的熱潮，城里的藝術博物館開了新展區(qū)，印有吳跅相片的海報鋪天蓋地，人們排起長隊，都想進去瞧瞧這位動畫家留在現(xiàn)實中的遺物。

路遠隨著人潮一步步靠近新展區(qū)，他鑿進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來到展物的正前方。他努力直視罐子中泡在福爾馬林里的那對眼球。

吳跅的那對眼睛。

它們沉在罐子底部，血絲爬滿慘白的虹膜，向瞳孔處匯集。路遠注視著那對瞳孔，它們好似活著一般，正發(fā)力地注視著一切，疲倦，卻又不屈，像兩顆破爛不堪但還能用的子彈，保衛(wèi)著它們終生都在保衛(wèi)的家。

路遠雖然賺得盆滿缽滿，但自從塞錢給桑拿店的廚師長讓他從中作梗后，他晚上就沒再睡踏實過。他和吳跅的眼珠對視很久后，收到了一條私人服務器發(fā)來的短訊：

照顧好我妻女，錢管夠。

他其實早就接走了吳跅的家人，還起了債，所以才終于敢站到這對眼珠的面前，以無言的對視向它們道歉。

①pb文件是一種Google開發(fā)的序列化二進制文件，常用于存儲神經網絡模型的參數(shù)和結構等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