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趔明與他的紅黑榜

榜者，公開張貼的文告或名單也。古代科舉考試，成績揭曉之日，便是放榜之時。屆時，那些高中者的名字將寫在黃色大紙上，張貼于貢院東墻。因用黃紙書寫，也被稱為金榜。與此相反，古時犯事的逃逸者，官府為緝拿方便，也常將相關信息寫在普通粗制的紙上，張貼于大街小巷與城門口。隨著時間推移，前者逐漸演變成后來的紅榜；后者則變成了今天的黑榜。

唐趔明或許并不清楚紅榜黑榜的來歷，但他推行的“紅與黑”榜獎懲機制，卻實實在在助推了鄉風文明，促進了產業振興。

紅黑榜剎住人情風

初秋時節，稻谷收割完的川東小平原——開江縣，一派閑適。那一個連一個空落落的壩子，除了偶爾有放鴨的老人，趕著一群嘎嘎嘎叫喚的麻鴨，在里面晃悠，余下便是無邊的空寂。此時，位于該縣后廂的甘棠鎮轉洞橋村，也一片安閑，稻谷上倉的村民們，都待在自家屋門口，擺著家長里短。但村支部書記唐趔明卻沒有閑著，他坐在村委辦公室電腦前，忙著處理村上事務，那個叫吳賢進的大閘蟹養殖老板，準備在村里擴大大閘蟹養殖規模，他得對合同反復推敲。唐趔明正點著鼠標，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推門而進。“唐書記，找你說個事。”花白頭發撓著頭皮，有些靦腆。“郭社長？什么好事？”唐趔明抬起頭，一見是7社社長郭云柏，放下鼠標微笑著望向對方。“是……是……是這樣的。”郭云柏漲紅著臉，結結巴巴。好半天才說明白。原來，還有3天，他就滿60歲，按村上“紅與黑”榜獎懲機制，辦酒宴除紅白喜事及年滿60歲，可提前3天向社里申報，社里再報村委會，待村委會審批后方可舉辦，否則，將納入黑榜。郭云柏是社長，無需向社里請示，但得向村委會申報。

“祝賀！祝賀！不過，老郭，得按規矩來。”“那是，那是！唐書記，這次就請幾家走得近的打個堆，不多，3桌。”郭云柏邊說邊伸出3根手指，并掏出300元環境保證金。“3桌？你也太小氣了嘛！”唐趔明接過保證金開著玩笑。“哪能像以前，何況我是社長。”郭云柏說完，轉身走了。

“這個老郭！”唐趔明望著郭云柏遠去的背影，搖搖頭。

他想起了從前。

那時，村上還沒出臺“紅與黑”榜獎懲機制，濫辦酒宴成風：滿月酒、三早酒、喬遷酒……一些人情送出去太多，一時又找不到名目辦酒宴的村民，靈機一動，于是，母豬下崽，母牛生牛犢，母雞孵雞仔……都堂而皇之地擺起了酒宴。一到臘月、正月，家家戶戶都忙著辦酒宴，村公路兩邊擺起的長龍，綿延數里，許多時候，連車輛都難以通行。在唐趔明的記憶里，酒宴最多的一天，他吃了13個酒席。第一處酒宴端起酒杯，剛抿上幾口酒，夾上幾筷菜，又匆忙趕往下一處，然后再下一處。

本不想湊熱鬧的郭云柏，經不住家人鼓動，也加入到辦酒宴的行列。郭家人多，不須巧立名目，便能做到年年辦，甚至一年辦兩次，結果，小日子越過越凄惶。

面對村里愈演愈烈的酒宴，唐趔明和村委一班人反復調研后，出臺了“紅與黑”榜獎懲機制，第一條便是針對“濫辦酒宴”。機制規定，除婚喪嫁娶（二婚除外），辦生日宴須年滿60歲且是整十數，每次酒宴不超過10桌，每桌菜肴不超過12個。同時，每桌繳納環境保證金100元（清理打掃完衛生后退還），提前3天申報。否則，除收繳席桌上的菜肴，還將進入黑榜。

紅黑榜出臺，贏來村民一片喝彩，大家早就盼著整治這股歪風邪氣了。但偏有人頂風違紀。一個叫郭興華的村民，悶聲不響地在50歲生日時大肆操辦酒宴。村委會接到舉報，唐趔明立即組織村委會成員，分頭前往通往郭興華家的各主要路口，待勸回前去吃酒宴的村民后，又會合到一起，浩浩蕩蕩奔赴酒宴現場，不顧郭興華一家人的謾罵與阻攔，當場收繳酒席，將其送往養老院。當天晚些時候，即將郭興華納入黑榜，并將其張貼于村委會公示欄。村委會的逗硬做法，讓那些蠢蠢欲動者，再也不敢輕舉妄動，濫辦酒宴的歪風終被剎住。

