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錫悅的“總統劫”

在經歷了4個多月的政壇動蕩后，韓國總統尹錫悅被彈劾下臺。

當地時間2025年4月4日，宣判當日，支持與反對尹錫悅的韓國民眾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畫面。在韓國首都首爾，支持彈劾尹錫悅的集會人群中，歡呼聲和掌聲此起彼伏，還有人激動地抱在一起。反對彈劾尹錫悅的一方則顯得十分沮喪——有人直接癱軟在地，捂著耳朵不愿意相信，有人用國旗捂住臉低聲痛哭，還有人憤怒地砸壞了警車玻璃。

未能逃過“青瓦臺魔咒”的尹錫悅，再次折射出韓國政壇積攢已久的矛盾。在經濟疲軟、外交承壓的困境中，尹錫悅的倒臺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但韓國政治的破局之路，或許才剛剛開始。

4月8日，韓國代總統、國務總理韓德洙宣布將于6月3日舉行新一屆總統大選。執政黨國民力量黨和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兩大主流政黨已全面開啟選戰籌備工作。

“韓國憲政史的悲劇”

4月4日，首爾籠罩在一片緊張氣氛中。從清晨開始，憲法法院、總統官邸、國會等中心地帶就聚集了大量民眾。支持彈劾的民眾集中在憲法法院周圍，反對彈劾的民眾聚集在總統官邸附近。在寒冷的天氣中，兩大對立陣營的集會人群揮舞著各自的標語。為了防止出現騷亂或恐襲，來自210個機動部隊的約1.4萬名警察在首爾維持治安。

《環球人物》記者注意到，距離憲法法院最近的地鐵安國站當天封站。首爾市內的車輛和行人明顯減少，市中心的一些店鋪也臨時停業，還有不少公司通知員工在4月4日當天居家辦公。

當日上午11時，韓國憲法法院代理院長文炯培開始宣讀彈劾案裁決書，稱尹錫悅宣布緊急戒嚴違反了戒嚴法，動用軍警破壞國會等憲政機關，侵犯了國會議員審議表決權、不逮捕特權等。11時22分，文炯培宣布，憲法法院8名法官一致贊同罷免尹錫悅。

尹錫悅本人并沒有出席這場審判。對于該判決結果，他當日通過律師團隊表示，自己“未能達到國民的期待，對此深感遺憾和抱歉”。國民力量黨非常對策委員會委員長（黨內臨時領導人）權寧世也表示，憲法法院作出罷免裁定令人遺憾，但國民力量黨虛心接受憲法法院的決定。作為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的李在明也在第一時間表示，在任總統再次被罷免是“韓國憲政史上的悲劇”，包括他本人在內，整個政界都應深刻反省，承擔責任。

宣判次日，首爾天降大雨。支持彈劾尹錫悅的市民以“勝利日市民大游行”為主題舉行慶祝集會?，F場懸掛著百余面反對尹錫悅的旗幟，游行者手持雨傘、身著雨衣，高呼“民主主義勝利”等口號，氣氛十分熱烈。尹錫悅的支持者則在街頭舉行抗議活動。他們舉著“尹總統復職”“駁回彈劾”的標語牌，高呼著“彈劾無效”“取消提前選舉”。不過，參與集會的民眾并未出現極端行為，也沒有出現人員傷亡。

4月8日，首爾天氣放晴。彈劾案宣判后的第四天，《環球人物》記者發現，在位于首爾龍山的總統府附近，尹錫悅的支持者只剩10余人。他們依舊執著地舉著醒目標語，但在車水馬龍的背景中，這副場景顯得格外冷清。

韓聯社評論稱， 這折射出尹錫悅支持力量的式微。

多米諾骨牌式崩塌

3年前的2022年5月10日，尹錫悅接棒文在寅，就任第二十屆韓國總統。

執政開局，尹錫悅高舉“國家大改造”的旗幟，推動多個領域的改革。在經濟領域，他提出調整勞動法規，延長固定工時，并擴大靈活雇傭制度的適用范圍等，令許多職場人倍感壓力，幸福感大幅下降。

