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的時候,也就是我初見北國風物,最感到驚奇的那兩年,有一回從松竹苑的孔子像前經過,那里有兩棵紫葉李藏于樹蔭,我本未注意,一陣風卻將花瓣送來,徑直停在領口。我受寵若驚,覺得這是樹木送我的禮物,便將兩片花瓣珍重地夾在本子里。前些日子翻出,那十幾年前的花瓣更加薄透輕盈,如同將融未融的雪。
清代詩人龔自珍,也曾于北京法源寺收集了一包春風吹落的海棠花。十年后,他偶然從書房角落翻出這包花瓣,看到少年時的筆跡——在紙包背面抄寫了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于是心有所感,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偶檢叢紙中》:
人天無據,被儂留得香魂住。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十年千里,風痕雨點斕斑里。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其實這個十年后的龔自珍不過二十六歲,仍在人生的春天里。那些重大的波瀾、真正的風刀霜劍,都還未曾到來。與他后來的經歷和作品相比,此時感慨身世飄零,多少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但是,我覺得人在少不更事時的表達欲,是極為珍貴的。“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人若真到了春歸去、識盡愁的人生階段,往往已如鯁在喉,講不出這種話了。
下一個十年,下下個十年,龔自珍都沒再留下關于那包海棠花的只言片語。他有再翻看過那些花瓣和詞句嗎?
(懷 往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自然會有答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