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

其一

由于卡羅拉被送修了，山田立也警官不得不從綾瀨站坐上千代田線的地鐵，然后用VI（視覺識別系統）設備登錄各種常用的網站以獲取自己感興趣的資訊。身穿學校制服的女高中生們站在山田的旁邊，一邊用手抓著地鐵的把手，一邊聊著同學間流傳的八卦新聞。

“哎，你們聽說過嗎，最近有一些高中學生失蹤了。”

“真的嗎，是男生還是女生？”

“聽說都是男生。”

“啊，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有人說他們‘飛葉子’不交錢，結果被綁架了。”

“啊，聽起來好糟糕啊。”

女孩子們有說有笑，不時還抬高語調。一般情況下，山田都會用手勢提高藍牙耳機的聲音以壓過她們嘰嘰喳喳的音調，但她們討論的事情引起了山田的興趣，不覺間降低了耳機的音量。可惜的是，女孩子們討論的東西很快又轉到了近期流行雜志的模特與服飾搭配上，山田只好繼續關注網站上的新聞。

她們談論的應該只是都市奇談一類的無用信息吧，山田想到。過了一會兒，地鐵到達霞關站，于是他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擠下車，徒步來到櫻田門的警視廳本店。

結果就在當天下午，山田所在的殺人犯搜查第7系就收到了出警命令，來到一處涉及未成年人的死亡現場。和他們一同前往的還有特殊犯搜查第1系的系長村瀨正弘，在警車上他把案件的相關信息傳送到山田和7系警官們的VI設備中，山田用手勢激活VI設備，然后一邊翻看，一邊聽村瀨正弘講著案情的簡報：“死者赤坂亮，16歲，家住杉并區青梅街道，杉并高中學生。23天前，死者跟母親說自己所在的社團要到外地合宿一周，而且直到15天前還有聯系。但死者一直沒有回家，后來也無法通過VI設備聯系上。死者的母親聯系到死者所在的社團，社團人員回復說近期并無合宿，于是報警。所以這段時間是由我們特殊犯搜查第1系在搜查赤坂亮的行蹤。昨晚21：30左右有灣區的海釣愛好者報警稱發現一具尸體，面部并未受嚴重創傷，經鑒定死者就是赤坂亮。”

山田在VI設備中把村瀨講到的事情做了筆記。

不得不說，VI設備是一項劃時代的發明。芯片制造商將整臺計算機融合進隱形眼鏡中，而隱形眼鏡包含一個攝像頭，可以捕捉使用者的動作，不同的動作對應著不同的系統操作。眼鏡本身又是一個顯示器，可以將計算機輸出的畫面直接投送到使用者的眼睛中。由于這套系統的使用功率極低，原來手機的信號基站和Wi-Fi設備發出的波段就能驅動，于是VI設備取代了大家原本使用的手機，集成了撥打和接聽電話的功能。當然，使用者還需要佩戴一個小巧的藍牙耳機來接聽音頻信息，或者直接植入一個緊貼外耳壁的藍牙耳機。

山田用VI設備查看了赤坂亮的照片。他的相貌并不突出，唯獨鼻子右邊的一顆痣令人印象深刻。山田將死者的信息保存下來。

一行人等來到灣區。他們穿過了帶有“KEEP OUT（禁止入內）”字樣的虛擬警示線進入現場，鑒識課的人員正在里面忙碌著。被發現時死者全身赤裸，半身泡在灣區的海水中。海水一直沖刷著堤岸，淡淡的腥味隨著海風撲鼻而來。

經過家人的確認和授權，尸體現在正在本店進行解剖中。事后山田查看尸檢報告，得知死者頭部有一處明顯外傷，但發生在兩周之前，不是致死原因。胳膊上有一些針眼的痕跡，死者生前應該注射過什么。死者的VI設備也不在眼中，已經不知所終。

“根據我們之前的調查，赤坂亮和毒品販子有來往。他三周前應該就是和他們一起出去了。”村瀨警官一邊帶山田在案發現場巡視，一邊說道。

“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他們內部發生了什么沖突？”山田思索道。

“很有可能。另外，我們查看了這幾天附近的視頻監控的記錄，沒有赤坂亮出現的跡象。所以我們推測，他的尸體很可能是從海上漂過來的。”

兩個人一起望向茫茫大海。漲潮時，潮水把他的尸體送到這里，但究竟是從哪里漂來的呢？

當晚，7系的全體警官們在本店開會，把特殊犯搜查第1系所掌握的調查信息都過了一遍，包括他們對于赤坂亮家人、同學、社團朋友、老師和其他相關者的詢問，梳理已經掌握的信息，然后根據案發現場的情況進行分析，確認哪條線索需要繼續深入調查。

根據調查，他的同學和社友們都認為赤坂亮和毒品販子有瓜葛。村瀨和同事們曾經試圖跟進這一線索，但后來發現他們指認的人員都沒再出現過。

正常來講，那些人要么是知道了警察的動向，最近正在躲避風頭，要么是和赤坂亮一起失蹤了。

其二

由于先前特殊犯搜查第1系的調查已經足夠深入，所以山田決定把調查的主要方向放在不知所終的毒販子身上。根據村瀨的調查，他們隸屬于新宿地區的一個黑幫團伙，名為“銀龍組”。

鑒識課的IT擔當澤城安娜通過信號基站獲取了的赤坂亮所持VI設備最終出現的地址，結果正是在黑幫窩點附近。

人高馬大的黑澤準二被山田叫去一起會會那個幫派，而系里的其他人被派去到最后出現的地方尋找赤坂亮的VI設備。

戴秋霜烈日章的檢察官為7系即將展開的行動簽發了搜查令。拿著警官證和搜查令，兩人進到幫派所在的建筑里如入無人之境。

“兩位警官，不知道是什么風把你們吹到這里來了。”銀龍組的組長中目一龍看著闖入組長室的兩位不速之客，臉上露出故作鎮定的笑容。

“有一個高中生失蹤了一段時間，近日發現了他的尸體。聽說他和你的手下有些交集，而且他VI設備最后出現過的地方就在這附近。”山田掃了一眼組長室的布置，只是一間很寬大卻沒擺什么東西的辦公室，并沒有殺氣騰騰的氣息。