總統寶座還沒坐熱，尹錫悅就遇到了麻煩。當年下半年，韓國貨運工會發起兩次全國性大罷工，抗議暴漲的燃油價格與日益惡劣的工作環境。尹錫悅態度強硬，稱此次罷工為“非法行為”，并下達強制開工令。但工會方面寸步不讓，導致港口癱瘓，經濟損失超3.5萬億韓元（約合184億元人民幣）。僵持兩周后，尹錫悅妥協，承諾調整政策，以改善工人的勞動環境。

這場罷工雖以雙方和解告終，但造成的損失慘重，民眾也開始對尹錫悅的施政產生質疑。

競選時，尹錫悅承諾解決青年失業、貧富差距過大等問題，但直到2024年，距離他上臺已過去兩年，這些口號仍沒能兌現。這年底，韓國統計局數據顯示，韓國整體失業率飆升至3.7%，達3年以來的最高水平。這一年，韓國家庭收入上位10%與下位10%的收入差距首次超過2億韓元（約合100萬元人民幣），創下歷史最高值。

在外交上，尹錫悅親美親日的政策也不得人心?！耙a悅一邊倒的親美親日路線被李在明批為‘屈辱外交’。尤其是在中韓兩國經濟合作的上升階段，他還一直拿中國說事，遭到韓國經濟界人士的強烈反對?！边|寧大學美國與東亞研究院院長呂超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說。

前第一夫人金建希的連環丑聞成為引爆尹錫悅負面輿論的火藥桶。早在尹錫悅競選時期，金建希就爭議纏身——2021年，她被曝論文抄襲、偽造履歷，最終以一場潦草的道歉勉強過關。2024年，金建希又被指收受價值數千萬韓元的奢侈品，并涉嫌操縱德意志汽車公司的股價且從中牟利。

同時，尹錫悅的執政團隊深陷“親信特權”的泥沼。2023年10月，韓國總統禮賓秘書官金承熙的女兒涉嫌校園暴力，輿論質疑金承熙夫婦利用職權干預調查。事件發酵僅3天后，金承熙便閃電辭職，尹錫悅的火速批準被批為棄車保帥的權宜之計。2024年10月，一段尹錫悅與“政治掮客”明泰均的通話錄音被公開。錄音中，尹錫悅明確要求黨內推舉金映宣為國會議員補選慶尚南道昌原義昌選區的候選人。次日，金映宣果然成為候選人。不久，明泰均又公布了一段聊天記錄，截圖顯示金建希也為金映宣“打了招呼”。盡管尹錫悅矢口否認他們夫妻倆干預選舉，但輿論認定“權力黑箱”存在。

民意的變化十分直接地反應在了尹錫悅的支持率上。2023年5月，尹錫悅執政一周年，韓國民調機構蓋洛普發布民調結果顯示，尹錫悅的支持率為33%。而他的前任文在寅執政一周年時的支持率為78%，是尹錫悅的兩倍多。2024年12月，蓋洛普再次發布民調信息，尹錫悅的支持率只剩11%，創就職以來新低。

面對排山倒海的質疑與指責，尹錫悅選擇了一條危險的路。12月3日22時，他突然宣布實施“緊急戒嚴”。在零下3攝氏度的寒風中，韓國警備隊將國會大樓及其周邊圍了個嚴嚴實實。次日凌晨4時，韓國國會300名議員中的190人“突圍”到場，尹錫悅只得宣布解除戒嚴令。這場僅持續6小時的戒嚴鬧劇閃電落幕。

10天后，尹錫悅因實行戒嚴被彈劾停職。此后憲法法院召開了11次聽證會，傳喚了16名證人，歷時共111天，創下韓國總統彈劾案的最長審理時間紀錄。

從經濟失策到家族丑聞，從濫用職權到違憲戒嚴，重重風波引發多米諾骨牌式的權力崩塌。最終，6小時戒嚴令帶來的彈劾危機成為壓垮尹錫悅的最后一根稻草。

難逃“青瓦臺魔咒”

