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玉壺春瓶名稱釋義看初始功用

摘 要：玉壺春瓶作為我國古代著名的器物瓶式，其初始功用歷來有不同的解釋思路。文章在綜合前人研究成果與古代文獻的基礎上，通過“玉壺春”的文字釋義揭示其與酒文化的密切關聯，并對“壺”與“瓶”進行歷史溯源，試圖找出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系，從而證明玉壺春瓶的初始功用為酒容器。

關鍵詞：玉壺春瓶；文字釋義；功用；酒容器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7.037

1 玉壺春瓶的基本功用介紹

玉壺春瓶作為我國古代瓷器中的一種典型器物，其發端于唐，正式成型于宋，發展興盛于元、明、清時期直至現代，整體呈撇口、細頸、垂腹、圈足的基本形制，因其造型曼妙被藏家譽為“瓶中皇后”。歷朝歷代，玉壺春瓶的風格都不盡相同。宋代玉壺春瓶多為瘦纖體格，瓶身線條柔和優美，造型十分優雅。金代玉壺春瓶在承襲宋代玉壺春瓶的形制上加以改進，腹部變得更加飽滿，頸部更為纖細。元代發展出了青花瓷玉壺春瓶與釉里紅玉壺春瓶這樣的佳品，該時期瓶的頸身比例最為懸殊—瓶頸最細，瓶頸下接豐滿的瓶肚。到了明清時期，這一階段的玉壺春瓶造型一改元末明初笨重豪放的風格，整體造型不斷趨于細膩圓潤。

歷代玉壺春瓶的造型演變實際上反映出了玉壺春瓶的功用變遷（圖1～圖3）。一說認為玉壺春瓶是由唐代寺院中的凈水瓶器物演變而來。從宋各地窯場都有燒制玉壺春瓶的情況看，有宋一代的玉壺春瓶多用作酒器。玉壺春瓶有時也用作插花器這樣的裝飾陳列器物，北宋詩人曹組在《臨江仙》中就有“數枝梅浸玉壺春”的詞句，顯示出玉壺春瓶已被世人作為插花、裝飾、賞玩的花瓶。明代以來，玉壺春瓶多成為皇帝賞賜大臣的物件，在器物性質上，它也逐漸從實用酒器演變為精美、純粹的陳設器物。對于玉壺春瓶這一器物的初始功用，學界的主流觀點一致認為玉壺春瓶最初是以酒容器的形象出現的，但是對其初始功用的論證思路，歷來有著不同的看法與解釋。本文擬從玉壺春瓶的文字釋義出發，對常見的詩詞說論證思路進行辨誤，尋找它與酒文化的初始關聯，并結合玉壺春瓶這一名稱中“壺”與“瓶”的歷史溯源，嘗試證明其初始功用確為酒容器。

2 “玉壺春”文字釋義與酒文化的關聯

2.1 “玉壺春”釋義

在古代的詩作中，詞義的借指與象征手法的運用極為常見?！坝駢亍边@一意象在古代便有許多借指，最為著名的便是唐代王昌齡的詩句“一片冰心在玉壺”，以玉壺虛指高潔的內心品質。此外，文人常以玉壺喻明月，如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中“風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描述的就是月光傾灑流轉，時間逐漸流逝的場景。“玉壺”也用來形容天空澄澈，唐代王績在他的詩作《贈學仙者》中就有“玉壺橫日月，金闕斷煙霞”之語。但是文人使用“玉壺”最多的還是取它的本來意義，這一點在唐宋詩詞中顯得尤為明顯。李白曾在《雜曲歌辭·前有一樽酒行二首》中寫道：“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又有宋代詞人史浩回鄉途中和同鄉宴飲時所作的《滿庭芳·代鄉老眾賓報勸》寫道：“取借玉壺美酒，還為壽，金盞翻紅?！弊鳛槭⒎琶谰频木凭撸恰坝駢亍痹谔扑卧娫~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意象。