“別看我們組剛成立不久，但組里的地方并不小，只有兩位警官的話怕是要搜查很久。”中目一龍試圖讓他們知難而退。

“既然都搞死了人，如果是你們干的，恐怕也不敢把其他人或者相關的證據留在這里。我們派再多人來這里估計也沒用。”山田警官說道。

“那你們來是打算搜查什么？”中目用奇妙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把你們的組員挨個叫來。我有話要問。”山田說道。

中目的手下挨個進了組長室，山田當著中目的面進行詢問。

山田會先問這些人的姓名、年齡、在組里的職位，然后再問他們有沒有見過赤坂亮，以及其他幾個一起失蹤的組員情況。

這些窮兇極惡之輩因為顧忌組長的威嚴，多少會有所隱瞞或者說謊，但總是被山田戳破。山田威脅說，如果他們膽敢再欺騙自己的話就會凍結銀龍組資產，并進行全面搜查。

他們在山田和黑澤準二的威壓之下百般無奈，不得不和盤托出。原來失蹤的這些人確實經常向學生販賣被禁止的毒品，除此之外無惡不作，還經常會調戲女性，以及到其他組的地盤上惹事。這些人渣連組長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中目對他們非常反感。但由于他們掌握著違禁品的販賣渠道，是組里迅速壯大的法寶，所以組長只能對他們的惡行聽之任之。

不過兩周前，這些人要回組里開會的時候突然失蹤，組里的人一直在尋找他們，至今未果。

“實際上我們更想知道他們在哪里。他們握有組里的大量資金，如果這些錢丟失了，我們會很難辦。”等小弟都離開組長室后，中目說道。

“嗯，我明白了。”山田警官點點頭。

“話說，你怎么知道我的組員什么時候在說謊？”中目問道。

“經驗。”山田笑了笑，然后和黑澤一起離開。

其實，山田所說的經驗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山田還在科搜研任技術擔當時就致力于把一套分析人臉表情的AI程序投入警員們佩戴的VI設備中。這套秘密系統叫作“預言家”，澤城安娜曾是這套系統的開發者之一。目前這套系統正處于上線測試階段，需要審問者提出一些有明確答案的問題進行目標表情的標定，然后再問相應的問題，這時候對方是否在撒謊就能由“預言家”給出概率上的答案。如果對方沒有受過專業的表情管理訓練，就容易暴露出很多信息。山田自己有很足夠的偵訊問話經驗，再和這套系統結合在一起，很容易就能了解對面的人是否在講實話。

這就是山田可以輕松戳破銀龍組組員撒謊的原因。

“不過，系長，我們真不用搜查他們整個組嗎？”離開的時候黑澤準二問道。

“不必，根據‘預言家’的分析，他們說的大概率是實話。在他們那里繼續耗費時間是無意義的。”山田回答。

“那我們下一步的搜查方向是？”

“既然這個組有時候到其他組的地盤上鬧事，我們需要查清楚他們的敵對勢力都有誰。”

這時候，利用手持型信號追蹤設備搜索附近有無VI設備遺落的探員們回復說找到了一個，經確認該VI設備屬于銀龍組組員笠井寬。

“這樣大體上驗證了中目一龍的話，這幾個組員應該是被綁架了。”回到本店后，山田跟組員們溝通道。

“剛才法醫發來尸檢報告，赤坂亮的死因是溺亡。另外，你的老相好幫你把附近安防監控器的歷史記錄都搞到手了。” 刑事部搜查一課課長尾田一郎過來拍了一下山田的肩膀，聽罷山田翻了翻白眼。

不過安娜能來幫忙是最好的，搜查效率可以提升很多。山田想到。

兩周前到底是誰向赤坂亮他們下了手？這樁殺人案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樣的？答案大概還藏在世界的一角，等待山田絞盡腦汁來找尋。

大概。

其三

鑒識課的安娜給出了笠井寬所使用的VI設備的鑒定報告，系統里面過于干凈，當日的記錄完全沒有留下。他們失蹤地點附近的安防監控器也沒錄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稻草’。”在刑事部搜查一課的課長室看到這份報告時，尾田和山田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雖然還沒有百分之百證實這一點，但根據經驗他們基本認定稻草一定參與其中了。

沒想到他會出手。稻草從科學搜查研究所盜取的篡改VI設備視覺的技術竟然會出現在這個案件里，這讓他們始料未及。

“這說明，他協助了銀龍組的敵對勢力。但是為什么？即使他幫助其他人動手殺人，也有其堅守的正義。”尾田說道。

“看來，這個事件中必然有隱情。”山田又慢慢翻看起報告。

事件會因為稻草的介入變得難以追蹤，因為他是一個技術能力強悍同時又謹小慎微的黑客。但這也代表尾田和山田這次可以一石二鳥，畢竟稻草本來也是他們的目標。

“如果稻草出手的話，我們可以同時考慮從這些小混混的受害者入手。”思考了一會兒，山田說道。

“嗯，確實如此。”尾田想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大家開會分析之后，做出了兵分兩路的決定——山田立也系長帶成川敏久、中田彩加、菊田沙世子這三位警員去調查小混混們的家庭、親友、所在學校的狀況，而黑澤準二則帶齊藤浩史、入野彬人、細谷裕行等人在他們平時的活動范圍尋找線索。

在學校調查期間，警員們獲知很多同學都曾被這些混混敲詐勒索過。他們威脅被敲詐的人不許報警，也不許告訴家人和同學，否則會被施以很過分的報復。有的男學生在跟警察訴說這些人的惡行時甚至哭了起來，他們表示自己即使屈從于他們的淫威也會被霸凌，不敢報告給老師，也不敢給父母說，所以他們一直處在嚴重的壓抑狀態之中，甚至有人直接躲在家里不再出門。

而后，有些女生對中田彩加和菊田沙世子兩位女性警員爆出了更加惡劣的情況——她們鼓起勇氣說自己曾經被那個團伙強奸過。

也就是此時，7系的警員們才真正理解這個團伙的惡劣之處，也開始明白稻草會出手的理由了。

這個團伙的成員除了販賣毒品和敲詐勒索，有時候會調戲路過他們活動范圍內的落單女性。如果對方的反抗意識很明顯，他們就會收手。但對于不諳世事舉止懦弱的女性，他們大體上會得寸進尺，然后把她們強行帶到附近的窩點（一處破舊的倉庫）。在學校調查期間，已經有三個女生報告了這個情況，估計實際的受害者要遠超這個數字。

