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實或虛構（組詩）

大河賦

大河流淌。四季雨雪流淌

或平靜或喧嘩是另一種流淌

垂釣、撒網、汲水于日常流淌

咆哮、泛濫、決堤在不平中流淌

水草與游魚。栽荷與種藕

水生萬物是自然和自由流淌

消逝或期待一樣漫長

我所求不多不少

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在流淌

春天10行

第一行獻給枝頭蓓蕾

第二行獻給遲疑而急迫的葉子

麥苗、紫燕、雷電在第三行歸來

萬物復蘇。久違的美更具暴力

風推開第五行緊閉的門窗

蝴蝶就生出挽留與告別的雙翼

河邊楊柳一邊返青一邊致意

石頭在第八行里綠得更像玻璃

春天從來復雜矛盾。但從未遲到

殘雪在最后一行隱身像褪去一件舊衣

半生記

該記住的人記住了

無關的事淡忘了

一邊在意一邊忽略的日子

走著走著咳嗽起來了

把女兒養大把老人送走

風來雨去流水不爭先了

還剩多少時日不知就不管它

該走就走。不舍與無奈相抵了

反正來過、活過也愛過

枯榮皆忘。留下草木替我返青吧

這個下午

坐在山澗聽泉。一邊聽一邊

流去；水滴叮嚀云霧低語

恍如兩只鳥梳理著羽毛

一朵花愛上另一朵也會臉紅

來時的石階向山下流去

絲綢閃光的幽鳴無法比喻

而麥秸垛守著村莊黃昏

紅塵之外，我竟忘了幸福點頭

偶爾之詩

自由。是奴隸的孩子

是把鎖鏈、鐐銬變為廢鐵

公平、良善與愛的枝蔓不再匍匐

褪去青澀。接近形而上果實

是螞蟻爬上山巔。大象擁有叢林

以有限向往無限但不逾矩

是給的多用的就少了

宗教、信仰、道德、律令與旗幟

各安其所散開枝葉。風一吹

傳來石頭流水嘩嘩的聲音

即興五行

朋友替我在安康居認領了

一棵桃樹；親切，意外

恍若一次浪漫的旅行

不敢去想招蜂惹蝶

但桃花一開多么像緋聞？

看圖說話

水湄。沙渚。吹風的蘆葦

與兩只白鶴交換了羽毛

三間精舍披著青瓦在岸上奔跑

湖面渺遠開闊小舟一動不動

恍如靜止代表更快速度

看見或沒有看見的都在

柳暗花明水窮云起一樣和諧

愛從來是美的心臟

美留下來是因為時光已經離去

寫實或虛構

一條黃泥小路。剛下過雨

草木野花還噙著露水

楊柳風里柴扉半掩，籬笆的

戒備恰到好處；樸素從來大美

守著小得不能再小的喜歡

蘆葦叢里一只小鳥正在下蛋

我趕緊繞開這遺世的秘密

離去的路標指向遠處高樓城市

像箭簇、質疑、否定和歧義

在草木居

種喜歡的花草。蜂蝶與鳥鳴

便擁有閑趣；菜蔬林木一柄鶴鋤

離心最近，總是向陽的金光菊

一定掩去塵世紛亂的暗影

美是偏遠的愛是近心的

屋后的泉水從山澗流下來

清茶浮月的日子就有了深意

大師們在枕旁書卷里醒著

白紙黑字：門前小徑已變成大路

在圓明園大水法

野生藤蔓似解通鄰之好

越過斷墻。垂下紫色花穗

青草不掩一地破敗石頭

被風吹皺的湖水又復歸平靜

一百年又一百年就這樣過去了

兩只水鳥像新人。臨水為鏡

美好、幸福。巧妙避開悲哀的理由

簡單的鳥

鳥語總是比樹略高一些

她在枝頭跳，踩落一片葉子

綠葉到落葉只是一瞬

簡單的鳥依然又唱又跳

她不知道一片落葉

也是她掉落的一根羽毛

簡單活在復雜里

也好。或這也是快樂

和生存的秘密？

謠曲小唱

把心結解開把擋路石頭踢開

把身外之物看空看無

天就高了云就淡了

反穿皮襖天要下雪。披上蓑衣

地上漫過雨水；信天游一吼

夢里娶媳婦比當皇帝都美

敢打老虎的漢子配上好眉眼妹子

兩根火柴相好睡在干柴垛里

守著一間草房兩垅菜畦

你要做飯我就是背著米粒回家的螞蟻

從現在開始

只做一件事：把記住的

忘記；把忘記的想起

推著石頭上山又滾落下來

我還擁有心跳的深淵

從現在開始，把身外之物

還給曾經的貪念；卸下重負

昏花老眼也能仰望高山

而世界依舊喧嘩。從現在開始

我只愛一把無聲的椅子

自言自語

20歲之前，在鄉下種地

種下的糧食差不多被我吃了

之后，愛詩寫詩假裝是個詩人

混點碎銀，勉強養家糊口

唉！這無足輕重的一生

未做過什么大事；小事繁瑣

卻無關無利于國計民生

想到這里，不免也會后悔

但南山沒有梅花為我而落

北山沒有谷堆也沒有美麗的梯子

閃光時代

石頭閃光。草木閃光。

塵土、蟲蟻、屋宇、車馬閃光

一切都在銀子之后閃光

眼睛閃光。心靈閃光

美丑、善惡、愛情、是非閃光

一切都在欲望之間閃光

暗淡的東西繼續暗淡

像只小獸，想飛卻沒有翅膀

與詩說

水芹與巖石各自芬香

其秘密深陷智慧的深淵

邏輯偏愛秩序，危險源于冒險

喜歡青草就扔掉皮鞭

粗糧、牛排等于纖維和蛋白

不偏則不缺，則是和諧充沛的意思

唯有炊煙偏愛柴炭

給你格外的青藍色彩

我還是

習慣寫信。習慣在稱呼、問候

想說的話里行走；習慣山水緩慢

驛站遙遠、一路的心跳與疲倦

我還是習慣隔著距離握手

隱去時空相見；習慣沒落、守舊

滯后、頑固的等待；逝去的繼續逝去

挽留與懷念更加傷感；我只好

自己給自己寫信：左手問候右手

習慣在一張紙上刮風、下雨

直到天空墨水一樣變藍

最后的話

時候尚早。一切遙遠

來過、活過、愛過的人

彎腰活在死里

白天黑夜是展開合上的書卷

讀者只有黑白兩種顏色

翻書的風雨又涼又冷，不置一詞

最后的話，等于一開始就說了

一直

讓路。讓別人先走

一直退一直忍一直沉默

一直卑微、輕賤、失敗、破落

一直減去身外之物一直與世無爭

一直喜歡讀詩、下棋和冥想

一直到老，一直牛羊一樣低下頭

一直只認枯榮皆忘的青草

頌歌

這支歌給六月的麥地

給田頭不多的樹蔭和蟬鳴

給走遠的馬車和更遠的村莊

隔夜的雨滴低聲問過渠水

給那些彎腰的人多一些安慰

這支歌給飽滿或干癟的籽粒

給疲憊的秸桿和拾穗人的背影

給鐮刀，麥茬、尖銳的疼痛

給謙卑給勞累給一生的守望和勤勉

直到他們微笑著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