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羅分行

編者按：詩人柏川的新作《曼德羅分行》面世以來，詩壇大為震動，有人評價其為后現代主義之大成、口語詩的新高度，也有人說它是一大坨狗屎。關于書中缺失的那首同名詩作，更是眾說紛紜。實不相瞞，半月前，我社臨時工王某曾對柏川做過一次訪談，此后不知何故，詩人閉門謝客，王某其人亦被相關部門以破壞計算機系統罪逮捕。個中內情，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及政策要求，恕難奉告。但考慮到此事畢竟是一樁詩壇公案，經上級批準，并征得當事人同意，本刊特將訪談記錄及王某口供整理刊發，以饗廣大詩友。原文有刪減，刊出部分除個別標點，未做改動。注意：文中所述，系王某一家之言，讀者可自行判斷，本刊不負任何責任。

一條河流入海，我們才回溯它的源頭；兇殺案發生之后，作案動機才顯得有意義。可是直到現在，我也想不明白，采訪柏川的活兒為什么會落到我頭上。編輯部主任找過來的時候我手頭代碼還沒敲完，這事兒是社長臨下班安排的，說是發現不少人鉆空子，躺在家里就能遠程打卡，他又不可能每天守在辦公室抓遲到早退，就讓我把漏洞堵了。主任問，那你行不行？我指了指屏幕，還有兩行就寫完了。主任一聽急了，那么老實干嗎？他在我鍵盤上胡亂扒拉兩把，說，這事兒不忙，你先去把采訪做了。我問他采訪誰，他說柏川。柏川我知道，詩壇名宿，聽說最近出了新集子，火得不行?？晌揖褪莻€文學愛好者，哪懂什么詩歌，再說臺里那么多編輯，怎么也輪不到我一個工勤崗程序員上陣。你以為我們想找你？主任兩手一攤，說約稿的時候對方點名要找程序員去做訪談。老柏川最近可不好約，咱要不去，老爺子回頭找別家了，你擔得起這責任？主任說完把采訪提綱遞給我，下頭還有一本詩集。柏川新書？主任點點頭，說，路上抓緊翻兩頁，臨陣磨槍。

主任撂下話就走了。我按他給的地址叫了個“快的”，無人駕駛系統核對信息時我才發現，訪談地點約在融創大廈。那地方我熟啊，樓上全是互聯網公司，這兩天有論壇，程序員最愛往那兒跑，不知道我們的詩人過去湊啥熱鬧。我開始感到這個人有點意思。入秋以來，江城多雨，水霧模糊車窗，城市導調中心一刀切，降低了內環行車速度，我索性拿出集子來看：《曼德羅分行》，柏川著，詩林出版社，2028年7月第一版。頁數不多，刨去一大堆序言，正文也就三四十首小詩。翻了兩頁，果然不懂，好在沒啥生僻字，記住幾個高頻詞匯就成，聊起來了時不時拋出一兩個，多少讓老同志覺得我做過功課。為表誠意，我還在目錄中找到那首詩集同名作，想著背誦下來當作訪談的開場白。結果翻到第137頁啥也沒有，孤零零一行標題下只有道林紙纖維阡陌交錯。正欲分辨是不是印刷錯誤，電話響了，老爺子開門見山，到了吧，上42樓找BAT公司，前臺有人接你。來不及細問，對面已經掛了。真搞不懂是哪路神仙。對一個程序員來說，有時候上萬行代碼也比一行詩好理解。后悔是不可能了，合上書本下車，這時我才發現腰封上四個大字：詩歌已死。