“春”字與中國古代酒文化的淵源極深，最早的資料記載可以追溯到西周時期?！对娊洝分芯驮袑Α按壕啤钡挠涗?，《國風·豳風·七月》寫道：“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薄睹姽视杺鳌吩疲骸按壕疲瑑鲺惨??！雹賰鲺?，指的是秋后釀造，經歷冬天后于春天飲用的酒。在周王朝，此酒冬天釀造，直至春日才得以成熟，故而得名“春酒”。在這個時候，“春”與“酒”之間的聯系還僅僅停留在字面意思之上，“春酒”只是作為一種酒的品類而出現，“春”也并不是酒的雅稱，但是“春”字與酒文化的關聯已經在數千年前的西周時期已初現端倪。

到了唐宋年間，“春”字已經和蠻腰、紅柳等詞匯一樣，成了美酒的雅飾，“春酒”一詞在唐宋詩詞中更是比比皆是，諸如杜甫的《野望》詩云：“射洪春酒寒仍綠，目極傷神誰為攜”。隨后，以“春”字指代酒特別是美酒的用法成為主流，XX春的叫法一直從古代延續到了今日。早在唐代，以“春”命名的美酒就已不勝枚舉，李肇在《唐國史補》中便記載了唐代的各地帶有“春”字的名酒：“……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②有宋一朝，在繼承前朝的風格之上創造出了更多的酒名，其中就有人們熟知的洞庭春、武陵春等。相應地，玉壺春瓶既正式定型于趙宋一朝，其名字中的“玉壺春”一意也與宋代典雅閑淡的美酒命名風格相一致，可以肯定其得名必然與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2.2 “玉壺春”詩詞說辨誤

不論是在民間傳說還是一般的網絡詞條解釋，都將玉壺春瓶的名字與功用由來歸附到詩文中。這一思路從酒文化詩詞出發，認為正是詩文的傳播才使得玉壺春瓶這一稱呼深入人心。

流傳最廣的說法有以下兩種：第一種解釋認為玉壺春瓶的得名源于宋代詩句“玉壺先春”，甚至將其附會為蘇東坡所作，傳言蘇東坡曾游于景德鎮之時留有“玉壺先春，冰心可鑒”之語。但是在現存的詩文中并未尋找到包含“玉壺先春”四字的詩句，其作者與詩句原文也不得而知，僅憑這一句話就與一種著名瓷器的誕生聯系起來，并不科學，所以這種解釋很大程度上是由后人杜撰流傳而成的假說。另一種解釋則是認為玉壺春瓶得名于唐代司空圖的作品《詩品二十四則·典雅》中“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的詩句③。在本詩句的語境中，“玉壺”是實指玉制的酒壺，那么本詩句的實際意思便是拿著玉制的酒壺去買美酒，在瑯瑯修竹與疏落的茅屋之下，與同座的雅士一同賞雨品酒。至于司空圖詩中所描繪的玉制壺器是否就是后來我們所見到的玉壺春瓶式樣，作品中沒有直接的說明，所以也沒有確切的證據支持這一結果。

綜合看來，“玉壺春瓶”詩詞說更像是在玉壺春瓶誕生后，被世人反推到詩詞之上，以此來附會玉壺春瓶這一名稱，實際上并沒有足夠的征信力。

3 從“壺”“瓶”歷史溯源角度探討玉壺春瓶初始功用

3.1 “壺”的歷史功用溯源

一般而言，每個器物只有一種器物名，比如凈水瓶、膽口瓶、紫砂壺等。但在玉壺春瓶這一名字中，有一個十分獨特的現象，在這個四字名稱中包含了兩種器物的名字—瓶與壺。針對這種現象，我們可以從壺與瓶的發展歷史上找出其內在聯系。