黑澤準二帶領的小組也調查到一些關于敵對勢力的信息。他們挨個盤問附近的幫派，想摸清那段時間有沒有人對赤坂亮他們下手。毒品販賣是警方重點打擊的領域，但由于相關利潤過于豐厚，很多涉黑組織依舊偷偷染指。調查后黑澤他們得知，銀龍組的這些混混過于招搖，公然搶了很多組的生意，所以樹敵頗多。

兩邊的小組各自整理了一份長長的清單，分別包含受害人和敵對勢力的信息。不過，受害人的信息極有可能并不完善，這樣就無法調查出稻草是在幫助誰。

在此期間，澤城安娜也一直在暗網中調查和稻草有關的信息。一旦發現和“straw_lc”一致或者相似的ID時，她就會將相關信息保存下來。這其中有一條關于女兒被強奸的父親想要報仇的帖子進入她的視野之中。他提到一伙小混混對自己的女兒多次實施輪奸，并拍下裸照進行威脅。在帖子中他的語言顯得悲憤交加，想要對小混混們實施嚴酷的懲罰。

“Bingo（沒錯），就是這條了。”當尾田和山田看到澤城安娜提交的信息時，認為他們關于稻草的猜想可能得到了證實。

如果這個憤怒的父親和本案有關，那么他到底是誰呢？

一定要查清所有相關的受害者才行。

于是山田在科搜研時開發的另一項技術幫了大忙。這是一套對安防監控器的錄像進行識別和深度分析的AI程序。由于之前澤城安娜把據點附近所有安防監控器的歷史錄像都搞到了手，這套程序可以將清晰度不一致且時間校準混亂的各個獨立視頻進行整理排序，并和全東京的交通監控錄像進行比對，還原出到底有什么人在過去一年中大概率出入過他們據點，之后再對比警方數據庫中公民的面部數據，找出這些人的信息。這套深度分析程序名為“通靈師”，在運行了接近一周半的時間（正好這段時間7系的警員們正在分組進行調查）后給出了129個人的身份。其中有26名銀龍組的成員，包含常在該據點出入的11人；包括赤坂亮在內的未成年男性29人；其他成年男性57人。這兩組男性可能是毒品交易的客戶，他們的調查工作已轉給組織犯罪對策總務課的毒品對策室。還有17位年輕女性，包括3名將信息上報給警方的女生。

根據調查排除銀龍組的女性毒品客戶6人之后，剩下的11名女性的親人就是7系警員們下一步重點搜查的對象。

其四

“您好。我們是之前跟府上預約前來拜訪的警員。”菊田沙世子通過住宅門口的視頻通話器跟主人對話，并和山田一起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證。

“好的，兩位。請進請進。”住宅的外門自動打開了，他們不慌不忙地走了進去。

“我是菊田沙世子，這位是山田立也。”在玄關見到少女和她的父親后，菊田如此介紹道。

“我是中野喜三郎，這位是我的犬女中野幸子。”身著居家常服的父親輕扶女兒的肩頭。

和他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樣子很不一樣。山田回想著之前檢索中野制藥的相關信息時，出現在新聞中的中野喜三郎都是穿著價格不菲的手工縫制的西裝，于是如此想到。

女孩中野幸子是之前將自己的遭遇告知警察的三個女孩之一。當時她一邊哭泣一邊跟菊田沙世子和中田彩加兩位警官講著那些混混的暴行。她們一邊安慰中野幸子，一邊鼓勵她將那些人的惡行都說出來。聽說女孩后來和她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這也是山田會將菊田沙世子叫來的原因。

尾田和山田制定了警員兩人一組對受害人進行登門拜訪的計劃，一個女性警員會跟受害者在一個房間進行談話，而山田則會在外面和她們的父母談話，表面上只是陪同警員過來，實際上要直接觀察她們的父母。

“對于這些惡徒的暴行，我們沒能及時獲知和制止，這是我們的失職，非常抱歉。我們已經大概了解了這些惡徒的行為，這次來府上就是想獲得更多線索，好將他們全部繩之以法。”她們去了中野幸子的臥室，而山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跟中野喜三郎進行對話。

“我也是之后一段時間發現女兒的情況不太對頭，警官們詢問過后我才知道在女兒身上發生了這樣殘酷的事情，這也是我的失職。希望我們能助警方一臂之力，讓這些渣滓受到應有的懲罰。”中野的話語仿佛在盡可能抑制著悲痛的感情。但調用“預言家”程序的山田看到了“說謊概率93.7%”的字樣。

“不知中野先生了解這些惡黨的情況嗎？”山田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

“從犬女那里得知了一些，已經將所有知道的信息都匯報給了警方。”中野緊握著拳頭，恨恨地說道。

“感謝你們對警方的支持，我們一定會全力偵破這起惡性案件。”一邊看著“說謊概率97.5%”的字樣，山田一邊表情嚴肅地對著中野點點頭，然后把自己的VI設備界面偷偷分享給了尾田。

身在本店的尾田立即組織沒有出勤的7系警員們全面搜查中野制藥和中野喜三郎本人相關的情報。

中野制藥是一家以抗感冒和艾滋病的專利藥起家的公司，除了這兩款主力藥以外，研發方向還包括降壓、降脂、抗胃酸和癌癥靶向藥物，每年研發投入都能占到總銷售額的20%左右，是日本制藥界中萬眾矚目的新星。而中野喜三郎是研發人員出身，從武田制藥離開后和擅長銷售的朋友一起創立中野制藥，在公司內主要負責研發和生產。

中野制藥的研發中心位于東京都的灣區，生產部門則設置在首都圈東部的千葉縣。中野喜三郎每周都要在灣區和千葉縣之間奔走，由于工作繁忙，并不能經常陪伴獨生女中野幸子。而且他早早離異一直未娶，于是他通過勞務派遣公司雇了一個中年的家政婦幫忙打理家務。

山田之所以對中野喜三郎很上心，是因為受害人的家屬們開始向警視廳紛紛發難，而他卻沒有這樣的反應，明明他的女兒也是受害者之一。山田向他預約來府上見面時他也猶豫了很久才答應。

