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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薩

2025-04-30 00:00:00周海亮
當代小說 2025年2期

1

車子壞在路上的時候,離村子還有三十多里。三十多里,比去城里上班還近,卻讓馬川束手無策。半天沒搗鼓好,只好給馬青打電話,讓他過來接一下。馬青說,你回來了?他說,車壞在路上了。馬青說,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語氣中,責備多過驚喜。

馬川已經兩年多沒回來了。

1300里路,車子跑了13個小時。老家這邊路不好走,七扭八歪,時寬時窄,加上昨夜突降暴雨,馬川不敢把車速加得太快。老家像一個盤子,百花河從盤中緩緩流過,丘陵環繞四周。春天的時候,山里的映山紅,田間的油菜花,河邊的蒲公英、地黃和獨行菜開得熱鬧喧騰。站在山頂上看,花們簇擁成大色塊的圖案。小鎮叫“百花鎮”,與周邊那些“宋家鎮”“孫家鎮”“朱家鎮”和“褚家鎮”相比,盡顯它的溫軟和與眾不同。

兩人站在路邊,馬川給彩玲講鵝腸菜與雀舌草的區別,彩玲無精打采,盡是敷衍。在車子里蜷縮13個小時,彩玲疲憊不堪,馬川給她講這些,只想讓她心情好些。彩玲不想回來,好不容易休幾天假,她想在家補覺,但馬川急成了猴子。前年和去年,每當想回來,總有事情打擾。今年過年朵朵突患重感冒,高燒近40度,馬川奴仆般伺候她,就差替她生病。“五一”本計劃回家,想到朵朵高考在即,還是不要折騰了。現在朵朵高考完畢并且發揮不錯,就算天塌下來,他也要回來。然而臨行前朵朵突然變卦,說同學約她去淄博,她想去。馬川說,你快三年沒見爺爺奶奶了。朵朵說,等上了大學,寒暑假有的是時間。說時目光閃爍,少女的小心思一覽無余。盡管明知她在撒謊,馬川還是答應了她。上次朵朵回來,就一個勁兒地抱怨,鄉下點外賣不方便,看電影不方便,逛超市不方便,刷手機不方便。淄博與老家,女兒選擇了前者。

馬川的老家并非妻子與女兒的老家,她們憑什么要有感情?

以為馬青會開那輛破面包,開過來的卻是輛黑色別克。馬青說前幾天剛買的,趙老板換了大奔,別克就賤賣給他了。他研究了一陣子馬川的車,說,雖然這幾年貨車有時也會壞在路上,但小毛病我還能湊合修一下,大毛病也沒辦法。三個人將馬川車里的東西倒進別克,馬青看到了龍井。龍井有兩盒,是馬川捎給父親的,本不想讓馬青知道,這么一弄,肯定要分他一盒。

馬青開著車,問,你三年沒回來了吧?

馬川說,兩年半。

真行。朵朵怎么沒回?

去淄博了。

干嗎?

吃燒烤……

跑那么遠就為吃頓燒烤?馬青說,我在手機里看的,幾塊肉,幾張小餅,就敢收15塊錢。你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在家炒盤肉吃不行?

馬川看向窗外。一輛摩托車疾馳而過,幾點污水濺上玻璃。

爹住院了。快到家的時候,馬青突然說,腰痛。一動就痛,翻不了身。早晨我帶他去醫院了。

這么嚴重?

老毛病嘛。馬青說,大夫問手術還是吊瓶,我說吊瓶。得住幾天院……這么大年紀了,哪敢手術?

沒啥事吧?

沒事。馬青打著方向盤,我交了八百押金。

窗外又下起了雨,不大,淅淅瀝瀝的。車子拐過一個土坡,百花河成片的香蒲盡在眼前。

馬川想起小時候,他與孫桂香舉著香蒲在河邊瘋跑的情景。

這次回來,除了要看看父母,他還想見見孫桂香。

2

走進病房,父親正掙扎著想起來。他一手撐住床沿,一手胡亂地抓,嘴里發出“哎喲哎喲”的呻吟。一個滿臉粉刺的護士站在旁邊,事不關己地往卡片上記錄著什么。

馬川跑過去扶起父親。父親看到他,說,回來這么晚?馬川說,車壞在路上了,你別亂動。他質問護士,你就這么光看著?護士不高興了,說,你們該留個家屬陪老人。馬川說,護士是干什么的?護士說,這么多病人,我們哪能護理得過來?見馬川還想說什么,她邊往外走邊說,你們最好少讓他亂動,抻著了扭著了更麻煩。

父親告訴馬川,三瓶吊瓶已經打完了,現在可以回家了。馬川說,不是住院嗎?父親說,那也能回家,明天再過來打。哥兒倆扶著父親往外走,父親齜牙咧嘴,痛苦不堪。馬川問父親,剛才起來干什么?父親說,想溜出去抽根煙,順便看看你和你哥來了沒有。

回去的路上,馬青埋怨父親沒跟他說馬川回來的事情,說如果不是車壞了,現在他都不知道。父親說知道他昨天在路上開車,本想今晨打電話喊他過來吃晚飯,哪想到昨天夜里腰突然開始痛,就忘了說。馬青說,這么大的事,你不該忘的。馬川聽出他的不滿與懷疑,忙岔開話題,讓彩玲給朵朵打電話報個平安,順便問問她動身了沒有。

那邊的朵朵說,馬上要出門。

到家扶父親躺下,馬川將禮物分了分。煙、酒、奶粉、海米、香腸、衣物……父母一份,馬青一份,馬涓一份。兩盒龍井茶,父親和馬青各一盒。馬川說,茶是別人送的,只送了兩盒,就不給馬涓了。馬青推辭不要,馬川將茶葉隔窗扔進車子。母親正洗著排骨,說剛給馬涓打過電話,她在路上了。馬涓嫁到鄰縣,除了逢年過節很少回來,偶爾回來也多是一個人。她在小區開了個小超市,早晨7點到夜里12點總得有個人盯著,現在超市又兼收快遞和社區團購。馬川能想象到她一天到晚忙成了推磨的驢子。

馬川兄妹三人。哥哥馬青從小喜歡擺弄機械,學習成績也不錯,父親和老師都對他寄予厚望,沒想到他高考落榜了,后來他學了車工,天天與滿是油污的車床打交道,曾經的“科學小少年”也愈發油膩。再后來他學會了開貨車,先后給幾個老板跑運輸,拉鐵屑,拉蘋果,拉石頭,拉生豬,拉海鮮,一直干到現在。馬涓小時候膽小害羞,學習很用功,但除了數學,其他科的成績永遠中游偏下。她比馬川小兩歲,兩人在同一所小學上學,有人欺負她時,馬川就成了她的保護神。一次一個外號叫“無敵風火輪”的渾小子往馬涓頭上扔了一只毛毛蟲,馬涓被嚇出了眼淚,馬川就把無敵風火輪往死里打,結果被他媽堵到門口罵,嚇得馬川躲進廁所,半天沒敢出來。前些年回老家,幾個人聚了聚,無敵風火輪還提起這事,說他那時是喜歡馬涓。小孩子嘛,不懂喜歡的表達方式,就嚇唬和捉弄她。馬川偷看一眼馬涓,見她低頭喝酒,對無敵風火輪的話充耳不聞。無敵風火輪在鎮上開了家油坊,日子過得不錯,人也很顯年輕。他有兩個讀初中的雙胞胎兒子,一個外號叫“超級無敵風火輪”,一個外號叫“無敵旋風風火輪”。

