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珍珠，假一賠萬，到手震驚了

被譽為“由生命孕育”的天然寶石，珍珠一直備受喜愛，近年來借助蓬勃的直播電商，珍珠交易正逐漸滑向無序，成為新型殺“珠”盤。2025年2月末，記者赴浙江“珍珠小鎮”諸暨山下湖鎮展開實地調查，同時對多個電商平臺售賣珍珠的直播間展開實測。業內人士稱，除了所謂的“開蚌”噱頭外，部分電商直播間確實存在以假亂真，用塑料珠、貝珠冒充淡水珍珠、淡水珍珠染色冒充海水珍珠等亂象。

“即使做了幾十年珍珠生意的人，也不一定能鑒別出一顆珠子價值幾何。”業內人士稱，珍珠行業的水深在于產業鏈條的不透明，珍珠價格受市場供需影響波動劇烈，缺乏統一標準等，普通消費者更是難以判斷真實價值。

假珠

2025年2月末，記者來到假冒“海水akoya珍珠”項鏈的發貨地——浙江諸暨山下湖鎮。

在這里，珍珠是引以為傲的產業——山下湖鎮淡水珍珠產量占全球同類產品市場份額70%以上，有著“中國珍珠之都”的稱號，還擁有全國最大的淡水珍珠交易市場——華東國際珠寶城。近年來，直播電商更是推動產業爆發式增長，據媒體報道，高峰時當地每天有珍珠相關直播近7000場，僅蛇年春節期間銷售額就超過13億元。

“山下湖不賣假貨，（華東國際）珠寶城更是不可能”“真珍珠都賣不過來，哪有可能賣假貨？”無論在蚌塘還是珠寶城，大部分農戶和商家都會開誠布公地說明蚌和珍珠的品類價格，比如是淡水還是海水珍珠、是否染色、有核無核等，他們對本地珍珠品質和信譽非常自信。但在這樣的氛圍下，仍有部分商家作假。

“直播間說是天然海水珍珠，實際上收到貨，刮了一下，發現里面是塑料。”浙江男孩小周告訴記者，項鏈是他們在抖音賬號名為“華夏蘊珠寶”的直播店鋪購買的，一共三條，兩條79.9元，一條售價159元。

小周說，項鏈到手后，他們發現珠子外面是一層薄膜，稍微刮一下就露出了里面的透明物體，“我們認為項鏈是塑料珠。”

向涉事店鋪投訴后，工作人員讓小周提供假貨證明，“只要證明了（是假貨），你牛。真的還能變成假的，就說明你調包了。”

“華夏蘊珠寶”的賬號簡介稱，他們是“諸暨山下湖珍珠從業者，三十三年珠寶歷史，想把山下湖的好珍珠分享給世界，一物一證，假一賠萬”。

直播間里，主播也打出“只賣天然珍珠，假一賠萬，支持全國復檢”的標語。在有人質疑“是不是真的”時，主播會走出直播間，將鏡頭對準珠寶城內的其他商家，并反問：“這里是哪里？對面賣珍珠，這里賣珍珠，你說我賣貝珠？有沒有腦子？我們在哪里啊？珠寶城啊，山下湖啊。珍珠市場我（怎么可能）賣貝珠？”

隨后，主播還拿出一份諸暨市監局山下湖所2025年2月印發的關于珍珠行業常見違法違規行為的文件，稱：“賣貝珠（人工合成珍珠）是要去‘喝茶’的”。

根據該主播直播中展示的位置，記者找到其線下店鋪——華東國際珠寶城的實體店“璨珍珠”，但該店大門緊閉。附近商家說，這家店白天不太開門，一般是晚上播。同日晚，記者再次來到該店，大門仍舊上鎖，但店內傳來直播帶貨的聲響，正與直播間內一致。

此后幾天，記者注意到，該賬號還會不斷轉移陣地，換小號直播，但產品和話術并不變，均打著“諸暨珠三代”和“諸暨山下湖華東國際珠寶城”的名義，稱其是珠寶城的示范經營戶。

除了塑料珠、貝珠冒充淡水珍珠外，業內人士稱，行業內確有部分商戶用淡水珍珠染色冒充海水珍珠的情況。相比淡水珍珠，海水珍珠溢價空間更大，Akoya珍珠、南洋金珠、大溪地珠、澳白等知名海水品種可賣出千元至萬元不等的高價。

有珍珠買家告訴記者，自己在淘寶一家名叫“落鴻鵠”的店鋪購買了一顆1000元不到的海水“大溪地”珍珠，發貨地為諸暨山下湖鎮。“周末在華東國際珠寶城做了個證書，結果發現是淡水珍珠染色處理（冒充海水）。”