郭云柏是在辦完酒宴的第三天，拽著村文書再次走進村委辦公室的。“唐書記，垃圾都處理干凈了，文書檢查了。”他邊說邊伸出手。“小氣鬼，都不多辦幾桌！”唐趔明打趣著，將300元保證金遞了過去。“唐書記，這次我都沒收禮金呢。過去，我也不想辦，可家里人……這下好了，用不著天天想著還人情了。”郭云柏接過錢，一臉開心。

紅黑榜喚來真善美

孤苦伶仃的王名恒老人，年近八旬，本以為自己將孤獨地終老一生，誰知，就在“紅與黑”榜獎懲機制出臺半年后，20年音信全無的繼子王小平打來了問候電話，并轉來500元生活費。繼子還說，今后每個月都將按時給生活費。王名恒捏著電話，激動得熱淚直流。

6歲那年，王小平隨母親改嫁來到轉洞橋村做了王名恒繼子。王名恒雖說掙不了大錢，生活上卻從沒有虧待過他，別人家孩子該有的，王小平一樣不缺。王名恒常對人說，只要小平愿意讀書，哪怕砸鍋賣鐵也要供給。奈何王小平成績平平，初中畢業便棄學外出務工。剛出社會的王小平，對養父很孝順，節假日及生日，總不忘打電話問候，每逢春節前回家過年，總會給養父送上精心準備的禮物及現金若干。

然而，隨著母親去世，這種狀況悄然改變。先是電話變得稀疏，接著，過年也懶得回來，即使回來了，打個照面找個借口又出去了。到后來，王小平干脆不再回家，并斷絕了與繼父往來，更別說支付贍養費。眼看自己一天天衰老，生活變得無著落，王名恒在多次聯系繼子無果后，找到村委會。唐趔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試著與王小平溝通，對方卻愛理不理，到后來竟怪罪他狗咬耗子管閑事，氣得唐趔明直想罵娘。碰了一鼻子灰的唐趔明，也曾想過走法律程序給老人維權，老人卻死活不答應，他只好自己想辦法，通過村委會幫助老人解決低保，并安排他在村上做保潔，同時要求老人繼續與繼子溝通，力爭讓對方回心轉意。

事情的轉變，皆緣于“紅與黑”榜獎懲機制的出臺。

那天，在廣東東莞務工的王小平，從同村人口中得知“紅十條”村規民約，吃了一驚。他詳細了解相關情況后，迅即聯系老家的朋友，并要對方將村規民約拍照發給他。王小平看完“紅十條”，心里一咯噔。里面除“嚴禁濫辦酒宴，嚴禁以各種理由不參加公共事業建設，嚴禁吸、販（外流）、種、制毒品”等，“不孝敬、贍養父母”赫然在列。更糟糕的是，違背其中任何一條，都將進入黑榜，都將以戶為單位納入“黑名單”。一旦納入“黑名單”，將暫停享受國家有關優惠扶持政策、停辦所有審批手續。若兩個月改正觀察期能悔過自新，經當事人口頭或書面申請，再經村民代表大會討論同意取消，方可享受普通村民待遇。想想自己的行為，豈不是有被納入“黑名單”的危險？到時如果張貼出來，臉上無光不說，自己回老家辦個事，簽個字，蓋個章，都將遇到麻煩！不過，萬一……

王小平抱著僥幸心理，再次電話聯系老家的朋友。對方告訴他，濫辦酒席的郭興華自納入“黑名單”后，急得只差沒上吊。他聽完，心里“咚”地一沉。就在此時，村委會電話來了，村文書解釋完“紅與黑”榜獎懲機制，說起繼父的贍養，王小平還沒聽完，便滿口應承：“我知道了。”于是，出現了先前的一幕。

事實上，因為紅黑榜，村里打架角孽（吵嘴）的少了，坑蒙拐騙的消失了，不贍養老人甚至虐待老人的沒有了……幾度消失的真善美，重又綻放出新的光芒。

紅黑榜助推產業興

楊松松出社會早，那些年，他一直在外打拼，憑著聰慧的頭腦與吃苦耐勞的精神，掙下了可觀的家業。可每每有了空閑，心便無端地發慌，尤其是隨著年齡增長，這種感覺越發強烈。他明白，他又在想念那個地勢平坦、水源富足，兒時摸魚捉蝦的老地方了；想念老家正月十五晚上場鎮上空翻滾的火龍；想念豆筍回鍋肉、甘棠撒子、糯米油子……