相比馬青和馬涓,馬川從小沒什么特點。他不特別外向也不特別內向,沒有特別喜歡的學科也沒有特別討厭的學科,跟誰都合得來又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三年級的時候,馬川從一首詩里受到啟發,決定把兄妹三人的名字改了。之前他們叫馬青、馬濤和馬娟,父親給他們取名的時候,隨意得就像連卷了三支手卷煙。馬川說,哥你叫馬原,我叫馬川,妹妹你叫馬涓,這樣多文雅。馬涓聽了,第二天就告訴別人她叫“馬涓”了;馬青卻沒聽他的,不叫馬原,還叫馬青。兩個月以后馬川再讀那首詩,發覺記錯了,其實詩里并沒有出現“涓”這個字。這事直到現在馬涓也不知道,還天真地以為她與馬川的名字,出自同一首唐詩。

這次馬涓又是獨自回來,她說丈夫得守著店,兒子飴寶還沒放假。飴寶剛讀高一,下巴長出了胡須,身體卻像高粱飴一樣白胖。有時飴寶會替馬涓守一會兒店,每逢這時,總有個扎小辮子的女孩過來找他聊天。

快吃飯的時候,馬青的兒子世豪才趕過來。世豪剛上初三,滿臉粉刺,戴著鏡片很厚的眼鏡。席間母親不停地給他夾菜,又不停地念叨好久沒見朵朵和飴寶了,很想他們。馬涓就說那讓朵朵和飴寶約個時間一起回來住些日子,最好是七月中旬,飴寶沒什么事,她給他報了英語補習班,八月份開始。馬川說,那時朵朵恐怕回不來。馬涓說,高考都完了,還能有什么事?馬川說,她想去趟佛羅倫薩。

大家全愣住了。

佛羅倫薩?馬青說,美國的州?

那是佛羅里達。馬川說。

哪兒的?

意大利。

馬涓的手機提示音說,微信到賬8.5元。

朵朵想去意大利?馬青說。

去看看。

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

隨便看看。

跟大學有關系?

沒關系。

那去干什么?

看看。

馬涓的手機提示音說,微信到賬12元。

去佛羅倫薩這件事,絕對超出馬青的認知。去淄博吃頓燒烤在他眼里都是敗家子行為,花一大筆錢去意大利,就是大逆不道了。

3

因為下雨,東屋的墻壁濕了一大片。東屋兩年前就漏雨,父親想著馬上要搬進樓房了,沒必要在老宅上再花錢,就一直沒修。屋子平時閑著,逢馬川或馬涓回來,便成了他們的臥室。以前只是墻角漏雨,把被褥往炕邊挪一挪,也能對付著睡覺,現在屋中央也漏,就住不成了。

母親先是抱怨雨,又抱怨父親突發腰疾,否則還能趁下雨前踩著梯子在屋頂蒙張帆布。馬川問,新樓怎么樣了?父親說,很多人在裝修,估計國慶節后能搬過去不少。馬青說,咱爹的房子也準備裝修,錢不湊手,一直拖著。不過前幾天他找了裝修隊,錢到位就開干。馬川對父親說,錢俺們三個人給你出。父親說,以前我以為萬把塊錢就夠了,沒想到現在這么貴。馬川問,多少?馬青說,7萬,沒法再省了。馬川看看馬涓,她與彩玲正幫母親刷碗,手機不斷提示微信到賬多少元。彩玲問,咋沒人用支付寶?馬涓說,支付寶收款碼是大強的。彩玲說,咋分這么仔細?馬涓說,你晚上去哪兒睡?

馬青建議去他家,說他那里雖不寬敞,好歹也是三室,他與世豪一室,馬涓一室,馬川和彩玲一室。馬川說,別麻煩了,還得收拾,再說世豪是大小伙子了,還跟當爹的擠一張床不合適。馬青說,那怎么辦?馬川說,讓妹妹去吧,我和彩玲找家旅店。馬青說,哪有回家還要住旅店的?搞得跟外人似的。母親也說,住旅店不好,傳出去,別人能笑話一輩子。馬川說,爹不是還住著院嗎?干脆我去病房對付一下,讓妹妹和彩玲去你那里。見馬青和母親還欲反對,馬川急忙說,反正住院費包含床位費,不住也是白交錢。果然,“白交錢”三個字,讓母親和馬青動搖了。

夜里馬川和馬涓隨馬青去看樓房,小區里還有人在裝修,沖擊鉆刺耳的尖叫聲讓馬川感覺回到了城市。六年前村子就開始計劃搬遷,一直拖到去年年底。村民們采取自愿的方式,愿意搬去樓房的,按老宅面積1:1分房。農村一間房的面積是固定的,所以對分到手的樓房面積,沒人提出異議也沒有理由提出異議。要是有人不愿意搬走,還可以住在村里老宅,不過大家私底下說,過些年村里人越來越少,水電、道路、電話什么的都會受到影響,到最后沒幾個人,什么都停了,不如早些搬進新樓。再說新樓多好,熬了一輩子,“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個小時候的夢想,終于實現了。

這兩年馬川雖未回來,但從與父親的通話里知道除了劉山,村人都簽了合同。等于說村子已經被徹底放棄,連同“桃溪”這個好聽的村名。

小區大門做成牌坊模樣,上書:金色御園。馬川問,這名字誰起的?馬青說,不知道。馬川說,沒人問?馬青說,房子給夠面積就行,問這些干什么?叫什么不是住?再說我覺得金色御園這名字挺好的,聽著就很有皇家氣派。他先帶馬川和馬涓參觀了他的房子,三室,八十多平方米,又帶馬川和馬涓參觀了父母的房子,一模一樣的面積和格局。他說一下子裝修兩個房子,他得白干兩年。馬川說,爹的房子我出3萬,你和妹妹每人出2萬。馬青沒說話,看看馬涓,馬涓的手機說,微信到賬1元。馬川說,等明天我轉錢給你,裝修時你幫著盯著。如果7萬不夠,剩下的都算我的。

從小區出來,馬川要去醫院。馬青說,真去?馬川說,反正病房里除了我沒別人,咱們就別在這事上再討論了。到了醫院門口,馬川先抽了一支煙,然后躡手躡腳去病房,里面果然空空蕩蕩。躺下來,見孫桂香發來信息,問他到家沒有。馬川想了想,說,剛到,在陪父母吃飯。孫桂香發來一個笑臉,馬川覺得笑臉里充滿懷疑。這時馬青打來電話,說他們到家了,又說,你真不該住病房。

不去馬青那里住,是因為馬川感覺拘謹。這幾年他越來越覺得與哥哥之間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當然仍然手足情深,不過很多時候,很多事,變得小心翼翼。比如父親忘了跟他說自己要回來,馬川就得解釋一番,似乎他與父親有什么事情要密謀;比如他給父親捎兩盒茶葉,擔心哥哥多想還得分他一盒;比如哥哥只需要告訴他裝修得花7萬塊錢就行,沒必要解釋鄉下裝修也是城里的裝修隊,一點兒也不便宜之類的話;比如他寧愿住病房也不去哥哥那里。哥哥住在一個叫“宋家洼”的村子,距離桃溪村,不過六里多路。

馬青屬于半個贅婿。馬青在縣城干車工的時候,馬川和馬涓還在讀書,父親在山里干活摔斷了腰,馬青請假回來照顧一段時間,廠領導說他超假兩天,要扣錢,他就賭氣不干了。回村后馬青種了半年地,后來去鎮上一個機械廠上班,干的還是老本行。但在城里干車工與在鄉下干車工完全不同,在城里,下班后洗干凈,換身好衣服,吹個郭富城一樣的中分,小伙兒就精神,就有姑娘喜歡看,就能談戀愛,膽大些趁著夜色親個嘴拉個手都沒有問題,可謂機會甚多。但農村那時正是打工高峰,姑娘們大多進了城,下班后的馬青也懶得換衣服,就那么穿著滿是油污的工作服回家,搞得一路機油味。如此耗了幾年,就耗成了大齡青年。

