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賈樟柯導演的“科長宇宙”里,《風流一代》稱得上是一部總結式的電影。這部電影的素材來自20佘年中斷斷續續的拍攝,采用了手持DV、膠片相機、RED相機等不同設備,其中半數以上的素材來自既往影片中未曾面世的鏡頭。這樣的拍攝方式顯然是不同尋常的,隨意而為、不設目的、長線追蹤,這使得影片中所使用的素材具有了某種超越于一般虛構式電影的真實性,可以說,導演通過在時間長河中打撈側影和碎片并將它們“拼貼”在一起的方式,富有實驗性地描繪了一幅關于中國社會20年間滄桑巨變的“浮世繪”。
影片選擇了3個特殊的時間地理節點作為串聯全片的骨架:2001年的山西大同,這一年中國“申奧”“入世”,轟轟烈烈地投入了世界貿易往來的浪潮,中國人憑著“十億襯衫換一架飛機”的艱辛勞動,胼手胝足地攢出了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家底:2006年的重慶奉節,這一年三峽工程已近尾聲,隨著奉節縣的最后一批移民踏上外遷之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系統性人口搬遷工程正式宣告結束;2022年的廣東珠海,這一年新冠肺炎疫情封控結束,AI發展日新月異,中美對峙暗流涌動……這三個節點都是21世紀中國社會發展史上舉足輕重的一頁,其中涉及經濟格局、人口流動、日常生活、社會情感等方方面面的變化,也包含著階層、代際、性別、觀念之間的摩擦和碰撞。
言說歷史,特別是言說正在發生的歷史是需要勇氣的,在塵埃尚未落定之時,我們的每一個判斷都必然受到認知的局限和由此帶來的種種疑慮的侵擾:我們的記錄是客觀的嗎?如何區分事實與偏見之間的界限?如何選擇創作者自身的立場?以上這些都會成為創作者望而卻步的“攔路虎”。從這個角度上說,在這個創作越來越趨于瑣細和微觀的“小時代”,《風流一代》所進行的嘗試無論成功與否,都無疑應該得到我們的敬意。
如果說20佘年的歷史變遷構成了影片的時間縱深,三個地點的遷移轉換構成了影片的地理跨度,那么,男女主人公的行動軌跡便是將影片的經線與緯線交織勾連起來的線索。我們不妨將整個故事概括為兩次“尋找/被尋找”和三次“分道揚鑣”:在2001年的大同,“他”決心去南方闖蕩并單方面與“她”辭別;在2006年的奉節,“她”千里迢迢南下尋找“他”,“他”避而不見,最終“她”決定與“他”分手;在2022年的珠海,創業失敗的“他”決定回鄉尋找“她”.而在故鄉度過了漫長一生的“她”卻已不愿再回頭。動蕩、遠行、分離、發財、破產、鄉愁……這些詞語不僅是男女主人公不可回避的生命印記,更是21世紀的前20年中,無數中國家庭和中國人共同的際遇和縮影。
放眼更加久遠的文藝創作脈絡,“尋找”更不是什么鮮見的話題,《古詩十九首》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琵琶記》有趙五娘不遠千里尋找進京赴試的丈夫蔡伯喈;《紅鬃烈馬》有薛平貴升官發財后回鄉尋找并試探苦守寒窯十八年的妻子王寶釧,等等。“離鄉謀生且負心薄幸的男子、原地守候且忠貞不渝的女子”,這組人物關系衍生出了中國文學中無數傳唱不休的故事。毫無疑問,在這些故事中,女性常常處于十分被動的地位,她身受重重規訓,被圈養在閨閣之中,因此只能被迫接受丈夫的決策,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從影片本身來看,導演對“巧巧”的覺醒是有一些設計的:影片的第三部分是“他”尋找“她”,而“她”拋棄“他”的故事,這完全是對第二部分主要情節的反轉,導演讓女主人公頭也不回地加入了跑步的人潮,將拄著拐杖的男主人公留在了原地。這似乎表明“巧巧”脫離了對“斌哥”的精神依附,她已經成為自己的主人。

《風流一代》中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女主人公全程沉默,只在全片的結尾發出了“哈!”的一聲吶喊。這部影片對臺詞的使用極其審慎,大部分鏡頭只有環境聲和配樂,但無論如何,男主人公和配角們還是說話的,在他們的對比襯托之下,女主人公的沉默就顯得格外突兀和刺目。這樣的安排背后有何深意?“她”究竟為什么一言不發?
根據賈樟柯導演的解釋,“巧巧”的沉默是創作過程中靈感突現的結果:在影片前半部分所拍攝的素材中,女主人公是有正常臺詞的,直到奉節部分,在拍攝船上買盒飯的一幕時,由于現場噪聲太大無法收音,采取了手勢溝通的方式表演這段情節,事后導演發現效果很好,索性刪去了前半部分中女主人公的所有臺詞。似乎這種不同尋常的沉默是一種偶然性的結果,這樣的解釋當然可以成立。但若從一個女性的成長史這一角度來看,“巧巧”的沉默無疑是電影中令人感到遺憾的部分。2001年、2006年、2022年是“巧巧”與“斌哥”發生交會的僅有的三個時間節點,我們好奇的是,在這之外的其他時間、當她不在“斌哥”眼中的時候,她在干什么?2006年到2022年間,“巧巧”脫離“斌哥”并主宰自己人生的關鍵階段,在電影的講述中竟是一片空白。
由是觀之,沉默的其實從來不是“巧巧”,而是電影中無法真正看見女性的敘事。這種沉默所反映出的,是故事講述者本身的傲慢、隔膜與失語。如果創作者從不曾走入她的生命細節,不曾走入她真實的淚與笑、痛苦與熱烈、絕望與希望,那么能夠打撈出的便只能是浮光掠影。可以說,《風流一代》勾連起21世紀以來社會變遷圖景的嘗試令人敬佩,但作為影片主線的女主角的成長故事,卻終究流于俗套與空洞。
在女性自我意識日漸覺醒,社會貢獻日益增長的今天,我們所希望看到的,代表著過去20年中國無數平凡女性的“巧巧”,應當是能頂“半邊天”的女性,是用自己的雙手參與締造了這個國家滄桑巨變的勞動者,她已經、正在并且還將繼續創造和譜寫屬于自己的燦爛歷史。毫無疑問,當這個世紀的歷史書卷合上之時,屬于她和她們的斷語,也絕不會僅僅只有“風流”二字而已。
(摘自《中國婦女報》)(責任編輯張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