也許正是這種深深的戀鄉情結，他一直與老家保持著密切聯系。當得知開江縣長堰溝農業發展有限公司承包村里水塘和大片稻田，準備種植有機稻，養殖甲魚、桂魚、武昌魚……那些撂荒的田土又將煥發勃勃生機，老百姓又將增加收入，他高興得就像自己開公司賺了錢。他開始關注長堰溝公司的一舉一動。然而，僅僅半年過去，壞消息便接連不斷地傳出。先是孩子們趁著周末，躲在角落垂釣，被公司人員追攆，家長們卻不以為然，“不就是釣條小魚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孩子掉進水里，你們負得起責嗎？”“地都沒踩熱呢，還想……”家長們的縱容，助長了孩子們的野性，他們開始堂而皇之地公然垂釣。那些名貴魚苗，還沒來得及生長，就已進了油鍋。到后來，成人們都暗自參與……可憐長堰溝公司，雄心勃勃而來，最后灰溜溜而去。長堰溝公司撤離的消息，兜兜轉轉傳到楊松松耳中，已是半個月后。得到消息那一刻，他一聲長嘆，慶幸自己當初沒有盲目回老家投資。

楊松松得知村上推行“紅十條”村規民約，出臺“紅與黑”榜獎懲機制，有些驚喜，不過，又很快搖頭，鄉里鄉親的，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那些違規行為，哪能逗硬執行懲處？然而，當濫辦酒席的郭興華被納入“黑名單”，取消村民待遇；與繼父斷絕關系的王小平，主動承擔起繼父贍養的消息，接連傳到他耳中，他明白，回老家投資的時機到了。

楊松松回到村里承包水塘與稻田，養殖小龍蝦，種植有機稻，不僅沒被“圍獵”，還時時受到村民呵護。他養殖的生態小龍蝦，個大體壯，除銷往本地，更多流向了重慶、達州等大中城市；他種植的400畝有機稻，品質好，產量高，價格貴得咬手，卻供不應求。賺了錢的楊松松，每每碰上唐趔明，總是動情地說：“唐書記，多虧了‘紅與黑’榜獎懲機制，不然，我的小龍蝦與有機稻又泡湯了，我又該拍屁股走人了。”

像楊松松這種受“紅與黑”榜獎懲機制庇護而返鄉創業的大有人在：養高品質魚的唐趔勝，養殖大閘蟹的吳賢進。“紅與黑”榜獎懲，就像和煦的春風，蕩滌著那些污穢，轉洞橋村的鄉風民俗為之一變：濫辦酒宴的沒有了；投訴子女不孝敬、不贍養的消失了；無理取鬧、不聽勸阻的隱遁了……就連曾經到北京、達州等地多次上訪的李三玉，也停止了上訪。大家都自覺踐行“紅十條”，把心思用在產業發展、致富奔康上。

隨著鄉風民俗轉變，轉洞橋村社會經濟的發展，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大好態勢，該村先后獲得“全國人民調解模范村”“四川省鄉村振興示范村”“四川鄉風文明名村”“四川省環境優美示范村莊”“省級四好村”“省級樣板村”、四川省鄉村文化振興“百千萬工程”等眾多榮譽。

但唐趔明深知，榮譽只屬于過去。在今后的歲月里，如何進一步運用好“紅與黑”榜獎懲機制，推動轉洞橋村又快又好地發展，是擺在面前的一道難題。不過，他堅信，隨著“紅與黑”榜獎懲機制持久深入人心，廣大村民一定會越來越自覺踐行“紅十條”，從而全身心投入到鄉村振興，促進轉洞橋村社會事業的全面發展。

作者簡介：

林佐成，男，四川開江人，正高級講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達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開江縣作家協會主席，巴山文學院首屆特聘作家。先后在《人民日報》《四川文學》《四川日報》《華西都市報》《重慶晚報》《龍門陣》《精神文明報》《晚霞》《今晚報》《北京日報》《四川政協報》等刊物發表散文、小說多篇。出版散文集《空巢》《走開江》、長篇小說《風雨袁玉奇》。有多篇作品獲省市文學獎。

責任編輯 張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