有時母親勸他再去城里找個工作,說不為別的,起碼混個媳婦。馬青最煩母親說這種話,就跟他多差勁兒似的。其實那段時間他已經打算學開貨車,他知道會開車不算一門手藝,但會開貨車絕對算。后來他開上貨車,已經三十多歲,對象倒是常有人介紹,卻不是奇丑就是奇胖,馬青都懶得看,就又耗過好幾年。后來有人給他介紹了宋家洼的宋英,人白凈漂亮,很合心意。宋英是宋家洼本村人,前夫因病早逝,獨自帶著一個女孩,對馬青唯一的要求就是搬過去住。馬青問為什么,她說她原來的公公婆婆身體都不好,需要照顧,她這一走,他倆在村里就沒有親人了。馬青既感動又為難,但看到宋英五間敞亮的大瓦房,又動了心。回家與父母商量,父母說,快去快去。似乎多留他一天,宋英就會變卦,兒子就會打一輩子光棍。

馬青到宋家洼的第二年,宋英給他生下世豪。名字是宋英起的,意即“世間英豪”。慢慢地馬青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宋英以前不本分,年輕時談了十幾個男朋友,跟一個有婦之夫也有往來,她前夫的病就是聽到這些氣出來的。馬青并不怪她年輕時談了十幾個男朋友甚至與有婦之夫往來,但他相信本性難移,這樣的女人就是一個定時炸彈,搞不準什么時候爆炸。問了她,她承認交了幾個男朋友,卻否認了有婦之夫。她的前公公婆婆對她也并不待見,這讓馬青懷疑她要自己過來其實別有用心。世豪三歲那年,兩人開始吵架,驚天動地地吵了幾次,馬青就不吵了——吵架這種事沒有贏家,也沒有任何問題能因吵架而解決,真氣出病來不合算。那時馬青開始打算離婚,然而他的決心還沒有下定,宋英就跟一個在西洋參場打工的河南人混到一起。西洋參場距離宋家洼十五里路,到現在馬青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認識的。馬青當然有捉奸在床的機會和把握,不過他沒有,他覺得天底下最無聊的事情就是捉奸在床。兩人就這么離了,女兒歸了宋英,世豪歸了馬青,作為過錯方,宋英將房子留給馬青,與河南人遠走高飛,再也沒有回來。馬青本想回村,但想到宋英的前公公婆婆百病纏身,決定先留下來照顧他們兩年。幾年后兩位老人去世,馬青要回村,村里卻傳出要換新樓的說法。父親早在十年前就給馬青蓋了新房,房子一直閑置,需要較大修繕才能住,馬青就作罷了,并且這一拖,就拖到現在。馬青和父親都覺得挺虧,用一天沒住的新房換了樓房,也沒見任何補償。讓父親覺得更虧的是兒子給毫不相干的兩位老人送了終,不僅沒有得到一分錢好處,還被那個女人戴了綠帽子。

貨車跑一條固定線路。每天馬青很早就起來裝貨,中午1點多鐘到,趁對方卸貨時吃兩口飯再瞇一會兒,然后馬上回返,到家已是夜里。今天父親突然腰痛,馬青便請了假,老板只好親自上陣。明天他還得早起,還得重復那條線路,重復他一成不變的生活。

馬川和衣睡去。夜里他似乎被走廊里的哭聲驚醒,仔細聽,又沒了動靜。馬川再次睡過去,他夢到了朵朵。

4

朵朵叫馬千里。馬川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又是查古籍又是查八字,最后將馬千里這個名字定了下來。為示民主,他讓彩玲給取乳名,彩玲說,那叫朵朵吧。就像當初父親給他們兄妹三人取名字一樣隨意。在家里,馬川和彩玲自然叫她朵朵。彩玲去學校接她,也是朵朵、朵朵地叫,于是有些同學和朋友也叫她朵朵,叫她馬千里的反而不多。

朵朵3歲的時候,馬川給她買了些橡皮泥,然后,他被朵朵的作品震驚。朵朵照著一本兒童畫本里的畫捏了些牛啊,馬啊,狐貍啊,孔雀啊,竟然極有味道。不是“像”的那種味道,是既抽象又極有藝術感的那種味道。馬川覺得這孩子有藝術細胞,在她5歲那年給她報了個美術班。那個染著黃頭發的女老師卻在教過朵朵兩節課以后,說她畫得太不像了。馬川說,5歲的孩子你打算讓她畫多像?老師說,起碼得奔著像的樣子去畫啊。馬川說,你覺得印象派像嗎?老師說,您還懂印象派?馬川說,你覺得印象派如何?老師說,挺敷衍,缺細節,太重視光影而忽略了寫實。馬川就知道這個黃毛丫頭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卻敢收孩子教畫畫,馬川覺得她膽子挺大。

馬川既不懂繪畫,也不懂雕塑,但他懂審美。他覺得傳統年畫里的胖娃娃美,提香的《酒神祭》美,齊白石的葫蘆美,高更的《海浪里的女子》也美;他覺得滿樹梨花好看,漫天大雪好看,芭蕾舞好看,池塘里的殘荷也好看。他認為朵朵遺傳了他的審美,有時候,朵朵會突然癡迷于一只鴿子,一個咖啡杯,一片枯了一半的樹葉或者一場突如其來的雨,然后渾然忘我,如同靈魂出竅。

朵朵的功課并不是太好。不但不好,還非常馬虎。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馬川吼過她,打過她,罰過她,甚至求過她,但效果并不理想。慢慢馬川接受了這個現實:既然朵朵不是讀書的材料,再逼她也沒有用,何況上了初中,就到了叛逆期,逼得太狠的話,反而適得其反。有次朵朵考試,把“德國入侵蘇聯”寫成了“德國入侵蘇軾”,馬川非但沒有吼她,反而笑問她,德國入侵蘇軾干什么?是想搶《赤壁賦》還是想搶蘇小妹?父女倆笑成一團。似乎朵朵就是從那天起開竅的。當然她的成績仍然很一般,但畢竟多了刻苦與認真。

馬川對朵朵要求不高,能考上一所普通大學就行。他認為讀大學的意義遠勝過讀何所大學的意義。當然他的想法肯定會遭到絕大多數人的反對,不過他不在乎。就算朵朵沒有考上大學,就算她終生平庸,他也不在乎。有時他甚至想,那些所謂成功人士的父母會幸福嗎?孩子要么在大公司,要么開大公司,要么做了高官,要么侍候高官,不但每天忙忙碌碌,并且壓力如山,擔驚受怕,更嚴重的甚至憋出心理疾病,讓父母也跟著擔心。平庸的孩子做些旱澇保豐收的事情,守在父母身邊,有事沒事攜兒帶女回家看看,不是挺好?人活一輩子圖個什么,不就是個健健康康、團團圓圓?馬川的小區里就有這樣一家人,兒子在市場賣魚,每天出一陣子攤,傍晚準時收攤,提條魚,去父母家燒了,與老父親對飲。有時邀請馬川過去喝上兩盅,馬川聽他們聊政治,聊三國,聊安祿山與楊玉環,聊梁山伯與祝英臺,聊龍是否真的存在,聊進化論的漏洞與門口井蓋丟失到底是誰的責任……馬川挺羨慕他們。看起來連門口的井蓋都與他們有關,但事實是,他們與世無爭。家人圍坐,酒盅端起,再庸常的日子,也有了光彩。

怕護士查房,馬川起來很早。他到醫院門口抽煙,一輛救護車呼嘯著開過去,幾片落葉被卷起了旋兒。瞟一眼手機,見孫桂香發了條七張自拍的朋友圈。馬川在某些方面有強迫癥,比如七張圖片的朋友圈就會讓他很不舒服,總想摳掉一張或者添上兩張。盡管孫桂香精心化妝過,又加上美顏和精修,馬川還是能夠感覺到連她的魚尾紋里都堆滿了粉底霜。想想她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曾經那張光潔粉嫩的臉,如今卻只能用各種粉與濾鏡偽裝。照片上方有幾個字:等待一種可能。馬川覺得這句話是說給他的。