“壺”的名稱溯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明代編纂的《永樂大典》的瓠壺篇中曾記載了北宋黃伯思《東觀余論》的象形壺說，這一說法解釋了“壺”的名稱來源?！抖Y記·禮運》記載：“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詩經·豳風·七月》詩中寫道：“七月食瓜，八月斷壺?！薄鞍嗽聰鄩亍币馑际窃谵r歷八月，葫蘆就已經成熟了，可以進行采摘。在這里的“壺”字就相當于是“葫”字，因此，我們可以知道“壺”的得名是源于它與葫蘆外形相近，故稱為“壺”。“瓠”作為一種植物，與葫蘆也有著密切的關聯。瓠所結的果實如果呈長條狀稱之為瓠瓜，形短而大圓腹者稱之為葫蘆，所以古代也有將壺與瓠并為一談的說法。除了《東觀余論》以外，別的文獻也曾記載有“壺”與“瓠”之間的關系。《毛詩故訓傳》對《詩經·豳風·七月》中“七月食瓜，八月斷壺”進行注釋時提到“壺，瓠也”，古人并未將壺與瓠嚴格地區分開來，“然形模大致近之，不必全體若真物也。今此壺形羨若真壺然，殆漢世取象太巧故爾”④，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世的瓠壺成為了壺的一種品類（圖4）。

“瓠”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多以酒器出現?！肚f子·逍遙游》篇中就說：“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⑤雖然莊子所說的大樽在文中的引申義指的是腰舟（一種系在身上的小船）而不是喝酒用的杯具，但是“五石之瓠”的大葫蘆顯然已經與樽，也就是大眾所熟知的中國古代的盛酒器具相關聯了起來。因此有《釋問》引司馬云：“樽如酒器，知古者有以瓠為酒器者矣?！雹抻纱丝梢?，早在春秋戰國時期甚至更早的年代，瓠就已經普遍被認為可以用來飲酒了。

壺不僅與瓠相通，與匏亦是同屬一類。匏與瓠在古代實指一物，《說文解字》中描述“匏”的字義：“匏，瓠也。包，取其可包藏物也?！笨芍稗恕弊质沁x取了“瓠”字形體的一部分“夸”，與“包”字會合成一組“匏”字。兩者的用途也極為相同，都是充當酒水容器使用?！队罉反蟮洹分芯驮涊d了西周時期人們“以匏祭天”的歷史。晉代崔豹所著的《古今注》記載：“瓠，壺蘆也。壺蘆，瓠之無柄者。瓠，有柄者。瓢，瓠也。其曰匏，瓠則別名?！薄短接[》中的器物部記載：“《詩》曰：‘酌之用匏’，周禮陶匏祀天，周禮朝踐用兩壺尊?！雹邚倪@段話中我們不難發現，遠在周王朝時期，“匏”，就是古時之瓠，亦是古時之壺，已經被作為祭祀天地的器物了。從“匏”的形狀來看，亦能對此予以佐證，它是中國古代對一個球體的葫蘆的稱呼，最為廣泛的用途就是從中間剖成兩半用作水瓢，也俗稱“瓢葫蘆”，其用途必然是盛放酒水為多。宋代蘇軾在《赤壁賦》中就用“舉匏樽以相屬……渺滄海之一粟”來記述賓主共飲的歡樂場景。

綜上所述，“壺”字得名于葫蘆的“葫”字，而“瓠”與“匏”都算是葫蘆形容器的一種雅稱，與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雖然隨著時代發展，壺的發展衍生出了諸多樣式，如“瓠壺”“梅壺”等，它們或用作飲酒器，或用作盛水器，但不管如何演化衍生，壺始終沒有脫離它的原始功用。之所以會出現“壺”“瓠”“匏”相通用的情況，緣于古人對于象形相近之物的區分并沒有太多的講究，不論是“壺”還是“瓠”抑或“匏”，在古人的記載中都是相互平替的，其用途也都是引為酒器。