他在打算掩蓋什么，山田能感覺到。

山田不動聲色地使用警方的工具入侵喜三郎的VI設備，7系警員們偷偷將里面翻了個底朝天。不出所料，他的設備里面非常干凈。

“如果嫌犯落到你的手里，你會作何打算呢？”知道這個情況之后，山田準備試探一下。

聽罷，中野喜三郎沒有回答，而是瞇著眼盯著山田看了半分鐘，目光仿佛要穿透山田的靈魂一般。但山田也面不改色，跟他一直對視著。良久，中野喜三郎緩緩說道：“我會讓他們付出足夠的代價。”

“預言家”系統顯示“說謊概率0%”，而山田則向喜三郎點點頭，然后兩人聊起了別的事情。

可惜，作為一套秘密系統，“預言家”的鑒定結果是不能直接讓檢察官們下達搜查令的，需要繼續挖掘證據才行。

“他是一個不太會說謊的人，那么這些小混混們還要再吃幾天苦頭。當然，說不定他們已經都死掉了。”冷血的山田暗暗想到。

其五

說到底，山田是一個追求 “真正的正義”的人。

每次接到案件時，他并沒有抓緊解救出受害人或者盡快抓到嫌疑人的想法。案件對于他來說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他只打算將其按部就班地處理掉，就像在學生時代經歷的一次普通考試一樣。

這并不是說他沒有想象力。他理解所有人的痛苦，不管是遭受不公正的對待，還是痛失親友，這些痛楚他都能感受到。他只是純粹地將全體人類——包括他自己在內——視為螻蟻。在他的視野里，天地不仁，命運無常，善惡有時候毫無道理可言。

但他又不是一個完全的虛無主義者，因為他有一個奇妙而扭曲的信念——真正的正義。

拯救被無端傷害的人是正義的，不管這種傷害是來自于人，還是自然，在山田眼中都是“真正的正義”。追求“真正的正義”，但不可過度共情，自己干的行當會直面大量的人性之惡，山田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當然，“正義”究竟是什么，這個名詞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正義”這個詞承載了太多屬于某一個時代的印跡，太多無法剝離個體的主觀意識，太多血淚與對抗所鑄就的共識。“正義”不是數學題，在人類的世界里它變化多端，從來沒有唯一解。過去關于“何為正義”的辯論喋喋不休，恐怕將來也不會有停止的時候，直到那些試圖理解和定義它的智慧生命在宇宙中完全消失。

即便如此，山田依舊想把握住屬于這個時代的“真正的正義”。雖然“正義”在不同的時代一直在變化，但人們依舊在不斷地追求這件事，而追求這件事本身也推動了整個司法體系的進步。

于是，這種追求也就有了意義。

既然要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真正的正義”，山田就用自己一如既往的態度對待之。先把問題進行分解——山田將其分割為“真正的真相”和“絕對的法則”兩部分。“絕對的法則”是一個曖昧的稱謂，依賴于共識的外部法則一直在變化，自己心目中的“絕對的法則”也很難保證可以一成不變，在面對不同的情況時未必能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所以山田就想方設法優先實現“真正的真相”。

山田在科搜研做技術擔當時，就致力于開發一系列協助警視廳探明真相的系統，包括“預言家”和“通靈師”等。被稻草所盜走的入侵VI設備的系統也是出自山田的手筆，這個系統近日在科搜研內部被冠以“石像鬼”的代號。山田之所以從科搜研轉到殺人犯搜查第7系，就是打算要親手抓住稻草——他已經利用“石像鬼”系統搞出了累累命案。

但山田并未因這些命案的受害者而遷怒于稻草。他知道稻草會下手的人，大都是無藥可救的人中渣滓。他們死不足惜，冷酷的山田一直如此認為。但同樣，他也不贊同稻草的行為，因為稻草在幫助他人復仇的時候，有時候會連累無辜的人。審判那些人渣是整個司法系統的事情，根本輪不到稻草出手。

稻草偷走了“石像鬼”之后，山田就不能再囿于研發實驗室的方寸之地了。可以殺人于無形的“石像鬼”是一劑猛藥，甚至引起了澤城安娜的老東家公安部外事一課的注意。他們想用這款工具做什么，山田心知肚明。只是，他們也是司法系統的一部分，山田自然不會過問。但這工具只要還在稻草手中一天，山田和尾田就不得安寧。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有多少具尸體背后有這款系統的影子，而且誰也不能預測稻草會不會用這套系統干出更加出格的事情來。

必須抓住稻草，這是尾田明明了解山田的底細，還給了他一個系的力量去使用的原因。

機會隨著赤坂亮的尸體浮出水面，它連接了中野喜三郎，還有躲在影子里的稻草。

在鎖定中野喜三郎為嫌疑人之后，“通靈師”系統將過往時間的東京交通和公共區域的安全監視視頻進行分析比對，搜索出中野喜三郎經常出沒的區域，主要就是灣區的研發中心和千葉縣的生產廠。而赤坂亮的尸體是在灣區出現的，所以大家都認為中野制藥的研發中心很可疑。

但利用 “通靈師”系統對研發中心近半年來的情況進行深度調查，并未發現異常之處。

“其實細想一下，他也不可能把好幾個大活人都綁到人多眼雜的區域里。”開碰頭短會的時候山田說道。

“不過，中野喜三郎是最重要的嫌疑人，他身上一定有很多可以挖掘的東西。”尾田想了想，然后說道。

“既然要對這么多小混混同時動手，他自己一個人肯定做不到。”安娜看著“通靈師”對于中野喜三郎的分析，若有所思道。

“那就想辦法查他和中野制藥的資金往來。他可能會雇人，可能租賃放置這些人的空間，或者購買足夠置人于死地的器械直接干掉他們，這些都能從他的資金往來看出端倪。我們著重查他個人的賬戶情況，畢竟他公司的財務往來會有稅務部門進行審計，他應該不敢亂來。”山田一邊說道，一邊隨手把中野的銀行賬戶信息共享給碰頭會上的警員。這些信息是他和菊田沙世子一起拜訪中野府上時就黑到手的。

經過檢查半年以來的賬戶信息，他們把很多用處不明的支出做了標注。其中，有一條灣區碼頭集裝箱的租用賬單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其六