馬涓開車帶父親過來,天又下起了雨。這時馬青打來電話,說他今天出車,已經在路上了。馬川問,雨天也出車?馬青說,開慢點就行。我聯系了鎮上的大修廠,一會兒會有人聯系你。他邊開車邊說。

一瓶吊瓶沒打完,大修廠的代師傅找到馬川。馬川見他單槍匹馬,問,能修好嗎?代師傅說馬青跟他說了故障,保證沒有問題。到地方看了看車,代師傅說,三百。馬川站到一旁抽煙,見孫桂香給他發來消息,問,今天能不能見?馬川說,明天吧。孫桂香發來一個笑臉,馬川覺得那個笑臉里,已經有了怨氣。

馬川給哥哥轉了三萬塊錢。想了想,又轉了三千。

代師傅修了一會兒車,說,沒想到這么麻煩,三百恐怕下不來,得四百——別人得五百,給你算四百。馬川問,需要加配件?代師傅說,那倒不用。馬川說,那怎么還加價?代師傅說,工夫錢嘛。他從旁邊扯了兩片葉子,擦擦手,掏出煙,遞給馬川一根,馬川說不會,代師傅就獨自點上火。他說兒子在讀大學,老娘剛動完手術,老婆沒工作,房子要裝修,家里到處都需要錢,全靠他一個人拼了命地賺。聽到這些,馬川立即對他生出深深的厭惡。他跟自己說這些干什么呢?扮可憐?因為家里需要錢,說好的三百就成了四百?馬川只是修修車,咋還得給他家里的拮據買單?見馬川不說話,代師傅把煙抽完,說,那就四百了啊。馬川說,三百。代師傅說,我和你哥很熟。馬川說,三百,你要是覺得不合算,我再找別人。代師傅有些尷尬,說,好吧,我和你哥這么熟……他開始干活,卻明顯帶著情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馬川說,知道你剛才擦手的是什么嗎?代師傅說,不知道。馬川說,曼陀羅。代師傅說,這么洋氣?馬川說,全身有毒。代師傅說,我從小就摘它玩,怎么從沒中毒?叫什么麻吧?還曼陀羅!馬川笑笑,沒再理他。不過他知道一會兒代師傅回去肯定會一遍又一遍地洗手,然后用手機查它到底叫什么麻還是叫曼陀羅。

最終馬川還是給了代師傅四百塊錢。雖然討厭賣慘的人,但很多時候,他在這類人面前,沒有抵抗力。

父親已經打完吊瓶回來,馬川問他怎么樣,他說,雖然還是痛,但能硬撐著走很遠,估計明天就好了。他讓馬川明天問問大夫能不能出院,他可不想一趟一趟跑醫院。馬川心里知道,他其實是心疼錢。

母親和彩玲開始準備午飯。馬川說,把昨晚吃剩的熱熱就行。母親說,再燉條魚吧。魚是春節前就放進冰箱的,母親一直沒舍得吃,燉了,卻誰都沒有動幾筷子。飯后大家干坐著聊天,母親又開始抱怨,仍然先抱怨雨,再抱怨父親的腰,說連躺一會兒的地方都沒有。彩玲說又不累,不用躺,她和馬涓去院子里聊聊天。母親讓馬川去炕上擠擠,瞇會兒眼,馬川說他想去大膀子家坐坐。父親取了那盒龍井讓馬川帶上,說,空著手不好看。馬川說,我去超市買箱奶就行。他真去鎮上買了一箱牛奶和五斤排骨,老家人愛挑禮,去長輩家,沒人會空著手。

大膀子年輕時干活不要命,別人從8點干到5點,他能從6點干到6點。下地回家,還要搓一陣子草繩。不但不要命,還喜歡光膀子,從清明到寒露,很少有人見他穿上衣。他說衣服蜇人,但村人都知道比蜇人更重要的是他的節儉。干活穿的衣服,天天被汗水泡著,形沒有形色沒有色,又容易爛掉,他可舍不得。光著膀子,他的農活也不見得做得有多好,家里更沒有省下錢。

后來他當選為村主任,再干活時,就穿上了衣服。別人問他,衣服不蜇人了?大膀子說,領導再光膀子,就不像話了。盡管穿了衣服,但非正式場合,大家仍叫他大膀子。他聽了也不惱,只是一遍遍地給人糾正,說他現在除了睡覺,不光膀子了。

馬川與大膀子寒暄了幾句,就說起新樓。馬川問,金色御園這名字還能換嗎?大膀子說,這名不好?馬川說,還能不能改?大膀子說,有希望,希望不大。馬川說,我覺得金色御園太俗,在城里,首府、山莊、豪庭、御園這些,比驢屙得都多……大膀子說,我覺得都挺好聽啊。馬川說,就像在咱鎮上開家“夢巴黎”理發店,你覺得好?大膀子說,好啊。又說,既然你覺得金色御園不好,那叫什么好?馬川說,我覺得桃溪就不錯。大膀子說,沒了?我還以為你想說桃溪御園。馬川說,這咋還離不開皇上了?大膀子說,還有嗎?馬川想了想,說,翡冷翠。

啥翡翠?

翡冷翠。

冷翡翠?

翡冷翠。

這名字咋這么怪?大膀子說,翡翠就翡翠,還冷翡翠……

是翡冷翠。

啥意思?

馬川想了想,說,沒啥意思。

你看看,你說金色御園不好,又想不出個正經名字。

大膀子翻出一個軟皮本,先寫下“桃溪”,又寫下“翡冷翠”,想了想,又在“桃溪”后面,加上“御園”。

行了。他說。

能改?

應該不能。他說,不過我可以提建議啊。名字改不成,建議總可以提。民主嘛!雖然你戶口不在村里了,但畢竟曾經是咱村人——現在可以說也是——有提建議的權利嘛!

馬川離開的時候,大膀子硬把五斤排骨塞回去,說牛奶他留著,排骨說什么也不能要。馬川剛走兩步,大膀子在后面大聲問,翡冷翠到底啥意思?

佛羅倫薩。馬川小聲說。

5

馬川突然覺得小鎮與佛羅倫薩很像。這感覺是突然之間有的,在車子駛進小鎮之后。

佛羅倫薩冬季陰冷,小鎮也是;佛羅倫薩夏季炎熱,小鎮也是;佛羅倫薩周圍被丘陵環抱,小鎮也是;佛羅倫薩意為“百花之城”,小鎮叫作“百花鎮”;佛羅倫薩曾集聚過達·芬奇、但丁、伽利略、米開朗基羅、提香……小鎮也曾出了一個作家、一個畫家和一個小提琴手。就算有些牽強,就算別人認為不像,也沒有關系。佛羅倫薩與馬川沒有關系,與朵朵亦沒有關系。她只是去看看,就像去趟淄博,去趟昆明,去趟武漢或者三亞,無非遠些而已。

給朵朵打了個電話,朵朵說她正在蒲松齡故居。馬川隱約聽到電話里傳出一個男孩的聲音,好像讓朵朵往那邊走。馬川問,誰在旁邊?朵朵說,同學。

馬川感覺到朵朵的聲音明顯抖了一下。

回到家,母親又在張羅晚飯。似乎兒女們回來,當媽的就剩下一件事:做飯。馬涓與彩玲一個揉面一個切肉。彩玲說,包餃子就別做菜了吧。母親說,湊四個菜,沒事你們喝點酒。馬涓的手機仍然微信到賬多少元地叫個不停,馬川說,你就不能設置成靜音?馬涓說,聽到不停來錢,心里舒服。

馬青很晚才回來。他顯得異常疲憊,說干車工那幾年,覺得開車是個好差使,開上了才知道不是人遭的罪。這兩年他也常常腰痛,去醫院查了,腰椎間盤突出,與父親一樣的毛病。他說等他到了父親這個年紀,肯定比父親嚴重得多,下不了炕都有可能。又說錢他收到了,今晚就聯系裝修公司,讓他們明天過來。

馬川去醫院,病房里多出一位老人。老人往床頭柜里塞著一串香蕉,見馬川進來,硬把一根香蕉往他手里塞。老人說他每年都要住一次院,今年是第五年。正說著話,老人的兒子進來了,說押金不夠。老人說,去年就是這些錢,怎么還漲價了?老人的兒子說,你把卡給我,我去補上。老人說,我也去吧。一會兒老人與兒子回來,兒子只陪老人說了兩句話就離開了,說明天中午再過來。臨走前,他帶上了那串香蕉。

老人對馬川說,晚上我打呼嚕,不會影響你吧?

