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陽春三月,正是花開好時節。作家、書畫家劉斯奮一行從廣州出發,驅車200公里,來到翁源縣有名的山谷——大水坑。山谷里,桃花開得正艷,鳥鳴陣陣,偶爾傳來鵝叫聲,出自附近的農舍。81歲的劉斯奮坐在一棵桃樹下,談李白、說杜甫,興致勃勃。
此情此景,難免讓人憶及唐代詩人崔護的詩《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把詩人的惆悵、失落之感表達得很充分。而現在我們在桃花樹下講詩,也別有新意。”劉斯奮說。等到晚上,農家院里擺上一桌農家菜,頭頂著皎皎圓月,幾人把酒言歡。
在翁源采風的幾日,是劉斯奮難得的外出時光,更多的時候他都宅在家里,看書、寫字、畫畫,偶爾也刷刷手機。一路采風,他興致不減,后來還詩興大發,一氣揮就了3首《嶺南好》。
劉斯奮可以說是廣東文化界的一位“跨界奇人”。他寫過小說,長篇歷史小說《白門柳》10多年前就獲得茅盾文學獎;他善丹青,被公認為“新文人畫”的佼佼者,曾任廣東畫院院長;他兼做學術研究,在詩文領域均有造詣;他還歷任廣東省新聞出版局副局長、廣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廣東省文聯主席等職,不遺余力推動廣東文化建設,為“嶺南文化”正名,倡導良好文風……如今,這位老人的身影,仍會出現在各種文化活動中,為發揚傳統文化而奔走。
劉斯奮常年游走在詩文書畫間,被稱“文藝通才”。這離不開他的家學滋養和熏陶。
父親劉逸生原本是鞋匠之子,自學成才,在古典文學上頗有研究。母親是香港富家小姐,鐘愛古典文學、詩詞歌賦,給子女的啟蒙讀物便是古詩詞。劉逸生后來參與創辦羊城晚報,主持副刊《晚會》多年。“我父親辦‘晚會’,宇宙微塵、古今中外、花鳥蟲魚,可謂無所不包,又特別注重知識性和趣味性。這些文章大大豐富了我的課外閱讀。”劉斯奮對《環球人物》記者說。1959年,劉逸生在《晚會》上開辟“唐詩小札”專欄,解讀唐詩。兩年后,專欄文章被集結成書《唐詩小札》,一經出版風行大江南北,此后幾十年,這本小書在唐詩愛好者眼中一直被視為經典。
家中藏書豐富,劉斯奮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看大部頭小說,古典詩詞讀得最多,“現在看,我的傳統文化根基主要來源于古典詩詞”。他也動筆寫作,寫詩或者散文,并以文會友。每有新作,便手抄下來,然后用復印紙印幾份,分送大家,切磋唱和。
中山大學教授陳永正是當年的詩友之一。他記得1960年冬的一天,劉斯奮拿著自己的詩集《弄斧室詩鈔》,步行到他家,探討新作。其中有一首七言絕句《觀沼氣發電有感》:“江湖浪跡任消磨,一旦逢春意氣多。愿化明珠三萬斛,直教流影亂星河。”
后來,劉斯奮考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后下過農場圍海造田,也到海南地方文化局工作過。1975年,他調回廣州,生活安定下來。工作之余,他將精力轉向古典詩文的整理推介,出版《嶺南三家詩選》《蘇曼殊詩箋注》《周邦彥詞選》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的興趣所在。更重要的是,我認為一個人人格的形成,傳統文化修養極其重要。而了解傳統文化,古典詩詞是一條重要途徑”。

劉斯奮也沒想到,這些傳統文化的浸潤和積淀,后來會影響到他創作一部大部頭——長篇歷史小說《白門柳》。
他寫《白門柳》純屬偶然。1981年春,他赴廣西南寧出席一個學術會議,在行經西江的輪船上,認識了同去參會的邢富沅。邢富沅當時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編輯,兩人一路談史論文,頗為投緣。后來,邢富沅跟劉斯奮約稿,請他寫一部歷史小說。“我之前雖然也寫寫文章,但沒寫過小說,經他一說動了心。”劉斯奮說。
經過反復考慮,劉斯奮決定動筆寫《白門柳》。白門,指南京;柳,有故國之思的意味。小說以明末清初為背景,講述活躍于江南地區的知識分子如錢謙益、冒襄、黃宗羲等,與秦淮名妓柳如是、董小宛等的生活遭遇和命運選擇。“激發我選擇這一主題創作的動力有二:一是試圖發掘民族文化的認識價值,通過思想家黃宗羲等人在‘天崩地裂’式的社會巨變中所走過的坎坷曲折道路,來揭示中國17世紀早期民主思想產生的社會歷史根源;二是審美價值,全力挖掘歷史中所蘊含的中國文化之美。”
當時,劉斯奮還在省委宣傳部工作,只能在業余時間寫作。他參考了大量史料,包括《儒林外史》等明清小說,核查那些文人的故事和經歷,力求還原歷史細節。寫作時,他字斟句酌、精雕細刻,“經常是每天只能寫出500字、1000字,偶然能寫出3000字就是大豐收了”。這一寫就是16年,最終完成3卷本130萬字的《白門柳》。
1997年底,《白門柳》第三卷尚未付梓,已憑前兩卷獲茅盾文學獎,同屆獲獎的還有陳忠實的《白鹿原》。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白門柳》引發了各種研究和討論。它被認為“不僅是一部歷史小說,也是一幅亂世男女的百態圖和龐大王朝土崩瓦解的史詩畫卷”。近30年過去,小說多次再版,還被改編成電視劇、話劇、粵劇等。
“我把一生中精力最旺盛、藝術感覺最敏銳、創作力最強的這段歲月都給了《白門柳》,到今天仍有人讀它、欣賞它,此生無憾了。”劉斯奮說。