山田和7系的警員們來到了灣區一處海邊碼頭的集裝箱堆放點，這里有中野喜三郎之前租用的集裝箱。尾田則申請鑒識課的無人機系、警犬系和現場鑒識3系到現場協助偵查。

發現赤坂亮尸體的地方離這里有三十公里，尸體有可能是從這里漂過去的。

無人機被部署在高空進行協助偵查。警犬嗅過赤坂亮家人提供的遺物氣味，然后在整個集裝箱堆放點尋找開來。山田他們分散在警犬班的警員身后，準備對可疑的集裝箱進行搜查。過了20分鐘，一只警犬對著一個集裝箱大聲叫了起來。

警員們迅速向著叫聲靠攏過來。齊藤浩史拿著撬棍撬開了集裝箱的鎖，然后大家合力把門打開。

里面空無一物。但警犬們一齊沖著里面狂吠，仿佛里面有人們看不見的瘟神似的。

現場鑒識3系的警員們身穿防護服，頭戴防護面具，腳踩鞋套，一起進入集裝箱里面進行檢查。地板上肉眼可見的紙或者衣服的碎屑都被存到帶密封口的透明塑料包中，待這輪搜索完成后，他們關閉了集裝箱的大門，然后在里面對著地面、墻壁和頂部噴涂魯米諾試劑。

血液在試劑的作用下會發出三十秒左右的藍光。地面上幾處位置閃著藍光，被警員們擺上號碼牌后抓緊用照相機拍攝下來。（警方在實際取證過程中不許使用VI設備進行拍攝，而必須使用專門的照相機進行拍攝，以保證照片類的證物不會被VI設備視覺要素干擾，否則檢方在法庭上提供的證據會不被采信）

警員們在有發光反應的地方純化提取DNA樣本（魯米諾試劑只會部分影響DNA的提取），回到鑒識課后再進行鑒定。

鑒定的結果顯示，地面上的血跡有一部分屬于赤坂亮。

山田一直想要的針對中野制藥的搜查令終于可以順利到手了。

在本店上班的時候，山田和安娜被尾田叫到辦公室。

辦公室里只有他們三個人。

“你們覺得搜查中野制藥，能找到那些人的下落嗎？”尾田向兩人問道。

“大概率不能。”山田搖搖頭。

“為什么？”

“中野畢竟是學醫出身，對于怎樣隱藏痕跡肯定很清楚。他都不用漂白劑處理集裝箱內部，說明他可能與這個集裝箱無關。”

“而且我們調用了附近的監控記錄，并沒發現那里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現。不過視頻有部分時段被抹去了，有可能是稻草動的手腳。”安娜接著說道。

“以稻草的水平也不會讓集裝箱這么容易被查到，他一定會讓中野把賬款記錄抹除。”山田說道。

“嗯，我想的和你們一樣。不過，稻草為什么要設置這個誘餌呢？”

“現在還不清楚。既然我們有機會去搜查中野制藥，說不定能查到些什么。”

警員們來到中野制藥，對中野喜三郎和一眾高管宣讀了搜查令，然后開始對這家企業展開搜查工作。通過調取中野制藥近一年的賬目數據，警員們花了數天時間突擊檢查收入與支出款項，但上面多是和醫院與原材料供應商的往來賬，大家并沒有發現特別值得注意的款項。

對于中野喜三郎的審訊也同時展開。被問及集裝箱用途時，中野喜三郎表示自己當初購買只是為了存放家中擺放不下的老家具，至于為何里面會有赤坂亮的血跡自己是毫不知情的。被問到稻草時，他也只是搖搖頭，表示不清楚警方詢問的這個人是誰。

站在審訊室的單面鏡后面，山田用“預言家”系統觀察中野喜三郎的面部表情，在談及赤坂亮時得出其“說謊概率13.4%”的結果。

之前在中野府上跟其交談時，“預言家”系統判斷中野喜三郎對警方有所隱瞞，但現在又撇清了他和赤坂亮或者他和稻草的關系。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

山田對于本案的搜查思路陷入僵局。大家還在繼續調查，但沒有方向的話資料越多反而越難厘清頭緒。在這堆雜亂無章的毛線團中需要找到那根致命的線頭，但越是這樣想，那根線頭就藏得越深。晚上他坐在辦公室加班，用VI設備翻看大家匯總來的調查情況。即使加班到兩點多，還是沒有什么靈感。

算了吧，山田勸自己道，一天的時間只有那么多，今天抓緊休息吧，明天聽聽大家的意見，說不定會出現新的思路。

于是，山田在辦公室和衣而睡。

山田和7系的警員開了早間會，大家都在用VI設備翻看著彼此匯總過來的調查情況。在翻到關于中野制藥產品的調查時，菊田沙世子突然叫出聲來。

她指著一款抗艾滋病藥物說道：“我在中野幸子的房間里見到過這瓶藥！”

其七

菊田沙世子的發現讓7系警員們都很震驚。

“你確定是這瓶藥嗎？”中田彩加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大概率是這瓶藥。雖然我記得藥瓶標簽被撕掉了，但這款藥的瓶身顏色還是很獨特的。”菊田沙世子指著棕瓶綠蓋的藥瓶說道。

當時去中野府上時，菊田都沒有將VI設備的錄像功能打開，而山田也只是調用了“預言家”系統，所以現在也不能確認菊田的記憶是否正確。

不過，即使菊田沙世子沒有記錯的話，有些事情也依然說不通——中野喜三郎確實會對銀龍組的小混混抱有更大的殺心，但他竟然對赤坂亮這個名字毫不熟悉，更不知道他被關在自己租用的集裝箱中。

如果他是雇人全權去進行報復，那一定會在私人或者公司的賬目中留下相應的痕跡。迄今為止，除了那個集裝箱以外，警員們并未發現什么不正常的款項。

如果“預言家”系統沒有問題的話（山田已經測試了很久，這套系統一直沒發生過什么問題），那現在的調查方向依舊不明朗。

眾人又陷入一籌莫展的境地。

突然，山田腦子靈光一閃。他再次打開中野制藥的公司賬目，用手指滑動翻看。此前警員們核對中野制藥的賬目時，已經將采購部門、銷售部門和研發部門的人叫來解釋每筆錢款的用途和去向，將它們都做了標記。