馬川說,我睡覺沉,沒事。

老人說,我不是怕兒子知道密碼,我是覺得把卡給他,不好。

他不說,馬川還沒多想,說了,馬川確信他與兒子之間的關系有些復雜。

馬川刷起手機。平時他不玩手機,他是怕老人找他聊天。果然,老人先問他在哪個村,又問他爹叫什么,再問他什么毛病。馬川敷衍兩句,眼睛不離手機,老人自覺無趣,便不再說話。一會兒老人睡著了,果然鼾聲如雷。馬川去門口抽了一根煙,回來,老人鼾聲更大了。不僅如此,走廊里兩個女人不停地聊天,似乎一個女人的婆婆要去哈爾濱照顧外孫女,女人覺得她的閨女才更需要照顧,另一個說是是是、對對對,然后拋出自己的經歷以增加是是是、對對對的分量。馬川被吵得睡不著,只得再次起來,想再出去抽根煙。外面暴雨如注。馬川到四樓,去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意外地在走廊盡頭發現一個勇氣扭蛋機。扭蛋機旁邊貼著一張“游戲規則”,馬川一字一字看完,差點流下眼淚。

“游戲規則”上寫著:1.配合醫務人員進行腰穿、骨穿、PICC置管、輸液港植入可獲得5個印章;2.PICC維護、輸液港維護、留置針維護可獲得1個印章;3.進行病房消毒,該房間所有小朋友可獲得1個印章。獎項設置:1.集齊5個印章可兌換一枚勇士幣抽取扭蛋1個;2.也可以用相應的印章兌換禮物。活動對象:病區血液病小朋友。

馬川知道,那些曾經玩過這個扭蛋機的小朋友,全都經受了成人都難以忍受的痛苦與煎熬。或許他們之中的有些孩子,早已不在世間。

那夜馬川突然很想約孫桂香出來坐坐。看看時間,看看外面的雨,咬咬牙沒給她發消息。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一個同樣的雨夜,他與孫桂香躲在廢棄的碾屋里,他擁她入懷。孫桂香嬌嫩飽滿的身體如同蓓蕾,即使隔著衣服,他也能感到她的滾燙與顫抖。

清晨馬涓和彩玲陪父親來打吊瓶。馬川問,怎么兩人都來了?彩玲說,想去鎮上浴池洗個澡。連下兩天雨,太陽能沒法用,馬涓說她都臭了。兩人離開以后,父親讓馬川去問問醫生能不能出院。馬川說,醫生也不想留你,能出院自然告訴你。父親不死心,護士來換吊瓶時又問,護士說這得聽醫生的,他就再讓馬川去問。馬川出去抽了根煙,回來告訴他醫生說還得住幾天,父親這才作罷。鄰床老人與父親打過幾次照面,算小半個熟人,就不停地跟父親聊天,說曾經的生產隊,曾經的大食堂,曾經的桃花源村,曾經釘馬掌是個多么美好的職業,又給父親展示小兒子給他買的旅游鞋,說花了三百多塊錢,就是穿著太輕,不舒服。這時孫桂香發來信息,問馬川,今天方便聚一下嗎?馬川想想,說,等晚上吧。

馬涓和彩玲洗完澡回來,父親正好打完吊瓶,雨也停了。父親說他剛想起來,現在桃花源村修得很好,他們三個難得回來,可以去看看。馬川早聽說桃花源被搞成度假村,村民們雖搬進附近樓房,但白天仍回村做生意,賣紀念品、礦泉水、小吃、水果什么的,收入比種地強很多。村民們歡天喜地,直夸度假村好,新樓房好,總之什么都好。

桃花源曾是百花鎮最漂亮的村子,村里有河,村外有山,距村一里有天然溫泉,山野蔥翠,花開爛漫,阡陌縱橫……又有小橋流水,青堂瓦舍,炊煙裊裊,云淡風輕……

將父親送回家,馬川、馬涓和彩玲前去桃花源,見青山綠水間,多出一個停車場、一個游樂場、一個游泳池、一個展覽館、兩個小花園、兩個雕塑、兩家飯店、一個公廁和兩排兩層小樓。它們被插進一幅畫之中,畫面于是變得唐突、生硬、雜亂并且擁擠。村里新栽了很多樹,那些樹占據著老樹的位置,之前的老樹不見了蹤影。馬川問路邊一個賣茶葉蛋的小販,老樹都去哪兒了?小販說,據說去城里了。馬川問,這些小樹從哪里來?小販說,據說來自城里。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和一個扭著水蛇腰的女人走向游泳池,男人穿著睡衣,女人披著睡衣,男人的睡衣里面是胸毛,女人的睡衣里面是比基尼,兩人隨意得就像在自家客廳。太陽閃出云層,蒼白刺眼。

回到家,母親已做好午飯。母親說天氣預報說下午放晴,等她收拾一下,讓馬川和彩玲晚上在家住。馬川說,別費事了,萬一再下雨更麻煩。飯后他與父親聊了一會兒天,說想去董老師那里坐坐。父親說,你跟他還有聯系?馬川說,一直存著電話。

董老師正在灶間煮茶,見馬川過來,很是興奮。他喊來老伴,說,看看,桃李滿天下,我就知道馬川這孩子忘不了我。

董老師是馬川初三時的班主任。那時馬川開始裝模作樣地寫詩,多是“我是北天孤獨的星斗”“黃昏的蒲公英里藏著我的心事”“假如普希金欺騙了我”“愛情在桂花飄香時降臨”之類粗淺甚至狗屁不通的句子。“桂花飄香”那句是寫給孫桂香的,孫桂香勾魂攝魄,僅僅盯著她的背影,馬川就幸福得不能自拔。

董老師教語文。他從馬川的詩里發現端倪,一問,馬川就招了。董老師說,民不告官不究,你這一招,我就得管管了。早戀可不好啊!馬川說,我沒早戀,我只是暗戀。董老師說,馬上要中考了,你得把精力全都用在學習上。馬川說,暗戀又不耽誤學習。董老師見他油鹽不進,便將此事告訴了馬川的父親。父親說,孩子寫詩不挺好嗎?這個年齡的孩子,有暗戀很正常。董老師本想這件事就這么算了,見馬川他爹不識時務,便又告訴了孫桂香她爹。孫桂香她爹可不認為這很正常,他不僅擔心馬川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并且覺得閨女被這么差勁兒的毛頭小子暗戀是對她的侮辱。他找到馬川,聲色俱厲地警告一番。考慮到他將來可能是自己的老丈人,馬川強忍住沒有還嘴。經過此事后,孫桂香調去別班,馬川上課時少了獨屬于自己的幸福。于是他開始寫詩罵董老師,詩名曰《董建強的睪丸像餅干一樣酥脆》,詩在班里男同學之間流傳,那幾天是男同學們快樂的節日。后來詩傳到學習委員那里,他就交給了董老師。馬川至今還記得那個初夏的正午,烈日當空,學校操場上,董老師用他的假冒軍警靴將馬川踹得繞操場一圈。

一個月以后,馬川迎來中考。父親為他安排好了前路,說農村孩子考個師范或者職業高中都不錯,以馬川的學習成績,這樣也比較穩妥。但董老師強烈建議他考普通高中然后考大學,他說只要馬川再努努力,絕對有考上大學的把握。為此他登門兩次,甚至與父親拍案爭吵,父親終于改變想法。最終馬川讀了普通高中并考上大學,馬川認為這是他與父親最明智的選擇。

董老師問馬川,孩子小學該畢業了吧?馬川說,剛高考完。董老師感嘆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說昨天馬川還是小孩子,轉眼下一代都要讀大學了。馬川說,能不能讀大學還不一定呢,分數得過幾天才能查。董老師說馬川那時候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現在機會多,國內沒機會國外還有,想上就能上。馬川說,閨女打算過些天去佛羅倫薩看看。董老師說,英國?馬川說,意大利。董老師說,我教語文。馬川說,出但丁的地方。董老師說,婆婆丁?馬川說,婆婆丁是蒲公英,但丁是詩人。董老師說,我想起來了……寫《酒神曲》的那個但丁。馬川說,《酒神曲》是張藝謀寫的,但丁寫的是《神曲》。董老師說,我教初中語文……閨女想留學?馬川說,去看看。

看什么?