獲得茅盾文學獎后,劉斯奮沒有繼續創作,而是選擇封筆。
“寫《白門柳》,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才情。之后激情不再,難以突破,可以說是江郎才盡。我少年時有兩個夢,一是當作家,一是當畫家。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光景,何不試著換一種活法呢?”于是,他重拾畫筆,去追尋另一個夢。他從小喜歡畫畫,原本想考廣州美術學院美術系,但因當年停止招生,他才考了中山大學中文系。繪畫之夢中斷,但他從未放棄,讀大學時偶爾也作畫,有時還畫畫墻報。
劉斯奮并沒接受過系統專業的美術訓練,專注繪畫后,他經常觀摩古代名家之作,尤其是文人畫。“傳統中國畫的文人畫,作者是不愁衣食的士大夫,畫畫主要是出于個人的興趣愛好,因此愛怎么畫就怎么畫,技術不必經過嚴格的訓練,憑借的是文化的修養和個性的發揮。”真正創作時,他也是傳統文人畫的路子,注重靈感和激情,“興發之時,只得于工作室中,覆氈于地,俯伏作畫”。每每完成畫作,他還會寫上題目和點題的詩文,大都信手拈來。
他先從古代人物畫起,畫《白門柳》里的錢謙益,手捧一紙降書,扭頭嗟嘆;畫董小宛,側坐榻上,一手執扇,一手斜倚,身后的桌上置一花瓶,瓶中插有一枝梅。后來,他又探索以這種寫意畫的方式畫現代人物,“過去寫意畫只畫古人,因為古人寬袍大袖,適宜以長線條、大寫意的方式表現,然而現代人露出胳膊和腿,如何用大寫意的筆墨加以表現?”他畫《柳蔭》,一名少女獨坐柳樹下沉思,靜謐美好;畫《冬日陽光》,一名女子手牽兩只狗,意趣橫生。當他把這批新作展示出來時,畫壇叫好聲一片,被稱“新文人畫”。



人物畫得多了,劉斯奮開始轉向山水與花鳥。有雅趣小品《翠谷春曉》《小園清話》,也有峭壁連峰的《渡江云》《青山紅樹鷓鴣啼》,還有主峰聳立、群峰連綿,山間云氣蒸騰的長卷《萬岳朝宗》。后來,他的《萬岳朝宗》和《藏春塢》均被人民大會堂收藏。
近些年,劉斯奮繼續在山水畫、花鳥畫中不斷嘗試。就在去年,他把當代都市畫在山水畫上,取名《蒼山無恙又芳辰》。這幅山水畫,背景是蒼山,前景為都市,兩者和諧共存,右下角連片的紅棉和點綴在蒼山之上的森林也相互映照。“現代工業文明的美,需要我們自己去發現。而傳統的筆墨表現方式也需要與現代都市的幾何線條相融合。”劉斯奮說。
就這樣,劉斯奮在詩文書畫間不斷游走。他曾給自己取了一個別號“蝠堂”,寓意醉心文學、繪畫、書法、學術,有如蝙蝠之似鳥非鳥,是獸非獸。而找準了定位后,他自得其樂,愈發覺得“做一只‘蝙蝠’,其實也快活得很”。
和劉斯奮打過交道的人,大都覺得他待人處事不拘小節、率性耿直,遇大事則敢于堅持己見。
只要是看不慣的事情,劉斯奮都會直言不諱。2010年,有感于“當前文風積弊之深重,可謂觸目寒心”,他與7名學者共同發表《嶺南宣言——關于救治當前學風文風的呼吁》,直指知識界存在的部分“以艱深文飾淺陋”“以抄襲冒充研究”“以繁瑣支撐空洞”等弊病,呼吁有識之士“挺身而出,端正學風,改造文風,擔負起中華文化復興的使命”。而當時的他,早已卸任領導職務。
如今,劉斯奮過起了“從心所欲”的生活,睡覺睡到自然醒,偶爾讀書、畫畫、寫字,全看心情。年過八旬,他活躍在微信朋友圈,幾乎每天都轉發好幾條時事新聞熱點,“傳統文人特別強調對社會和現實的關注”;他不排斥新觀念、新技術,在記者采訪前發來DeepSeek對他本人和作品《白門柳》的介紹,但對人工智能也認知清醒,“只是一個工具而已,無法替代原創性,尤其是文藝創作”;他仍在工作,去年剛剛出版“蝠堂詩品”叢書,對經典詩詞進行選注和譯賞;他為傳統文化四處奔走,經常為年輕人做講座;他持續表達,錄制“粵人詩說”短視頻,講“愛情故事,杜甫白居易誰寫得更好”,也講“蘇東坡也鬧粵語烏龍”……
與劉斯奮聊天,很容易會被他的率性、灑脫感染。“少年時代的幾個夢想都實現了,始終沒有脫離文人的身份,我還有什么不滿足?”“我這輩子最大的野心是成為一名文化人。”“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來不是專業的,都是業余的,但是業余的狀態、專業的精神。”末了,他還誠懇地給記者建議:“你也一樣,還能做很多事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行不行做過才知道。人生如此豐富,何樂而不為呢?”
編輯 陳娟 / 美編 徐雪梅 / 編審 張勉
劉斯奮
1944年生于廣西,祖籍廣東省中山市,作家、書畫家。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曾任廣東省宣傳部副部長、廣東省文聯主席、廣東畫院院長、廣東省政協常務委員等。長篇歷史小說《白門柳》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近來推出“蝠堂詩品”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