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來了

那個雪夜沒有月亮，狂風(fēng)在窗外嘶吼，卷著漫天飛雪，肆意拍打著被塑料布糊著的木窗。

我?guī)谆叵氤鋈ド蠋煌崎T見風(fēng)大雪急，就忍了又忍。晚飯時父親才到家，他從屋外進(jìn)門時，頂著一身的雪，氣呼呼地說：“這天要人命呢，真能凍死人！門口的雞圈完了，讓雪壓塌了，估計雞都凍死了！”一提到雞，我和母親偷偷相視一笑，還是母親有遠(yuǎn)見啊，擔(dān)心天冷雞被凍死，前兩天一口氣都宰了，讓我扔到屋頂凍著呢！

母親見父親回來，趕緊從廚房端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鯉魚。父親好吃魚，他也不挑魚，只要新鮮就行。看見飯桌上有魚有肉，他的酒蟲子就鉆出來了。他幾杯下肚后，話匣子就打開了，那打魚和伐木的故事就開始了。往往父親講到興頭時，母親就潑上一盆冷水，好讓父親的話早點(diǎn)打住。那晚，母親看父親已經(jīng)微醺興奮了，就提醒說，快過年了，花錢地方多，最近牛羊價格太低，現(xiàn)在賣了賠錢，得另想點(diǎn)辦法??！父親像是早有準(zhǔn)備，爽快地說，早想好了，賣陣子煤掙點(diǎn)零花錢！母親也同意，只是她勸父親，賣煤時帶上我，天冷路滑，萬一遇上情況，我還能搭把手。父親開始覺得我太小，最后看我也想去，勉強(qiáng)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天微微亮?xí)r，我聽見父親起床的聲音。冬天起床比較費(fèi)勁，睡覺時還有爐火，醒來時只?；鹦?，屋里涼颼颼的。父親幾乎不睡懶覺，無論春夏秋冬，母親分析過原因，有煙蟲子到點(diǎn)叫他起床呢。我觀察了，還真是這樣，父親醒來時總會干咳兩聲，雖然他壓著聲怕吵醒我們，但是我睡覺輕還是會醒。他常常在昏暗中先坐一會，然后摸一摸棉衣兜里的煙在不在。只要確認(rèn)煙在，起床就有勁頭了。他穿好衣服，悄悄推開門，一股子寒氣瞬間沖進(jìn)屋里，冷得我趕緊掖了掖被子，隨后，我就聽見父親在屋外毫不遮掩的咳嗽聲。

父親過完煙癮，也不回屋，那時天還沒亮透，他怕打擾我們。他一個人去廚房燒炭和開水，炭和開水是給車用的，這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發(fā)動機(jī)早都凍透了，不加點(diǎn)溫根本啟動不著。父親把燒好的炭放在發(fā)動機(jī)下，再往水箱里倒?jié)M開水，大約半小時后，先試著摁電動馬達(dá)，如果啟動不了，他就喊母親幫忙。母親給我說過，她煩父親喊她幫忙，因?yàn)楦赣H總說她跟不上趟。父親拿出搖把子，擼起袖子使勁搖，然后指揮著母親摁電馬達(dá)。一看還是啟動不著，父親就氣喘吁吁地埋怨母親說，配合，配合！這個事得兩個人配合起來，你看我搖得差不多了你得趕緊摁，不然我的勁就白費(fèi)了。母親本身也不太明白，被說得越來越緊張，繃著臉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一句也不反駁，依然按照她的節(jié)奏摁馬達(dá)。父親有時實(shí)在受不了，就大聲喊我過來幫忙，當(dāng)然，我更緊張得一塌糊涂。看我過來了，母親也不慣著父親，甩了甩手說，我早說了我干不了，非讓我干。