3.2 “瓶”與“壺”的歷史淵源

《殷周青銅器通論》酒器部這一章將殷商的青銅器分為五大類，分別是煮酒器門、盛酒器門、飲酒器門、挹注器門和盛尊器門。作為盛酒與汲水的容器，瓶自然歸屬于盛酒器門之下。《殷周青銅器通論》中將瓶的型制定為“形似壺、罍而無足”⑧，罍是西周著名的青銅禮器，分方形與圓形兩種，一般是大型的盛酒器，凡是祭祀都有罍的身影出現，在這里作者所指的應該是瓶在外表上形似沒有足部的圓形罍。瓶與壺兩者在外表形制上有著更多的共同之處，并無特別明顯的區別。趙汝珍的《古玩指南》也曾對壺與瓶的淵源有著明確的解釋：“壺非如今日之壺，乃今之瓶也。大肚，有肩，口底均小于肚，無流，無執攀，方圓均有，大小亦異。”⑨兩者原本就為一系，因此瓶在古代也多被冠以“壺”的名號。

綜上，可知“瓶”這一器物演變于古早的壺，之所以在玉壺春瓶名稱中有“壺”與“瓶”的名稱并用，是因古人沒有嚴格區分“壺”與“瓶”的樣式，經常將兩者淪為一談有著重要的關系。且“壺”與“瓶”這兩個器物和酒文化之間的聯系源遠流長，它們兩者最初始的功用便是盛酒水用的酒容器，那么玉壺春瓶中的“壺”“瓶”兩字很有可能指的就是壺樣的瓶狀酒容器。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很難想象人們會用一種不符合器物功用的名稱給器物命名，假如玉壺春瓶在誕生成型之初并不是作為酒容器出現的，卻被冠以與酒密切相關的“壺”與“瓶”之名，確實難以讓人信服。

3.3 從玉壺春瓶的形制看初始功用

從玉壺春瓶的外表形制角度出發，亦能對“玉壺春瓶的初始功用為酒容器”這一觀點予以佐證。玉壺春瓶整體呈左右對稱的“S”形曲線造型，其瓶頸較細，自口頸而下至中央處自然微微收束后再自然擴張，加寬過渡為圓潤的杏圓狀下垂腹。玉壺春瓶細長的頸部有利于人們倒酒時對動作的把持；其瓶口的撇口造型便于酒水的傾倒流出；它寬大的瓶腹有利于酒水的貯存與保溫。且至今已有許多實物資料表明玉壺春瓶作為酒器出現，在陜西蒲城洞耳村元墓壁畫的《獻酒圖》（圖5）中就可見到玉壺春瓶的身影，壁畫中共有四人，位居后排的人物手中懷抱著等待注酒的器物便是玉壺春瓶⑩。各地實物資料的出現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玉壺春瓶在當時作為酒容器，已經得到了較為廣泛的普及。

4 結語

在結合前人研究成果與現有文獻的基礎上，可以就“玉壺春瓶的初始功用為酒容器”的論證思路做一個大致的推斷。首先，從自身器物的歷史造型嬗變上看，“壺”與“瓶”在古代同為一系，不論是文獻還是考古資料，都表明其大多是用作酒具之用。玉壺春瓶既隸屬于這一器物系列，有很大可能其在誕生之初也是作為酒容器而出現的。其次，從玉壺春瓶本身的文字釋義來看，不論是“玉壺”還是“春”字，自古以來就與酒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玉壺春瓶成型于宋代，其文雅詩意的名稱“玉壺春”與宋代其他美酒的命名方式如出一轍。最后，結合玉壺春瓶的外表形制，亦能證明其造型非常適用于酒具，各地出土的考古實物中也有許多將玉壺春瓶充當酒器的例子。綜上種種，將這些因素結合起來考量，不難推斷出玉壺春瓶的初始功用是酒容器。

注釋

①周振甫.詩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9：522.

②李肇.唐國史補校注[M].聶清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21：225.

③司空圖.二十四詩品[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103.

④⑦解縉，等.永樂大典：卷02255[M].[出版信息不詳].

⑤莊子.莊子[M].孫通海，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42.

⑥⑨陳昌全.玉壺春瓶考[J].文物鑒定與鑒賞，2010（11）：49-53.

⑧容庚.殷商青銅器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2：68.

⑩揚之水.揚之水談宋元金銀酒器：（十）玉壺春瓶[J].紫禁城，2009（1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