就你一個人來的，沒帶攝像？詩人見到我有點驚訝。不需要，我從攝影包里掏出設備，解釋說，有一顆全景鏡頭就夠了，不光是拍攝，后期剪輯都可以自動完成。這還是沒拿到您的數字形象授權，要不然咱倆打全息電話就完了?；仡^AI生成兩個虛擬人，屏幕上根本看不出區別。說起來我還要替同事們感謝您，有你們這些名人抵制數字影像，新媒體部那些外景記者才能保住飯碗。老作家跟我客套，你們做媒體的應該比我要安全。一幀8K視頻包含7680×4320個像素，每秒120幀，就是50G，如此大的數據量全靠AI算法生成，至少目前還是個挑戰。文學不一樣，《追憶似水年華》，洋洋灑灑二百多萬字，不過幾十KB。遑論詩歌？詩人拍拍我的肩膀，要下崗也是我走前頭。我有點驚訝，您也懂算法？老柏川沒有立即回答，直接領著我往辦公室走。我知道有些作家為了保持工作節奏，會在寫字樓里租一間辦公室，朝九晚五過來寫東西。怪癖算不上，純粹就是錢太多。我不一樣，柏川說，BAT公司老總是我朋友，以前在他手底下打工，摸魚寫詩，成名之后辭職，關系繼續掛在這兒交社保，不過來坐坐班說不過去。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找程序員了？柏川不等我產生疑問就帶上房門，然后回頭跟我說，我們開始吧。

老頭子儼然一副東道主的架勢，氣場十足，我老老實實念出采訪提綱上第一個問題，德國新生代哲學家河德格爾在《時間或存在》里說過，語言是存在的家，不過這個家是清水房，幸而上帝創造詩人，我們才有了粉刷匠。柏川老師，這句話您怎么看？德國也有清水房嗎？柏川反問。不知道，我實話實說，這都是主任寫的詞，他說一上來給人戴高帽總歸不會錯。那我只能說哲學家不懂裝修。柏川想了想回答，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個包工頭，不懂粉刷。您的意思是，在寫詩這件事上，您是項目經理，不參與具體業務。老頭兒聽了倒沒生氣，我追上去接著問，所以您的槍手團隊在哪兒？

這也是采訪提綱上的問題？柏川實在沒憋住，咖啡噴了一地。我只好起身暫停攝像頭，承認自己是個業余貨。這不重要，柏川安慰我一句，然后翻了翻我的采訪資料，隨即扔在沙發上，只留下那本詩集。我趕緊說我讀完了，并按主任教的話術拍馬屁，什么后現代主義之大成、口語詩的新高度，等等。不等說完柏川把我打斷，那你最喜歡哪首？這還真把我問住了，接過書本，糾結一番，翻到一首叫《柔軟》的詩：

我在促狹的車廂回到童年

那時光陰融化

春日毛衣柔軟

世界便與我和解

…………

后面還有十來行，弄不懂什么意思，至少意象還算俗套，正準備組織語言談讀后感，柏川嘆口氣說，你選中了最差的。他頓了頓，接著說，不過差則差矣，也在王爾德之上，大概能排到《杜伊諾哀歌》和《錦瑟》之間，具體名次我忘了。我有點哭笑不得，倒不是說老家伙狂妄，而是沒想到他開玩笑也一本正經，寫詩又不是武俠小說排兵器譜，還能把名次搞得如此精確？詩人一臉嚴肅，有什么問題嗎？詩歌本質上就是字符串，在二進制的世界，從來就沒有連續量，任意多個對象都存在一組“良序”排列。你什么意思？我突然覺察到什么。我給你舉兩個例子吧，柏川慢悠悠說道，公元十七世紀，荷蘭畫家倫勃朗發現，高光摻入橙色，暗部用藍紫替代純黑，由此得到的畫面，光感較以往更為通透。此項發明曾一度被巴洛克畫派視為不傳之技。然而四十年后，當牛頓爵士用一枚三棱鏡分解太陽光，我們才知道，倫勃朗的油畫技法，是對應于不同波長電磁波的反射頻譜。1921年，卓別林在《尋子遇仙記》的結尾演繹了影史上最偉大的哭泣背影，但導演隨后就在其自傳中披露，震撼人心的表演并不需要“真聽真看真感覺”，掉轉鏡頭你就會發現，卓別林做的，不過是拿小勺攪拌一盒罐頭。而攪拌動作引發肩袖關節聳動的模式，正與啜泣相同。他最后總結，一切藝術，都是人類感官面對自然的自覺反應，不論其形式如何，總有數理規律可循。柏川反問，你是程序員應該知道，評價詩歌的好壞，在數學本質上是什么。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這時候柏川反而成為那個記者，他平靜地說，把攝像頭打開吧。

柏川：人類語言的全部詞語是有限多個，世界上能寫出來的詩也就是有限多的。盡管這個數字很大，大到超過整個宇宙的原子數量，但在數學上，它仍是有限的。將有限個對象進行排列，有多少種可能？