隨便看看。馬川說,她很喜歡佛羅倫薩。

喜歡一個沒去過的地方?

就像想念一個從沒有見過的人。

你還寫詩?

不寫了。

那怎么說出這樣的話?董老師說,除了但丁呢?

有花。很多花。

咱鎮也有的是花。

氣候宜人。

咱鎮也是。

日子悠閑。

咱們也不忙。

有教堂。

咱鎮有道觀。

有比薩。

咱有肉夾饃。

有通心粉。

咱有清湯面。

有米開朗基羅廣場。

咱鎮村村有和諧健身廣場。

您說得一點兒沒錯。馬川笑笑說,其實百花鎮就是一個縮小版的佛羅倫薩。

所以不用去了……

所以得去看看。馬川盯著董老師的禿頭,說。

6

離開董老師家,天氣徹底放晴。馬川突然想在村里走走,看看村里的樹,村里的花,村里的雞鴨和斷了尾巴的土狗,村里那些即將被拆掉并注定不會再蓋起來的房子。其實即使沒有新樓,村里房屋也荒廢近一半——年輕人進了城,老人們有的去世了有的隨兒女們離開了,曾經生機勃勃的村子,如同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田嬸坐在門口擇菜,門敞著,馬川看到院里滿是雜草,只在中間走出一條路。看到馬川,田嬸站起來,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馬川說,前天。田嬸說,那也不過來坐坐?馬川說,這不是來了嗎?說完馬川有些后悔,他空著兩手,明顯是沒有準備。田嬸把馬川讓進屋,倒茶,洗水果,又問他餓不餓,說要煮兩個雞蛋。嚇得馬川連連擺手,說,剛吃過,剛吃過。田嬸坐下來,說,川子也老了,這么多白頭發。

前幾年就有了。馬川說,您看起來還挺年輕。

年輕啥啊?田嬸說,黃土都埋到脖子了。

田嬸是看著馬川長大的。小時候家里窮,每到田嬸家來玩時,田嬸都會想方設法給馬川弄點好吃的:一塊糖,半個西紅柿,一片烙饅頭干,一把炒花生……田嬸就像一位技藝高超的魔術師。絕大多數時候,她會為馬川煮一個雞蛋。鋁皮壺裝上水,雞蛋放進去,壺放在煤球爐上,水開了,雞蛋也熟了。有時煮兩個雞蛋,馬川與田嬸的兒子馬塵每人一個。有時只有一個雞蛋,馬塵就沒有。馬川吃著雞蛋,聽馬塵不斷咽口水的聲音,卻舍不得分他一半。后來馬塵患上白血病,那一年里,母親絕不允許他再吃田嬸一個雞蛋,卻將自家雞蛋幾乎全都送給了田嬸。源源不斷的雞蛋們沒能留住馬塵的生命,臘八節那天,12歲的馬塵在田嬸懷里死去。那時田嬸還年輕,卻在一夜之間,失去滿口牙齒。

馬川至少吃過田嬸幾百個雞蛋吧?那些雞蛋讓馬川長得人高馬大,讓他的童年里多出無比美好的期盼。突然馬川有些內疚:這次回老家,他本該早給田嬸備好禮物,早過來陪她說說話,可是他竟將她忘得干干凈凈。假如不是路過,假如不是遇到,或許直到回去,他都絕不會想起她。

馬川找來鐵鍬,幫田嬸將院里雜草清除干凈。田嬸說,很快要搬進樓房了,鏟它干什么呢?又說,其實我也想鏟一鏟,但這些天彎不下腰,痛得很。馬川說,我爹也腰痛,在鎮里打吊瓶,明天送他去醫院時捎你過去看看。田嬸忙說,不用不用,歇些天就好了,一直這樣。說著話,田嬸硬將兩個雞蛋下鍋煮了,說,川子你吃了再走。

馬川給田嬸留下一千塊錢。平時他不帶現金,因為回老家,特意取了三千塊錢。田嬸推辭不要,說她不缺吃不缺穿,要錢沒有用。這句話讓馬川差點掉下眼淚。只要不缺吃不缺穿,日子就算富足,要錢就沒有用。假如城里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也許那些疲憊、焦慮、恐慌、爾虞我詐、鋌而走險就會少了很多。

兩人推搡很久,田嬸硬是不肯收下。最后馬川急了,扔下錢匆匆逃離。他去后夼的小樹林里坐了一會兒,看樹葉在草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看兩只麻雀交頭接耳,看一只野兔大搖大擺地從他面前走過,看一座低矮的墳塋上長滿了雜草,看風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村子很快就會消失,一起消失的,也許還有這片與世無爭的樹林。

有人走進樹林。是劉山。他不斷彎腰從地上揀起什么,扔進手里的蛇皮口袋。馬川走到他近前,見他揀尋的是隨處可見的石頭。那些石頭大小不一,形狀不一,唯一共同之處就是稍薄一些。

揀石頭干什么?

摞。

摞什么?

玩。

摞什么玩?

隨便摞。

在哪兒摞?

家。

劉山的話簡短含糊,概括力極強。馬川突然對他的作品產生了興趣。

劉山是守村人。小的時候,婦女們湊到一起繡花,孩子們也湊到一起嬉鬧。他們先圍著婦人們瘋跑,然后跑出去,街路上頓時喊殺震天。婦人們擔心孩子的安全,每隔一會兒就出去看看,或囑咐幾句,或把他們吼回來,唯劉山娘穩如泰山。那是劉山娘一生里最為自豪的時刻,因為劉山表現出異乎尋常的乖。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娘身邊,或玩泥巴,或玩剪刀,或玩娘的衣襟,或玩自己的手指。他娘說,看看俺家山子,這么聽話,一點兒不調皮。劉山從三歲安靜到五歲,從五歲安靜到八歲,劉山娘就慌了。劉山是個傻子,村里人這樣說,鎮上的大夫這樣說,后來,連劉山娘也這樣說。“無傻不成村”,想不到這個傻子,落到自家。

劉山不是標準的守村人。他傻,卻傻得并不徹底。他讀了小學和初中,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他有喜怒哀樂,會用剪刀剪出活靈活現的牛羊,只看一遍就能將電視劇主題歌唱得有模有樣。有時馬川甚至弄不懂別人為何會把他當成傻子,就因為他極少與人交流?就因為他常常莫名其妙地暴躁不安?就因為他常常自言自語?就因為他常常在滿月之夜像狼那樣坐在地上嚎叫?就因為他永遠學不會兩位數加減法?就因為他永遠讀不完整一首杜甫的詩?就因為他永遠學不會虛榮、拜金、客套、鉤心斗角、爾虞我詐?