據《韓國日報》報道，被罷免的尹錫悅將無法和那些安全退休的韓國前總統們一樣，享有退休金、免費診療等禮遇，刑事上的不被起訴特權也將消失，只有警衛和安保能得到保障。有消息稱，尹錫悅夫婦將于4月13日前搬離總統官邸，回到其位于首爾市瑞草區的私宅。

眼下，尹錫悅面臨內亂罪、濫用職權罪、貪污受賄罪和干預選舉罪等多項指控，等待他的將是調查、起訴和審判。一名韓國檢察官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單是內亂罪一項成立，尹錫悅就可被判處無期徒刑。”

失去尹錫悅的庇護，金建希的處境也愈加艱難。此前，針對金建希操縱股價、收受賄賂、干預選舉等問題，韓國國會3次推動“金建希特檢法”提案，均被尹錫悅動用總統否決權攔下。直到今年3月，國會才終于繞過總統否決權通過“金建希常設特檢案”，并強行啟動一系列調查。據韓媒報道，金建希將被重新調查。共同民主黨國會院內副發言人盧宗勉表示：“檢察機關應盡快傳喚金建希?！?/p>

尹錫悅的總統生涯落幕后，他的15名此前供職于總統辦公室的部下隨即遞交辭呈，但被代總統韓德洙以“避免國政空白”的理由駁回。這讓許多韓國民眾想起8年前韓國前總統樸槿惠幕僚請辭被拒的場景。

丑聞、監禁、流亡、遇刺……“青瓦臺魔咒”一直籠罩著韓國政壇。作為韓國原總統府，青瓦臺是韓國最高政治權力的象征。然而，歷史上入主青瓦臺的韓國前總統們，能平穩退休的少之又少。尹錫悅上任時將總統府遷至位于首爾龍山的國防部大樓，但顯然還是未能從“魔咒”中安然脫身。

1948年，在美國的支持下，李承晚當選大韓民國首任總統。在12年總統任期內，他標榜“民主自由”，卻在執政中專制獨裁，頻頻逮捕國會議員，引發了民眾的強烈不滿。1960年，韓國爆發學運，李承晚被迫辭職后流亡美國，最終客死異鄉。事實上，在李承晚的統治下，韓國官場賄賂公行、裙帶成風。正是當時的金錢政治為韓國政壇埋下官商勾結的腐敗“隱雷”。

歷史上入主青瓦臺的韓國前總統們，能平穩退休的少之又少。尹錫悅上任時將總統府遷至位于首爾龍山的國防部大樓，但顯然還是未能從‘魔咒’中安然脫身。

韓國歷任總統中，結局最悲慘的莫過于第三任總統樸正熙和第九任總統盧武鉉。

樸正熙曾在韓國經濟發展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以鐵腕手段創造出“漢江奇跡”，領導韓國實現工業化和經濟騰飛，同時建立了嚴厲的監察制度，不遺余力地打擊貪腐。然而，為追求長期執政，軍人出身的他發動“十月維新政變”，激化了政黨矛盾。1974年，樸正熙在出席光復節紀念儀式時遭刺殺，他躲過殺身之禍，其夫人則中槍身亡。5年后，樸正熙被時任中央情報部長金載圭槍殺。

與樸正熙相比，“草根總統”盧武鉉在經濟方面的政績不盡如人意，但他提倡的“全民參政”理念削弱了傳統的強人政治色彩，推動韓國政治民主化邁進了一大步。2004年，他因涉嫌違反選舉法被彈劾，但很快成功復職。卸任后，他回到家鄉。僅10個月后，2008年底，盧武鉉夫人陷入行賄風波。次年盧武鉉被傳喚調查，終因不堪壓力而跳崖自殺。

2017年，韓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總統樸槿惠因親信崔順實干政被彈劾下臺，同時被韓國檢察院以受賄罪與濫用職權罪提起公訴。當年年底，檢方針對樸槿惠前任李明博涉嫌私設秘密基金一案展開調查。最終，樸槿惠和李明博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22年、有期徒刑17年。