記者：排列與組合，倒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東西，不過是高中數學的內容?；仡^我讓特效老師在屏幕下方加上計算公式。

（特效顯示：逐個對對象進行排列，展示所有可能性數量）

柏川：（點點頭繼續說）現在我們對世界上所有的詩歌進行排序。注意“所有”的含義，不管五言、七律還是十四行詩，除了古往今來現世的，也包括那些尚未被寫出來的。至于排列規則，盡可以按照首字筆畫、漢語拼音、行數多少，又或者，全憑個人偏愛與喜好來排列。這都無所謂，唯一重要的是，窮盡所有可能，你會發現，這里面肯定存在一種排列方式，叫作依藝術水平高低降序。因為既然它也是一種排序，就必然包含在全部的排列方式之中。現在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討論，人類文學史上關于詩歌的一切評論，都只不過在完成這個排列的局部。換句話說，找到這個排列，就等于宣判詩歌藝術的死刑。一切爭論都可以停止，一切創作不再有意義，你只需要沿著這行隊列走到排頭，就會看到整個詩歌世界中，所有空間與時間中唯一存在的、最好的那首詩。

記者：cut（停止拍攝）——

我學著電視上那些導演的樣子假模假式喊了一聲。老實說詩人的鏡頭感不錯，這段演講極富沖擊力，我跟老頭兒保證，一刀不剪。不過我們還是談點實際的吧，我把話題往回扯。比如創作理念、詩壇現狀什么的，又或者聊一聊你們圈子里頭的八卦？談科幻小說，還是算了吧。雖說搞純文學的都不大瞧得上類型小說，可是術業有專攻，我也不給老作家留情面，您這想法一點不新鮮。早在二十多年前，《科幻世界》2003年第3期就發表了劉慈欣的短篇科幻小說《詩云》，故事講述高等地外文明妄圖寫出超越李白的詩篇。毫無疑問，他們失敗了，縱使動用整個星系的資源，寫下所有字詞組合——這里面當然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作品——但你依然不可能把它們檢索出來。您也是個老碼農了，居然想對人類文字的全部組合方式進行排列？我不屑一顧，這是多大的數據量，需要造多大的硬盤才存得下？一百個銀河系拿給你都不夠用。

看來我找你是找對了。柏川沒被我問住，反倒笑起來。你說的沒錯，就是例子舉得不對，老頭兒說，窮舉法寫詩的點子斯坦尼斯拉夫·萊姆1987年就在《特魯爾的電子詩人》里提到過了。可是別說斯坦尼了，就連劉慈欣，寫小說的時候又怎能想到，二十年后就有了深度學習和量子計算機這些東西呢。他一說深度學習，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事情開始變得有意思，我把鏡頭聚焦到詩人身上，畢竟觀眾不都是程序員，您還是在鏡頭前解釋解釋吧。

柏川：（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新華字典》第十二版，共收錄一萬三千多個漢字。按照第×頁第×字的規則，用自然數依次標號，考慮虛位，比如，全書第二個字是“阿”，編號為“102”，最后一個字“做”，編號就是“66401”?，F在，所有的兩字詞語都可以用平面直角坐標系上的一點表示，比如阿爸（102，907）。如是操作，我們就找到了一種再簡單不過的漢字編碼方法。

記者：觀眾朋友們請允許我打斷一下。作為一名程序員，我必須指出，如此簡單粗暴的映射規則是荒唐的。隨便舉個例子就會發現問題：代表“爸爸（907，907）”和“父親（14005，40116）”的兩個點相隔甚遠，倒是“財產（4008，4907）”一詞更顯親近。這算什么，認錢不認爹了？