所謂傻子,或許就是與我們不一樣的人。

我能去看看嗎?馬川問。

來。劉山走到前面。

劉山住在村西,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劉山娘在八年前死去,死去之前,她掐著劉山的胳膊,直把兩道傷痕掐進劉山心里。娘和村人認為劉山永遠是個孩子,可是那時他已經40歲了。現在劉山48歲,本命年,屬龍,可他仍然是個孩子。村里蓋樓時,大膀子專門問過劉山,劉山說不搬。大膀子說,你可考慮好,樓用老房換,不用花一分錢。劉山說,不搬。大膀子說,以后村里就剩你了怎么辦?你老了怎么辦?連一碗水都不會有人送給你。劉山不說話,將撿來的石頭倒在地上。

劉山家門口,有一棵老得不再結果的石榴樹,樹干扭成麻花,密密麻麻的枝條上,葉子稀疏。劉山打開院門,馬川就驚住了。

院里有一座城。一座由石頭摞成的城。一座由數以萬計的石頭摞成的城。有些石頭帶著絲絲縷縷的銀色或者金色光澤,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城很抽象,城門、城墻、廣場、建筑群……全然沒有它們該有的樣子。然而僅憑一眼,馬川就知道它們是城門、城墻、廣場、建筑群……有時候,越概括越抽象的東西,反而越具體,越逼真。城復雜高大,與腰齊平;城搖搖欲墜,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倒。

馬川蹲在城前,大氣不敢出。

劉山將一塊石頭托在手里,打量一會兒石頭,打量一會兒城,然后將石頭小心翼翼地放上去。他再一次細細打量剛剛摞上去的石頭。蹲下,打量;站起來,打量;退后兩步,打量;再蹲下,打量;再站起來,往旁邊走兩步,打量;再換一個角度,打量……馬川從未見過一個人如此專注,卻只為一堆摞起來的石頭。稍后劉山再拿一塊石頭,打量;蹲下,再打量……

你壘的是哪座城?馬川問他。

不是城。

那是什么?

不知道。

你心里總得有個參考……

沒參考。

也得有個名字……

沒名字。

摞了多久?

三個月。

還要摞多久?

倒了為止。

然后呢?

再摞。

來陣風就能刮倒吧?

雞蹬一腳都能蹬倒。劉山退后兩步,瞇著眼,看著城。

為什么不保護起來?

為什么要保護起來?

費這么大勁兒摞起來的,倒了多可惜……

再摞。

你為什么要摞它?

你為什么要吃飯?

馬川竟無言以對。也許在劉山眼里,將這些石頭摞起來,就像別人吃飯一樣重要,就像別人刷手機一樣重要,就像別人掙錢一樣重要,就像別人談戀愛一樣重要,就像別人買房子一樣重要,就像別人交際一樣重要……有時候,問題即答案。

為什么要摞它?因為要摞它。就這么簡單。

馬川很想給劉山留下點什么,錢,或者隨便什么東西。可是他什么也沒有留下。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聽到院子里傳來“嘩啦”一聲,他沒敢回頭。

他怕那座城倒塌。他怕那座城沒有倒塌。

他怕那座城倒塌。

7

回去,馬涓不在,彩玲說冬梅喊她吃飯去了。馬川問,冬梅是誰?彩玲說,馬涓說是初中同學,難得回來一趟,非要一起聚聚。母親又在準備晚飯,她把臘肉放進冰箱,想了想,又掏出來,說再炒個辣椒。馬川說,別做這么多了,我一會兒也出去吃飯。

幾個同學知道我回來,硬要喊我。馬川看看彩玲,說,山后柳家的,現在開貂場,我跟你說過……

沒人喊馬川。馬川約了孫桂香。從劉山家出來,馬川接到孫桂香發來的信息,問他,晚上見面怎么樣?馬川想了想,說,7點半,百花深處。百花深處既是鎮上最貴的酒店,也是鎮上最安靜的酒店,更重要的是,還是鎮上最浪漫的酒店。上次回來,孫桂香請他在百花深處吃飯,她喝得有點多,要馬川送她去樓上鐘點房休息。到了房間,孫桂香抱住馬川哭泣,馬川問她哭什么,她不說話,只是哭。她的眼睛深處開了桂花又凋零了桂花,身體綿軟得就像夏日的風,燥熱得就像夏日的風。她哭了一會兒,躺到床上,看似睡了過去。馬川在床頭柜上放了一杯水,下樓,坐到窗前,看垂柳們沖著河水低下頭顱,看花兒開得浩浩蕩蕩,看成群的野鴨從蘆葦蕩中飛起,看垂釣的老人盯住河面,久久不動……一條魚躍出水面,夕陽碎了,少年時光如水般漫開又如水般退去,花兒開了又敗敗了又開……待孫桂香從三樓下來,馬川也喝多了。他沒有上樓休息,而是跑到河邊,摟住一棵樹傻笑不止,又與一條突然出現的狗拜了把子。

酒店主要面對城里游客,該有的一樣不缺。城里人好不容易來趟農村,進了酒店,卻在瞬間回到城市。馬川要了個小包廂,點了六個菜,并特意囑咐服務生千萬別放辣。上初中時孫桂香就不吃辣,這么多年過去,她仍然沒能將小小的辣椒降服。

馬川打開窗戶,將頭探出去抽煙。孫桂香推門進來。她穿著拖到腳踝的碎花長裙,戴著遮住半張臉的大墨鏡,身上散發出苦艾香水的氣味。馬川把剛點著的煙掐滅。孫桂香說,你抽就行。她繞到馬川身邊,輕輕擁抱他,馬川感覺到她松垮垮的小腹與加墊了海綿的胸部。坐下,兩人似乎都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馬川起身出去,說催催菜。等他回來,孫桂香已經將兩個高腳杯倒滿了酒。

一會兒怎么回去?

鎮上有代駕。孫桂香說,我有電話。

不過兩年多不見,孫桂香老去很多。馬川清晰地看到她的頸紋,她的魚尾紋,她的雖涂了口紅卻仍然干澀的嘴唇,她的正在失去彈性的皮膚。似乎女人老去只需一兩年,并且,在前方的某個時刻,加速度還在等待著她們。

兩杯紅酒下去,孫桂香的話多起來。她說她所在的村子也在計劃搬遷,新樓已打起地基,估計很快就會搬過去。又說這兩年常有城里人去村里租房,裝修一番后,或每年過來住幾天,或干脆住下不走,一待就是大半年。有人甚至會開塊地,種下蔬菜和糧食,養起雞鴨和土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得比鄉下人還要鄉下人。

以后,城里人不像城里人,鄉下人不像鄉下人了。她說。

但孫桂香一直不太像鄉下人。從氣質到穿戴,她都沒有鄉下人的那種土氣。高中畢業后她去縣城打工并認識了她的前夫,兩人只談半年戀愛就結了婚,又一起過了半年就離了婚。她在城里又混了幾年,學了美容美發,回來在鎮上開了家美發店,每天把自己的頭發弄得比城里人還要時髦。再后來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再婚,關掉理發店,日子便熬到了現在。孫桂香的丈夫本來是船員,成年累月在海上漂,雖然兇險,但賺錢多。后來每年封海期增加到四個多月,船員干不下去了,他就給海邊的養殖場打工,養殖海帶和扇貝,人曬得像煤球一樣黑。再后來養殖場效益不好,他回到鎮上,去一個貂場打工,辛苦不說,還賺不下幾個錢。這些孫桂香都能忍受,她受不了的是那種氣味。每次丈夫都會帶回一股濃烈的臊臭味,即使洗兩遍澡,也洗不干凈。更多時候丈夫干脆不洗澡了。他說,洗了有什么用呢?明天早晨去貂場,又是一身臭。

雖然孫桂香沒說,但馬川能夠想到,當她的丈夫將臭烘烘的身體湊過去求歡時,她會拒絕他。就算沒有拒絕,心中也充滿厭惡。

雖然她的丈夫,是為了這個家。

兩人聊了一會兒初中生活,聊了一會兒董老師,又聊了一會兒馬川的工作。孫桂香說,能賺很多錢吧?