“如果中野幸子感染了艾滋病的話，那么中野喜三郎一定會加大公司對于艾滋病的研究，”錄入關鍵詞之后，山田搜索出一些標記為“艾滋病相關”的賬目，然后說道，“我們分別核對這些錢款的去向和使用情況，說不定會找到搜查的突破點。”

有了新的調查方向之后，大家又開始忙碌起來。根據山田的想法，調查這些錢款的接收者也許能揪出中野喜三郎的同謀，或者說不定是真正的主謀。

經查，錢款流向了提供合成抗艾滋病藥物的原料供應商，提供恒河猴和其他實驗器材的供貨商，以及數個開展艾滋病治療實踐的醫院診室。7系警員們仔細檢查他們的背景，梳理他們在近期的活動情況，以便確認是否和本案存在潛在的聯系。

很快，一個名字進入大家的視野中——高杉清也。

高杉清也是一名優秀的血液內科醫師，擅長造血干細胞移植手術。山田查詢了該手術的相關資料，了解到這是一種治療白血病和骨髓瘤等血液系統腫瘤的手段。

但這和艾滋病治療有什么關系呢？

山田了解一些法醫的知識，但對于艾滋病治療的相關知識不太清楚。但他像一條經驗豐富的獵犬，已經隱約嗅到了獵物的氣味。只要順著這條線索繼續深入下去，他認為自己一定能釣出什么來。

山田和7系的警員們像繃緊的發條般連續忙碌了幾個禮拜，晚上便要求大家不再加班，好好休息一個周六的夜晚和整個周日，周一再全力以赴投入戰斗。

他回家梳洗打理一番，然后約澤城安娜一起去吃了一家隱藏在市井中的燒鳥串，吃完后又找了六本木的一間酒吧喝酒。到了山田的房間后，兩人云雨一番，把這段時間的疲憊統統甩掉。

他們在這來之不易的休息時間里一直在回避關于工作的話題，因為兩人知道只要開了頭，他們就一定會認真分析這個案件的情況。云雨過后，兩人躺在床上，沉浸在輕松的靜謐之中，不一會兒便都熟睡過去。

睡醒后，時間已近中午。山田起身做了一頓飯，安娜則身披山田的白色襯衣，在一旁打下手。兩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起了案情。

“我對艾滋病的治療方法不太懂，造血干細胞移植對艾滋病治療有什么幫助嗎？”山田問道。

“我想起以前看到的新聞，是關于艾滋病的治愈案例。”安娜回答道。

“艾滋病可以被治愈嗎？”山田一臉驚愕道。

“嗯。以前有一個病患被稱為‘柏林病人’，他同時患有艾滋病和白血病。由于之前一直在進行ART（抗反轉錄病毒療法），他體內的HIV病毒得到了控制，在此基礎上他又接受了干細胞移植手術。他的主治醫生知道帶有CCR5突變基因的樣本干細胞可以使HIV病毒無法入侵免疫細胞，還專門挑選了相應的干細胞樣本并進行了61次實驗，確認成功后他就對病人進行了骨髓干細胞移植手術。術后，病人恢復得非常好，他體內的HIV病毒徹底消失了。雖然后來他的白血病又復發了，但在主治醫生的努力下他再次戰勝病魔，后來他健康生活了至少十年。”安娜解釋道。

“但骨髓移植手術的風險也很高，不是嗎？”山田問道。

“對，移植手術本身出倉成功率很高，但前期配型選擇以及后續防止并發癥或者抗排異的難度很高。繼‘柏林病人’之后還有一個叫作‘倫敦病人’的病例，治療方法和前者一致，他也同時治愈了艾滋病和白血病。不過，即使知道治療‘柏林病人’的思路，成功的例子也總是鳳毛麟角。很多類似的病人不是死于白血病復發，就是死于骨髓移植手術后的并發癥，還有的病人在術后依舊檢測出HIV病毒。總之，‘倫敦病人’的治療結果很難復現。”

聽完安娜講解的情況后，山田陷入沉思。

其八

7系的警員們很快就把高杉清也的資料翻了個底朝天。

他在造血干細胞移植方面享譽全國，手術成功率位居同行前列。同時他還有一個叫作高杉香織的女兒，正在上大學。

高杉香織這個名字讓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通靈師”曾經查出她是銀龍組女性毒品客戶的6人之一，由于當時的既定方針是要找小混混的受害者，所以只是把她和其他買家以及銀龍組的全部資料轉給組織犯罪對策總務課，由該課的毒品對策室來專門處理毒品買賣的相關問題。

尾田和山田來到毒品對策室，和他們的人開了會。

會上，組織犯罪對策總務課把他們查到的相關信息發給尾田和山田。

這段時間，他們找到了大部分被“通靈師”篩查出來的人，包括銀龍組的成員和毒品客戶，但是這個叫作高杉香織的女生一直沒有找到。

高杉香織，21歲，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的本科學生。毒品對策室的人來到學校進行調查，她的同學都說她比較內向，是個喜歡安靜地待在圖書館里看書的女生。這樣的人不管怎么看也沒法和毒品買家扯上關系。不過她大概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沒出現在學校了，而校方也已經通知她的父親高杉清也了。

當初“通靈師”之所以判定她是毒品買家，是因為每次都是她自己主動進入小混混的據點。不過澤城安娜也只能搜羅到一年左右的視頻記錄，在此之前的視頻大都被覆蓋掉了。所以在此之前高杉香織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大家都不得而知。

將這些信息匯報給檢察官之后，尾田拿到了針對高杉清也的搜查令。

“總感覺，這個高杉清也可能也不是搜查的終點站。”簽完搜查令之后，檢察官對尾田說道。

“是的，很有可能不是。”尾田嚴肅地點點頭。

“加油吧。”尾田離開辦公室前檢察官對他說道。

7系的警員們迅速出動，來到高杉清也的醫院。這時他正在主持一項骨髓移植手術，山田示意大家就在手術室外面靜候。

手術進行了5個小時，干細胞注完后患者還需要在倉內等待干細胞植活，不過這由其他大夫主持即可。高杉清也從手術室出來，換好常服，就來見山田警官了。

頭上有些華發的高杉清也表情嚴肅，目光冷峭，步態透著一股子干練，不過他見到警員之后略顯緊張。

“您是高杉清也先生嗎？”山田問道。他VI設備中的“預言家”系統開始繼續表情標定。

“是的。”高杉清也回答道。

“那么，您見過這個人嗎？”山田將赤坂亮的照片遞給高杉清也。

“沒有。”高杉清也看過照片后立即回答說。

“預言家”系統顯示他的說謊概率高達93.5%，于是山田放心了。

“請您跟我們去一趟警局，我們有事情需要您協助調查。”山田說道。

高杉清也面色凝重，但沒說什么，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提上碩大的黑紋牛皮公文包，就跟7系的警員們一起走了。