節目效果一下子就有了。錄完這段我趕緊給老頭兒賠不是，他倒是沒生氣。確實，如何用物理距離如實反映自然語義之間的差異，至今仍是深度學習領域有待解決的難題。我給詩人介紹說，業內普遍做法是“大力出奇跡”，憑借算力優勢，嘗試不同漢字編碼和映射規則，讓AI自我修正迭代。就像那個猴子與打字機的比喻，給猴子一臺打字機，經過漫長等待，它總能寫出《莎士比亞全集》。深度學習做的事情，無非是把一只猴子變成猴群，并提升它們的打字速度。當它們中的一只無意間敲下“生存還是毀滅”的時候，馴獸員會給它一根香蕉。猴子們還是不懂文學，但大家都會朝著取得獎勵的方向前進。隨著算力提升，這樣的猴子作家現在已經可以幫本科生應付畢業論文了。但恕我悲觀，想要寫出《莎士比亞全集》，需要的算力跟目前行業水平仍有著數量級的差距。

聊到專業，忍不住多說了兩句。柏川聽完點點頭，又笑了。談詩我是外行，程序可不一樣，我說錯了嗎？我問老頭兒。那倒沒有，他擺擺手說，要不然為什么領導都喜歡說“一專多能”？寫詩的不懂程序，程序員根本不讀詩。下面我們不談程序，我要問你的是，詩歌的特質是什么。什么意思？我問他。如果一幅畫的內涵可以通過文字講出來，這幅畫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一座雕塑的內核可以拍成照片，雕塑實體就沒有建造的必要，直接看圖好了。他接著說，一種藝術樣式得以存在，必存在著某種唯有該樣式才能表達的東西。換句話說，這個東西就是某樣藝術區別于其他形式的構成要件。譬如空間構成之于建筑，視覺暫留之于電影，觀演關系之于戲劇。而我，找到了詩歌的特質——分行。

不給我發問的機會，柏川動筆在紙上寫下兩首《涼州詞》：

先不討論哪首更好，你能說這兩首詩是一樣的嗎？柏川問我。乍看之下，只是改變了詩歌節奏，我反復讀過兩遍，又覺得不止于此。明明一字未易，整個情緒，腦海中的畫面似乎都起了變化。我不會評詩，單從理工科的角度推論，這里面肯定有某個隱藏的參量控制著這一切。柏川把筆遞給我說，試著把這種區別用數學模型抽象出來。區別？無非就是每行字數不同，《涼州詞》原作沒什么好說的，每行七字，改寫之后每行三到五字不等，依次是：4343545，這什么玩意兒？有點像電話號碼，或者是音樂簡譜……別忘了用數學的眼光，他提醒我。話音剛落，像是有什么東西擊中我——楊輝三角。我突然想到，如果把這行數字用樹狀圖的形式表達，有點像楊輝三角的一部分。我好像猜到了什么，詩人接過筆在稿紙上演算起來，和我想的沒錯，從詩歌分行到樹狀圖，從楊輝三角到謝爾賓斯基，萬千紛亂最終指向那個擾亂世界的罪魁禍首——分形。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數學家伯努瓦·曼德勃羅注意到，不論樹枝分叉的模式還是閃電劃過的形狀，甚至于英國海岸線輪廓以及股票市場五日均線走勢，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圖樣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即局部與整體之間的自相似性。如果你去看一張衛星地圖就會發現，將所有建筑和參照物去掉，數百公里的海岸線和十公里海岸線的形狀沒有什么區別。詩歌也不例外，老柏川越說越玄乎，通過這種數學抽象，一首詩的具體內容不再重要，不管“枯藤老樹昏鴉”“孤鴻殘柳落霞”“秋葉楓橋夜話”……它們的分行模式都可以用向量空間中同一個點來描述。換句話說，只用一個點就概括了成千上萬首詩，如此一來，計算量呈幾何級數減小。現在，老頭子仰面倒在沙發上，說，是時候找到那條理想中的詩歌排列了。

還記得剛上初中的時候，你是怎么畫函數圖像的嗎？我點點頭，描點法，兩點確定一條直線，三點確定一個圓。你可以想象把詩歌連同它的名次抽象為一個點，通過有限的樣本，同樣可以得到整個函數圖像。柏川補充說，而且這個過程不需要絕對排名，知道相對水平就可以。可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還是不服，詩家眾多，孰優孰劣，誰又能做出權威評價。這在統計學中叫作選取典型樣本，對面抻長語氣說，李、杜之間或許存在爭議，但他倆打擂臺，總輪不到張宗昌來插手吧。你可以不承認，但這就是事實。不用寫下所有的詩篇，只需要找到這個序列的排頭，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詩。