值得一提的是，擔任樸槿惠案調查組組長、坐鎮指揮調查李明博案的檢察長，正是尹錫悅。

“還是李在明和尹錫悅的對決？”

尹錫悅彈劾案塵埃落定，新一屆總統選戰隨即拉開帷幕。

4月9日，李在明宣布辭去共同民主黨黨首職務，第二天正式宣布參加新一屆總統選舉。共同民主黨黨內非主流派系的前議員金斗官、前慶尚南道知事金慶洙等人也表明了參選意向。在國民力量黨議員中，大邱市長洪準杓、首爾市長吳世勛、前黨首韓東勛、黨內大佬安哲秀等均可能加入戰局，雇傭勞動部長官金文洙已確認將參選。

“這段時間以來，李在明在共同民主黨內部呼聲最高，其黨內支持率高達80%左右。而國民力量黨內部在短期內或將經歷激烈角逐，多位潛在候選人之間仍需博弈，不排除各派系分別推舉候選人的可能性。這必將使國民力量黨內部產生更嚴重的對立和分裂。”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王俊生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在韓國進步陣營方面，李在明目前被視為最熱門總統人選。在保守陣營方面，呼聲最高的候選人是金文洙?！奔执髮W行政學院國際政治系教授王生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金文洙是韓國政壇的老資歷，他堅決反對彈劾尹錫悅，并宣稱戒嚴是尹錫悅無奈的選擇。他還強調，自己沒有官司等司法風險，是對抗李在明的最佳人選。

在當前復雜的形勢下，李在明瞄準了中間選民。多家民調機構發布的數據顯示，目前政治立場中立或尚未明確表態的選民比例維持在30%左右，中間選民將成為決定選舉走向的關鍵。國民力量黨則采取“反李在明”的差異化戰略，同時著力凸顯該黨的執政優勢。

3月底，韓國一家民調機構就下屆總統熱門候選人支持率進行調查，李在明以46.9%的支持率居首，其后為金文洙，支持率約18%。不過，也有分析認為，雖然李在明在初期民調中保持領先，但若無法有效爭取中間選民的支持，優勢地位恐將難維持。

東北亞合作委員會副委員長、首爾傳媒大學研究生院教授權起植認為，此次韓國大選“還是李在明和尹錫悅的對決”。“尹錫悅雖被彈劾，但在國民力量黨仍擁有約10%的鐵桿支持者。這意味著，在即將舉行的總統選舉中，‘尹派’仍能干預保守陣營的候選人角逐?！苯刂涟l稿，尹錫悅尚未就接受彈劾裁決表態。有觀點認為，尹錫悅此舉或意在進一步鞏固其支持者陣營。

受訪專家均表示，每一次韓國大選前后幾乎都是朝野政黨互相攻擊的“高發期”。歷史證明，韓國進步與保守陣營之間的相互制衡一直是政壇的主旋律，政治極化問題隨之越來越嚴重。今年大選期間，韓國社會還將在混亂與對立中運行一段時間，這種內斗也給韓國的國際形象帶來負面影響。與此同時，在國際社會上，韓國政壇劇變可能成為東北亞戰略平衡的催化劑。新政府或采取更務實的戰略路線，調整在諸多熱點問題上的態度和立場，帶來多邊合作新契機。

自稱“實用主義者”的李在明曾公開批評尹錫悅“無端挑釁中國”，稱“若韓中關系惡化，韓國商品將失去中國市場這個巨大支撐”。“如果李在明所在的進步陣營候選人當選總統，對于東北亞局勢或許是利好局面。不過也必須認識到，從韓國外交基調來看，無論哪個政黨上位，美韓同盟合作的根基不會改變?！蓖跎f。

尹錫悅

1960年生于韓國首爾。畢業于首爾大學法學系，曾先后擔任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檢察長、韓國檢察總長、第二十屆韓國總統。2024年12月因發布戒嚴令引發爭議，2025年4月4日被彈劾下臺。

編輯 毛予菲 / 美編 苑立榮/ 編審 張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