“您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哪里嗎？”來到警局后，山田向高杉清也問道。

“不知道。”高杉清也又答道。

數字“95.1%”顯示在山田VI設備的“預言家”系統中。

高杉清也的VI設備被交給鑒識課進行檢查，之后山田就離開了審訊室，交由黑澤準二和齊藤浩史繼續審問了。

他來到尾田的辦公室，把情況匯報給他。

“這么說，終于找到突破口了。”尾田聽罷便將身子沉進黑色皮椅中。

“也許是。我已經派7系其他的警員去搜查高杉清也的辦公室和家里了。既然這么大費周章，還是有希望能搜索出來些什么。”

沒過多久，安娜反饋了鑒識課的檢查結果，表明高杉清也所使用的VI設備里干干凈凈，大概也是稻草的杰作。

而7系其他警員則直接搜查至凌晨。警員們就對他的府邸和辦公室細致檢查，所有可能的線索都被拍照并封存，然后帶回鑒識課。同時，根據其VI設備的國際移動設備識別碼所連接的基站情況，鑒識課繪制出了這段時間高杉清也的活動路線。

根據其行程路線，一個灣區的廢棄醫院進入大家的視野，而那個醫院距離中野喜三郎租用的集裝箱并不遠。而高杉清也的銀行賬戶顯示他私下租用了很多與骨髓移植相關的設備，均被運到了那個廢棄醫院。

“希望那里是這個案件的終點站。”尾田說道。

“嗯，希望如此。”山田點頭道。

其九

鑒識課的無人機系、警犬系和現場鑒識3系再次出動，和殺人犯搜查第7系的警員們一起將灣區的廢棄醫院團團圍住。附近可能的下水道逃跑路線也已被封鎖，沒人能順利從醫院逃走。

山田端著一把SAKURA M360J左輪手槍，而黑澤準二持一把SIG P230JP自動手槍，兩人打頭陣踹開了醫院的正門。無人機系負責警戒四周，警犬系則跟著7系的警員們一起沖入醫院。醫院的地上幾層被挨個搜查，并未發現異常。搜查時警犬對著通往地下室的樓道狂吠，于是大部隊集結于此。

山田和黑澤左臂彎曲，左手持LED高亮度警用手電，右手持槍，右手腕架在左手腕上。兩人屏住呼吸，小心地在黑暗中前行，而警犬班就跟在他們身后。搜了幾個房間都一無所獲之后，警犬們在太平間的門口劇烈吠叫起來。兩人再次踹開太平間的門并沖了進去，但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里面放置了8張病床，但只有2個年輕男人躺在上面，還有6張病床是空的。他們身上插著輸液管和監測生命體征的儀器，儀器顯示他們還活著，但警員們進入房間后他們也面無表情，完全無動于衷。之后在太平間的停尸冷柜里又發現了5具尸體。

山田確認他們就是銀龍組失蹤的幾個小混混，然后派人把他們送到醫院檢查情況。所有人馬徹查了醫院及周遭的一切，沒有發現其他有用的信息。

當這兩人五尸的照片擺在高杉清也面前時，一直毫無表情的他微微笑了起來。

“你的女兒呢？”山田問道。

“放心吧，她已經沒事了。”高杉清也回答說。

“已經，沒事了？”山田玩味似的重復道。

“對。我想辦法幫女兒戒除了毒癮，然后治愈了她的艾滋病，至少到現在為止檢測的數據證明了這一點。”

聽罷山田十分驚訝，問道：“是通過骨髓移植手術實現的嗎？”

“是的，我用那7個小混混反復做實驗，途中死掉了5個。但因為測試充足，我在給自己女兒做手術的時候已經很有把握了。我這段時間正在整理實驗信息，剛準備發給中野喜三郎，就被你們給帶走了。”

后來高杉清也交代了一切，警員們根據他提供的信息找到了他的女兒高杉香織。這回又是菊田沙世子和山田立也一起去拜訪。

她躺在一家私人診所里靜養，而她的父親和診所的擁有者很熟。

菊田沙世子來到病床前，用平和親切的語調跟高杉香織打招呼。山田警官則等在門外，沒有貿然打擾。高杉香織是個有些怕生的女生，但很快菊田沙世子就和她熟絡起來，她也就放下了滿心的戒備，將在魔窟受的罪和盤托出。她一邊講著，一邊淚眼婆娑。為她擦干眼淚后，菊田沙世子抱了抱她。

結果高杉香織哭得更厲害了。

等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她斷斷續續地將那段過往講完。

“所以，你是在那時候染上了毒癮？”等高山香織把那些小混混的罪行都講完后，菊田沙世子跟她確認道。

“是的。我父親從小是個很嚴厲的人，所以我不敢跟他商量，害怕他又責怪我。”高杉香織點頭道。

“你知道你父親做了什么嗎？”

“被他發現后，他只說治好了我的毒癮和婦科病癥，別的并沒有跟我說。”

“是在這里治好的嗎？”

“嗯，是的。在我毒癮發作的那段時間里，他一直陪著我。那段日子非常難熬，但因為他在我身邊，我感覺還能堅持住。然后我就一直在后悔。”

“后悔是指？”

“我應該把那些人的惡行早點告訴父親。”說罷，高杉香織又哭了起來。

在門外聽完她們兩人的對話，山田起身去找診所所長。

“所以說，她身上的艾滋病真被治愈了嗎？”兩人見面后，山田便問道。

“高杉君成功完成了骨髓移植手術，而且到目前為止，我們并沒有在香織體內再度發現HIV病毒的痕跡。當然，后面我們還要繼續觀察。” 和高杉清也一般年紀的所長點點頭。

“根據我的理解，這應該是一項跨時代的醫療技術。”