程序運行的整個過程顯得乏善可陳，輸入代碼之后，沒有壯懷激烈，也沒有捻須苦吟，我就那么靜靜地坐在電腦跟前，整個房間里只剩下散熱水泵發出的窸窣聲響。只用了一個晚上，結果就都出來了。起初我還不敢相信，找來幾個點來檢驗。比如將篩選條件限定為“八律”，和歷代詩家看法一致，排名第一就是杜工部的《登高》?；氐秸麄€序列，《神曲》與《離騷》的排名也在伯仲之間。我把自己以前的詩作放進去查名次，結果是個天文數字。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決定不再寫詩。

那這本書怎么來的？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了答案。再看腰封上那句“詩歌已死”，我望向柏川，這就是那首世界上最好的詩？后者搖了搖頭，反問我，既然這個程序研究了人類語言中的一切可能性，你覺得最好的詩是用漢語寫成的可能性有多大呢？事實上，收錄在詩集里的作品根本談不上“最”，即便我把篩選條件設定為漢語作品，它們也只能排到前三分之一左右。整個集子里，只有一首是我自己寫的①，詩人苦笑，你剛才讀過，最差的那首。還有些自知之明嘛，我接著老爺子的話頭跟他開玩笑。柏川沒理我，看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給你舉個例子吧。他把詩集翻到第76頁，那是一首短詩：

紫色天空從凌晨五點開始明亮

黑羊蠢笨蠕動

食肉禽的醬色喉嚨

四只火烈鳥撲打雙翅

我招呼諾亞往車頂抽煙

星夜平坦如砥，海上村莊緘默

閃電沖刷南陲曠野，那時

紫色天空從凌晨五點開始明亮

你覺得怎么樣？柏川說，我可以給你交個底，這是整本書里排名靠前的一首。我搖搖頭，根本不清楚在說什么。我實話實說，三種動物象征什么，“我”跟諾亞又是什么關系？除了最后一句寫實的還行，其他內容一概不清楚。

這就是事情真正悲哀的地方。柏川長嘆一口氣，幽幽說道，好是絕對的，問題是無法理解。深度學習模型就像是個“黑箱”，你我窮盡一生關于詩句的思考，在學習模型里轉瞬即可完成，而那些經過億萬次迭代得到的算法，已遠遠超出人類的理解范圍。盡管它能夠按照我們的要求輸出答案，但其中的解答過程卻無人知曉，哪怕是程序本身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計算表明，文學史上現存的詩篇佳作美則美矣，卻尚未抵達詩歌藝術序列的前17.3%。這本是無限未來里所有詩人追求的目標，卻被這個程序用一個晚上畫上句號。今夜，詩歌已死。我無疑寫出了世界上最好的詩歌，卻欣賞不出它好在哪兒。或許它本身就拒絕任何解讀。我已經說過，如果一首詩可以用自身以外的其他文字轉述，這首詩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事實上，別說是轉述，僅僅是描述也辦不到。柏川繼續喃喃自語，公元1502年，哥倫布在他尋找印度的第三次失敗之旅中踏上馬提尼克島。在那個棕櫚飄香的夏天，這位意大利船長不無炫耀地舉起高腳杯，向當地印第安人展示了船隊用于保鮮葡萄酒的科莫湖冰塊。后者世代棲居熱帶雨林，語言中甚至沒有“冰塊”一詞，凝視著手中冰塊，對于這種前所未有的觸感，他們的形容詞是“燙”。我想說的是，兩個人的交談必然建立在某種共同經驗的基礎上，對于一個區別于整個現有世界的東西，我要怎么向你描述呢？它當然不是漢語，甚至也不屬于任何語言，它是一段純粹的分行。不屬于任何事物同時又以任意事物的面貌展現，脈搏跳動、晝夜節律、宇宙深處引力波的振蕩，這一切都是這首詩的子集。它是詩歌世界隱秘的核心、第一驅動力，它是表象也是意志，它即世界，即物自體，即是，即有，即滅，即無……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柏川。跟書籍文字和電視采訪里那個意氣風發的詩人不同，完全就是一個干癟的小老頭兒。他朝我抬起一條胳膊，我便攙他起身。可能是坐得太久，一陣眩暈，恍惚間這才發現天色已晚。就是這種感覺，柏川說，第一次讀“曼德羅分行”的感覺，血液上涌，頭昏腦漲，整個頭蓋骨似乎縮小一寸，箍得腦仁兒生疼。你是說世界上最好的那首詩？詩人點點頭，說，我唯一的權利，就是給它起了這個名字?；蛟S用“讀”字都不太準確，既然詩作本身無法用任何媒介復制、轉移，不可能印刷成為字紙，又怎么可能被讀出來呢。柏川領我到電腦桌前，指著那條纖細若游絲的光纖對我說，BAT公司長年租賃本市量子數據中心的訪問權限，我與其說每天過來上班，其實就是占便宜白用他們的算力。自“曼德羅分行”誕生之日起，它就只能存在于那份程序中，當我想它的時候，就重新跑一遍代碼，程序的每一次運行，其實都是這首詩創作過程的重現。柏川說完遞給我一個類似頭盔的東西，這就是“曼德羅分行”？老頭子點點頭，說，我不相信聲音，聽覺可以偽造，愛迪生那個時代就發明留聲機了。然后是視覺，照片、攝像機，現在還有全息投影。你吃過分子料理嗎？我沒試過。聽說南瓜泥能吃出螃蟹味兒，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觸覺沒法人工合成，你沒法用一張卡把“柔軟”給存起來對不對。他拿下巴頦指了指手中的“頭盔”，這就是我給“曼德羅分行”選擇的輸出端，唯有觸覺可以最大限度還原整首詩篇。我雙手接過設備，老柏川交代完注意事項就上一邊兒沖咖啡去了。我戴上頭盔，敲了一下空格，一股電流瞬間擊穿我的大腦皮層，那感覺怎么說，就像按摩，恕我實在找不出別的詞形容，我只是個文學愛好者，但所有人都忘了——