馬川說,還是那樣,撐不著也餓不死。

哦。孫桂香說,閨女該升高中了吧?

剛高考完。馬川說。

真快,這才一轉眼的事,就要上大學了。孫桂香說,沒出去散散心?現在的孩子,高中三年,能揭一層皮。

和同學去淄博了……過幾天去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

嗯。

意大利佛羅倫薩?

嗯。

去那地方干什么?

去看看……

得花挺多錢吧?

還行。

看來這幾年你真沒少賺。孫桂香說,別人出去旅游,蘇杭錫。就算出國,新馬泰。你這倒好,一下子干到歐洲……

馬川笑笑。孫桂香喝掉半杯酒。沉默。

我想種地黃。孫桂香突然說。她的聲音很大,語速很快,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不是下決心種地黃,而是下決心將這件事告訴馬川。

我不想讓他再去貂場了,孫桂香接著說,我也不能總這么閑著。

河邊不是有很多嗎?

那些哪夠挖?孫桂香說,這幾年地黃價格起來了,很多人去挖,河邊早都被挖光了。去年北夼村有人種了十幾畝,發了財……

你可考慮好。

考慮快一年了。孫桂香說,咱這里能干什么?種糧食不夠成本,干養殖又臟又累不說,風險也大。理發店也不好干了,都是老頭老太太,十塊錢一個頭都嫌貴……想來想去,還是種地黃……

馬川從兜里往外掏煙。

得很多本錢。

馬川沒說話。

去年兒子結婚,給他在城里買房,錢都花光了……種地黃得30萬……

兒子不是她的兒子,是她丈夫的兒子。她與丈夫結婚的時候,同時有了一個8歲的兒子。

30萬都不太夠。孫桂香強調說。

馬川要出去抽煙,孫桂香再次提醒他在屋里抽就行。走出包廂,馬川才發現忘記帶打火機了。他去旁邊的小商店買了一個,點根煙,去百花河邊,坐下,慢慢抽。他突然很想就此離開——離開酒店,離開孫桂香,離開這個他盼了無數次、預料了無數種可能的夜晚。

孫桂香火急火燎地見他,原來只想向他借錢。

一支煙抽完,馬川又靜靜坐了一會兒,起身往回走。上樓,拐進走廊,他突然愣住。

他看到了馬涓。

馬涓正在抽泣。

馬涓正在抱住一個男人抽泣。

馬川聽到馬涓邊哭邊說,我太難了……

她開始瘋狂地吻著男人的臉。

男人背向馬川,一邊回吻,一邊輕輕拍打馬涓的后背。

馬涓抬手擦一把淚。她瞬間僵住。

男人回頭,無敵風火輪。

馬川靜靜地看著他們。

無敵風火輪尷尬地沖馬川笑笑,獨自回了包廂。馬涓愣怔片刻,走向馬川。她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馬涓說,我跟他聚聚,喝得有點多……

馬川說,快進屋吧,別讓人家等你。

馬涓說,我跟他,沒什么的。

馬川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馬川想起她的超市即使收款,也要與妹夫分得仔細。他其實早該猜到馬涓的婚姻出了問題。

回到包廂,孫桂香還在發呆,似乎連姿勢都沒有變。看馬川回來,她說,有點晚,我得回去了。

馬川說,再吃點。

孫桂香說,不吃了。

馬川說,差多少?

孫桂香盯著馬川。

馬川說,今年我想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再換輛車,這車沒法開了……過些天還得和閨女去趟佛羅倫薩……

孫桂香不說話。

差多少?

25萬吧。

總共投資30萬?

25萬也能將就。

總共需要25萬?

需要25萬。

還差25萬?

20萬也行。

馬川再次陷入沉默。20萬不是一個小數目,他能拿得出來。但其一,這得征得彩玲的同意;其二,他會傷筋動骨。

彩玲肯定會同意。他肯定會傷筋動骨。

馬川沒敢說會借給她。馬川連“我考慮一下”這樣的話都沒敢說。他只是說,等我回去問問彩玲。

也許在孫桂香看來,這句話等于徹底將她拒絕。

兩人在酒店門口分手,隔著至少一米的距離。

8

馬川再次來到百花河邊,坐下,看泛著銀光的河水。現在,他突然很想離開故鄉。

之前他如何想逃離,后來他就如何想回來;后來他如何想回來,現在他就如何想逃離。

他給朵朵打了一個電話,想問她休息了沒有,提醒她在外面注意安全。想不到朵朵說,我已經回來了。

回來了?馬川說,昨天不是還在淄博嗎?

昨晚回來的。朵朵說,那個……我有點感冒……

嚴重嗎?

有點發燒。

嚴重嗎?

還好。朵朵說,退燒了已經……

馬川決定明天就回去,雖然故鄉的行程計劃里還有兩天。

回到家,馬青正在桌邊喝酒,彩玲、母親和父親坐在院里聊天。馬川說朵朵感冒了,他想明天和彩玲回去。母親急了,說,回來一趟也不好好歇歇,怎么火急火燎的?朵朵嚴不嚴重?我現在就打電話問問。馬川說,她可能睡下了,明天再打吧。彩玲說剛才馬涓來電話了,說她今晚不回來,去閨密家住,兩人好好敘敘舊。從母親和彩玲的表情來看,馬川確信她們對馬涓的話深信不疑。

馬青回來的時候,貨車被剮蹭了一下,老板明天放他一天假。馬川問,還是老板頂你一天?馬青說他找了個老司機。又說雖是對方責任,但老板嫌耽誤事,可能會因此炒了他。馬川問,以前常剮蹭?馬青說,天天開車,總會出點小事。他喝下一口酒,馬川從他的臉上,看到對未來的恐懼。

父親想讓馬川再住幾天,說起碼等他出院再回去。馬川說他擔心朵朵,還是早點走,反正父親去醫院也是打打吊瓶,讓馬青或馬涓陪他就行。母親見他鐵定要走,開始給他準備要帶回去的東西:臘肉、花生、苞米 子、土雞蛋、咸蘿卜、咸魚、花生油、土豆……又開始洗菜和面,說一會兒蒸鍋包子明天給他們帶上。馬川說,包子就別帶了,天這么熱,到家就壞掉了。母親說熟包子壞不了,上次回來,朵朵很喜歡吃她包的包子。她切著菜,情緒低落,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碰上你爹住院,飯也沒好好吃上幾口不說,都沒能在家里住一宿。馬川說,雨停了,今晚我不去醫院,在家住。母親忙問父親腰還痛不痛了,不痛的話把被褥拿出來給馬川和彩玲鋪上。彩玲說她弄就行。鋪好被褥,彩玲去門口給朵朵打了個電話,回來悄悄對馬川說,聽聲音朵朵精神狀態很好,不像發高燒的樣子,應該是和同學鬧了什么矛盾提前回家了,你如果想在老家再住兩天也行。

馬川說,不,明天就走。

母親將包子蒸熟,已是凌晨一點多鐘。馬川躺在炕上,卻睡不著。院子里的夏蟲鳴叫不止,村后池塘的蛙聲此起彼伏,故鄉安靜卻又喧嘩,一成不變卻又天翻地覆。馬川確信自己沒有睡著,可是他做起了夢。

他夢到麥田和杏花,夢到赤腳跑過滾燙的土路,夢到疾馳在公路上的貨車,夢到哭泣的馬涓和失戀的朵朵,夢到18歲的孫桂香和18歲的自己,夢到父親和母親的葬禮,夢到村莊被野地占據,夢到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和被推平的老屋,夢到流離失所的野兔、刺猬和狐貍,夢到近在咫尺的百花河和遠在天邊的佛羅倫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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