記者添加涉事淘寶店鋪的店主微信后發現，其微信名為“帕克珠寶，珍珠源頭批發，南門A區”，朋友圈稱“本店所售均為天然珍珠，支持所有正規機構檢測”。不過記者并未在珠寶城找到該家店鋪。

假證

“有些無良商家把環境搞得烏煙瘴氣。”珠寶城老商戶稱，部分商家為了錢以次充好，這種情況在電商平臺上尤甚，“有些商家在淡水珍珠上涂一層類似珍珠光澤的物質，冒充海水珠。這種涂層對身體不好，配備的檢測證書也可以作假。”

為了實證，記者按照直播間彈出的“正圓無暇（編注：應為無瑕）極光海水ak小米珠”商品鏈接，購買了一條產品名為“延長鏈，海水歐卡亞小米珠”（羽皇金）的項鏈。收貨后，該項鏈附帶一張《珠寶首飾鑒定證書》，證書鑒定結論稱，該項鏈為“海水AK（0.1）”，顏色為“羽皇金”，蓋有“中原國檢珠寶檢測中心檢驗檢測專用章”，右側則是項鏈照片和檢測編號。

然而記者通過網絡并未查詢到該檢測機構相關信息。

隨后，記者將該條項鏈送至檢測機構。工作人員稱，該項鏈不是天然珍珠，是塑料，無法出具鑒定證明。記者又送檢另外一家檢測機構，鑒定人員說，不管里面是什么材料，都可以確定這是假珍珠。

為何一條假項鏈可以定制真珍珠甚至海水珍珠的證書？

有業內人士表示，這類鑒定證書的仿造難度并不高，成本也很低。此外，除了偽造權威鑒定機構的證書外，還有賣家虛構檢測機構，或者拿高品質珍珠送檢的證書反復“套證”使用。

值得注意的是，記者在諸暨當地蚌塘打撈并開出一顆淡水“愛迪生”珍珠后，隨機送檢華東國際珠寶城三家鑒定機構，其中名為“國家金銀制品質量檢驗檢測中心（南京）”的鑒定機構檢出該珍珠為“海水珍珠”“顏色成因未定”，另外兩家則檢出“淡水珍珠”。

電商平臺上的珍珠鑒定證書更是可以隨意定制。電商平臺上的某禮品批發店鋪告訴記者，可以批量訂制證書，批發價1元一張，量大的話可以0.5元一張，“不需要寄送珍珠鑒定，只需要在白紙上拍照即可。”

記者將前述淡水珍珠照片發送給對方，并要求對方在鑒定證書出具“海水珍珠”的證明。不多時，對方發來了鑒定證書樣品，“檢驗結論”寫有“海水珍珠”，蓋有“中鑫銀科金銀珠寶檢驗檢測中心”章，并有檢驗人和審核人姓名。

在另一家電商平臺上，記者發送了一只圓形塑料耳釘的圖片，要求商家訂制一張鑒定證書。對方發來電子版證書顯示，該鑒定證書檢測結果為“珍珠耳飾”，蓋有“珠寶玉石鑒定檢測專用”紅章。

賭蚌

除了兜售的珍珠以假亂真外，電商直播間還存在“賭蚌”騙局。此類騙局看中的是消費者希望購買到原生態的珍珠和體驗以小搏大的刺激。

記者隨機實測三個淘寶開蚌直播間，這些直播賬號均為個人號，粉絲并不多，但直播時在線人數很多，其中常見的是一種叫“猜點位”騙局。

這類騙局中，一進入直播間，主播便會積極和新人互動。開蚌之前，主播還會不斷叫觀看的人的名字，讓他們在公屏“扣點位”。記者在三個直播間隨機扣出了“16.5”（毫米）的數字。奇特的是，在接下來的開蚌環節，珍珠大小均為“16.5”。隨后主播和公屏里的人不斷起哄，稱記者中獎可以領取福利了。所謂的福利則是用折扣價拍下個“福利蚌”。在直播間第二次猜點位時，記者再次“猜中”，此次“福利蚌”升格為幾百元一個。

曾在淘寶直播間花費4000多元開一只蚌的莫莫也是在同樣的套路下“中獎”。

“一開始只是身邊朋友被騙，出于好奇心我也就去淘寶上刷了下開蚌直播、吃瓜，沒想到吃到了自己身上。”莫莫說，她隨機刷到一個粉絲數不多，但氛圍很熱烈的直播間，看著看著，就入了套。

莫莫說，她連續觀看幾個蚌都拍出了幾萬元的高價，主播稱，他們開的是“帝王蚌”，珠子很大，一般是保證17mm至18mm往上，并引導圍觀的網友“猜點位”，猜中即有福利。