我更是一個程序員。

我不太懂詩，但老頭兒同樣不懂程序。他說得沒錯，深度學習就是個“黑箱”，它并不在乎你喂給它的是詩歌還是小說，哪怕是活動策劃書，又或者門禁打卡程序。柏川還沒明白，訓練出如此強大的模型，只用來寫詩是多大的浪費。

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我或許會和柏川一樣激動。我甚至會出自一個程序員的純粹信仰為它開源，讓整個互聯網見證這一神跡的降臨。現在，一切都晚了，我的頭發已經脫落殆盡，腰椎隱隱作痛。我不再奢望一行代碼就能改變世界，我只知道有了它—— 一個不知疲倦、不用發工資、一天只燒幾度電卻能完美完成任何任務的怪物——所有程序員都會丟掉飯碗。幾乎是出于本能，我找到“曼德羅分行”所在的服務器，輕巧敲下一行所有程序員入行之初就爛熟于心的命令：

sudo rm -rf /*"""" //（意即刪除所有文件，包括操作系統本身。）

從原始人走出非洲到堯舜先民擊壤寫下第一首詩，人類用了十萬年；從詩人柏川發現基于分形理論的深度學習模型到它跑出所有文字排列中最好的那首詩“曼德羅分行”，用了一個晚上。而現在，刪掉它，只需要百萬分之一毫秒。

我不知道文學史會如何書寫詩歌消亡的這個黃昏。至少對我來說，一切正常。除了頭盔停止按摩，什么都沒有發生。柏川端來咖啡，問我感覺如何，我頓了一會兒，實話實說，挺舒服的。詩人哈哈大笑，這個好，他極為夸張地替我喊了最后一聲“cut”，這個結尾好，有點看山還是山的味道了。那我們今天就到這里？我點點頭，不過不著急走。把咖啡喝完吧，我提議。柏川不再說話，我倆就那么立在窗前。此時此刻，已經毀掉的“曼德羅分行”正由信息熵轉化為內能，以分子熱運動的形式，隨著海風擴散到整個太平洋。那時候我就有點明白了。熱飲燙手，煙霧繚繞，我深吸一口，霧氣模糊了眼鏡片，對面玻璃幕墻上光影攢動，埃塞俄比亞手磨咖啡的焦香，窗外雨絲飛入，來自夜晚的潮濕……

這些東西，也許，就是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