“確實，雖然我并不完全贊同。”所長說道。

“為什么？”

“我聽高杉君講過詳細的治療過程，但我總覺得，即使香織身上的艾滋病被治愈了，大概還是運氣使然。”

“她身上的治療結果不容易復現，對嗎？”

“是的，高杉君提高了這種手術的成功率，但我認為成功率能有5%就已經很高了。”

兩人陷入了沉默。

尾聲

在得知高杉清也和盤托出之后，中野喜三郎也就不再保持沉默，而是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給警員們。

整理過后，山田把高杉清也和中野喜三郎兩人供認的全部信息交給了尾田。

高杉清也的女兒高杉香織上大學后很少回家，本來一切正常。結果上大二之后她通過各種理由要了很多生活費，而且至少持續了半年，這引起了他的懷疑。高杉清也通過雇傭私家偵探跟蹤女兒發現她和毒品販子有來往，于是他把女兒軟禁在了家里，這時候女兒才說出了一切。

原來早在一年前，高杉香織被小混混拖到據點輪奸了，并被拍了裸照加以威脅。軟弱的香織不得已經常出沒于他們的據點，后來還染上了毒癮。高杉清也對她進行了抽血檢驗，確認她患上了艾滋病。小混混們的惡行徹底激怒了他，于是他想盡辦法來到暗網，希望能找到復仇的方法。

然后，稻草就出現了。

稻草，不僅是救命的稻草，也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對于高杉清也來說，他是前者；對于小混混來說，他是后者。當他們被擺上天平時，稻草就會對他們的命運進行仲裁。

高杉清也說，本來稻草只想給他提供一份工具就算了。但高杉清也年紀有些偏大了，不擅長去做這些事情，所以稻草就提供了另一種幫助。他找到了和高杉清也境況一樣的受害者家庭，也就是中野喜三郎一家。高杉清也私下找機會聯系到了中野喜三郎，把這些惡徒做的事情說了一遍，但沒有說稻草的事情。中野喜三郎這才明白為什么最近中野幸子的舉止有些奇怪。他偷偷取了幸子的血樣，確認自己的女兒罹患了艾滋病。

中野喜三郎認可了高杉清也的計劃，即綁架小混混之后用他們做實驗，找到治愈自己女兒的辦法。他想辦法從中野制藥撥款對高杉清也的行動進行支援，有了活動經費的高杉清也立即展開報復活動。

高杉清也利用自己和中野喜三郎的資金，通過稻草的指點雇用和銀龍組的小混混有敵對關系的組織突擊了他們的據點。由于事先稻草黑入他們的VI設備混亂了他們的視覺信息，包括赤坂亮和笠井寬在內的8個小混混被擊昏后打包綁走。高杉清也臨時借用中野喜三郎的賬戶租用了一處港區碼頭的集裝箱，把他們臨時安置在那里。

之后他們被帶到了高杉清也整理好的廢棄醫院，在轉移過程中赤坂亮趁亂逃走，結果在躲避追兵的時候不慎掉入海中，溺斃身亡。為了防止其他人逃走，高杉清也直接對他們進行了腦前額葉切除手術。

確認這7個人都患有艾滋病之后，高杉清也開始進行了大膽的骨髓移植手術。他通過自己的關系獲取了一部分志愿者捐贈的骨髓，另外通過稻草提供的黑市信息私下購買了一些人類骨髓，并進行配型分析，留下了數份可以動手實驗的樣本，其余的都被退回了。

之后，這7個小混混遭遇了生不如死的摧殘。

當這起事件的全貌被刊登在報紙上時，可以想象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中野制藥和高杉清也所在的醫院外面圍滿了記者，警視廳本店外也是如此。

“瞧你給我捅了多大的婁子。”尾田苦笑著說道。銀龍組部分組員的惡劣行徑和高杉清也的暴行都被廣泛報道，而警視廳則被批評未能阻止這兩樁如此駭人聽聞的犯罪事件。

“這些噪聲很快就會消散，起碼不是咱們課的問題。”山田一臉輕松地說道。

“那兩個撿回一命的小混混呢？”尾田問道。

“他們在醫院進行所謂的康復。但腦前額葉被切除掉了，應該不可能真正恢復了。當然，高杉清也治好了他們的艾滋病，他所改良的技術究竟能對艾滋病的治愈做出什么貢獻，專家們都還在繼續研究呢。”

“嗯。不過，有個大問題還是沒解決。”尾田望向山田。

“稻草。”山田說道。

“對，稻草。”

“我們根據高杉清也與中野喜三郎的證詞確認，他們在行動過程中受到了稻草的指點，而且他黑入了小混混們的VI設備，不過稻草的幫助也就僅止于此。中野的賬單上留下的那個集裝箱的租用信息，以及集裝箱里殘留了赤坂亮的血跡，這些都成為這次案件的突破口。”

“畢竟他們都是犯罪的菜鳥。”尾田說道。

“幸虧他們都是犯罪的菜鳥。”山田接著說道。

“但是，稻草好像還是留下了什么東西。”尾田盯著山田的眼說道。

“是的。”

說罷，山田在VI設備中把一個姓名共享給了尾田。

“稻草把他和高杉清也的聊天記錄都刪除掉了，干干凈凈的那種。但是安娜還是抓到了一些線索。”

“這是？”

“獲知高杉清也和中野喜三郎見過面后，我們就在他們見面的地點搜了個底朝天，那個區域內的所有安防監控器拍下的視頻都被我們拿到了。經‘通靈師’確認，他們在一家咖啡館里見面時，稻草就坐在旁邊的隔斷中。”

“哦？那么我們就能獲取一些關于稻草的信息了。”

“是的。我們把附近基站在當時登錄的用戶名都拿到了。大體上，我們都找到了這些用戶名對應人員的真實姓名，包括‘高杉清也’和‘中野喜三郎’。但有一個人的ID所對應的人名是‘浦上靜文’，我們發現這個人在三年前已經失蹤了。”

“用這個名字的人就是稻草！”尾田開心地喊道。

“答對了！安娜和我們7系的警員已經在繼續追查了。”山田說道。

尾田聽罷又沉進自己的黑色皮椅中。

“我們終于抓到了狐貍的尾巴。”他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