在保18mm（珍珠大小）環節，直播間內一只蚌從999元起拍，每次拍賣加價幅度為999元，兩個網友花了近萬元帶走了七八顆珠子，莫莫開始覺得好像也沒那么坑。出于好奇，她在評論區猜了一個17mm的數字，在隨后公布結果時，主播稱莫莫正好猜中，一定要給她一個優惠，莫莫沒有接受，最后主播給出了另一種方案——讓她在下一輪拍賣中幫忙抬價，讓直播間氣氛更熱烈一點。

下一輪拍賣，加價仍是近千元一次，短時間內，一個蚌被迅速抬到了4995元，這時候突然沒有人加價，莫莫成了最后一個加價的人，于是她拍下了蚌。

“當時我沒覺得被騙，但后來想想怎么可能剛好就是自己中獎，以及為啥每次主播都能在連續開幾個蚌之后開到達標的點數？”莫莫說。

莫莫決定退單。當她向涉事店鋪客服提出前述疑問后，對方否認，但還是很快給她退了款。

莫莫觀察到，網絡平臺上有不少類似的開蚌直播間，套路也很相似，一般主播會開好幾個蚌，但前面幾個都達不到點數，到最后一個時，突然就開出了達到點位的珍珠，于是讓拍下的人覺得白賺了好幾個珠子。此外，直播間會不斷煽動情緒，起哄買家開出的珠子有多好，比如會大叫“哇妹子，我的天，你不要這個優惠其他人都在搶”“絕世好珠”這樣的話。

和莫莫遭遇類似騙局的張瑞也曾一次性猜中珍珠點位。

她說，自己在網絡平臺一個開蚌直播間看到，一個“愛迪生”的蚌能競拍到五六千元，覺得自己不會花這么多錢開一個蚌。隨后主播開始引導大家在公屏上扣點位，她隨便猜了一個。“沒想到一次就中了。”于是主播開始給她發福利，拿了三個小蚌給她開，并給了她388的專屬鏈接。她因不好意思退單便拍下了。

“殺珠盤”還在繼續。主播繼續讓直播間里的網友猜點位，這時候起拍價從388到了666，張瑞留了心眼沒再猜點位，但不小心點進去了主播開的抽獎，結果又“中獎”了，這次主播開了一個2599元的專屬鏈接給她拍……

塞珠

在諸暨山下湖鎮，不少商戶稱直播間開蚌有套路很常見。

“那些保點位、保顏色和聲稱無瑕的開蚌，大多數都是提前塞的，還有能連續開出十幾個大點位冷白色正圓珠子的，更是不可能。”一位賣成品珍珠的商戶表示，一個蚌塘都不一定能出這么多好珍珠。

他說，大部分好的珍珠開出來后都會被送去做成品珠寶，品相一般的、挑剩下的珠子可能會被塞進蚌里、放到直播間賣；也有些大點位的珠子會在拋光甚至染色后再塞進蚌里，供人開蚌取珠，“主要是一種娛樂效果”。

另一名本地商戶則表示，直播平臺上的“愛迪生”單珠蚌是塞珠重災區，而且塞珠表面看不出痕跡，珠子會被塞進蚌肉隔膜層，和早期種蚌的方式一樣。

“原生蚌是小時候就把珍珠（核）種進去，讓它長成珍珠。塞珠則是珠子已經開出來了，再在蚌肉上劃一個小孔，把珠子塞進去，塞好后蚌會閉合，養一個月也不會死，所以直播間才能總保開大點位的珍珠。”他說，實際上12--13mm品質好的單珠，價格都在三百多元，一百多塊錢即使有概率能開出好的單珠，也不可能每個直播間每次都開出。

“天然淡水珍珠蚌的壽命最長只有12歲，6歲的時候植入珠核，河蚌再生長6-8年，最大能開個十四五毫米的珍珠。” 他說，此外，有些直播間的鏡頭和打光很厲害，和實物差距很大，“去外面地上撿塊石頭，把石頭沾點水，再開一個濾鏡，石頭也能發光。”

另一位蚌商則稱，現在可以通過X光篩選蚌中珍珠的大小，篩選之后再發貨，不過仍然有人會自己塞珍珠，“找我們拿貨做直播的就有塞珠子的，也有讓我們（蚌商）塞的。”

對于哪些直播間在做塞珠，該蚌商表示不方便透露。

“即使做了幾十年珍珠生意的人，也不一定能鑒別出一顆珠子價值幾何。”有業內人士說，珍珠行業的水深在于產業鏈條的不透明，珍珠價格受市場供需影響波動劇烈，缺乏統一標準，普通消費者更是難以判斷真實價值。

他建議，一是不要通過開蚌的方式高價買珠，二是不要輕信直播間的話術，如果買到價值較高的珠子，可以找權威機構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