煤廠在加油站旁，離縣城大路很近。煤廠老板和父親之前都在漁場打魚，多少有些交情，所以賣給父親的煤價相對便宜。到煤廠時天剛微亮，父親怕我凍著，不讓我下車。于是，我蜷縮在車?yán)锿赣H。父親貓著腰爬上車斗先取鐵锨，因?yàn)榇┑钠ひ\厚，他往上爬時顯得有點(diǎn)費(fèi)勁。父親的鐵锨有點(diǎn)年頭了，把是用白樺樹做的，光溜溜的還有彈性，他中意這把鐵锨，用了很多年舍不得換。父親不緊不慢地一锨一锨往車上裝煤，遇到大塊煤，鐵锨就鏟不動了，他就彎腰抱到車上。不一會，來了幾個裝煤小工，他們看父親一個人裝煤，就對父親說，自個裝煤多累?。∽屛覀冄b也花不了幾個錢！父親停下來笑著說，這一車本身也掙不了多少，省下來的就是掙下來的！

太陽慢慢升起來了，煤廠彌漫著濃濃的霧氣。我感覺過去了很長時間，父親才把一車煤裝好，我從車后窗望去，裝得真滿啊，像一個小山丘。裝煤小工打趣說，行了，夠滿了！父親笑著說，和你們老板說好了，論車不論斤，整車隨便裝，一車150 塊錢！父親裝完煤后白發(fā)蒼蒼，因?yàn)槊济佣疾紳M了霜。他蹲在地上耷拉著頭，一動不動，他明顯累了。他脫下棉手套，從上衣口袋拎出一個布包，捏出一撮莫合煙，放在長條報紙上，熟練地卷起來，然后一邊抽著一邊打量著這一車煤，估計他在盤算賣給誰。

父親抽完煙，上車問我冷不冷，我咬咬牙說不冷。他說冷也得挺著，冬天賣煤不是好活，受受罪，就知道好好學(xué)習(xí)了。

車窗外戈壁灘上白茫茫一片，僅有倔強(qiáng)的芨芨草沒被雪覆蓋住。從煤場通往牧業(yè)隊的路不是正經(jīng)路，牛馬走得多了成了一條小路，父親沿著小路的印記小心地往前開，他也擔(dān)心陷進(jìn)雪窩子里。有一回，父親的車就開進(jìn)了下滿雪的渠道里，死活動彈不了，幸好遇見騎馬的牧民，兩人騎一匹馬送父親回了家，第二天他又請鄰居去拖的車。

冬天的戈壁灘真冷，經(jīng)常能看到凍死的野兔和呱呱雞，也能凍死人。父親見過路邊凍死的人，他說那人應(yīng)該是喝多了，晚上摔倒在路上起不來，天亮發(fā)現(xiàn)時，人蜷著身子躺在雪地里，和睡著差不多，看不出痛苦。這讓我想起班里的同學(xué)“一只耳”，他這個外號就是因?yàn)樗挥幸恢欢?。有年冬天他出門找牛，迷了方向，全身凍麻了，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跑到火爐旁，就輕輕搓了搓耳朵，耳朵就利索地掉了。大人都有經(jīng)驗(yàn)，遇到這種情況，應(yīng)該用雪輕輕揉搓，讓耳朵慢慢熱起來，千萬不能著急用火去烤。

我好奇地問父親，牧業(yè)隊這么偏，煤能賣出去嗎？父親很有信心地說，都不愿意去，那才缺煤呢！父親對牧業(yè)隊比較熟悉，秋天在那賣過大白菜。大約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就進(jìn)了牧業(yè)村。父親不停地摁車?yán)?，那聲音不好聽，甚至有點(diǎn)刺耳，像是狗尾巴被門給擠了。當(dāng)然，牧民們都知道，這是有人來賣東西了。父親把車停到村中間小廣場上，讓我下車活動活動腿，不然腳會凍壞。其實(shí)，坐這一路，我的腳早已經(jīng)沒了知覺，跳下車時都是酥麻的，像有很多小針扎著一樣。不一會，一群村民圍了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車上的煤變少了，原來是顛了一路，把小山丘顛平了。

圍觀的牧民越來越多，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有個牧民與眾不同，他個頭很高，精瘦的臉上長滿了胡子，他用老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就像老鷹盯著小雞，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好像我來了不該來的地方?！袄销棥庇貌惶骼臐h語問父親，一麻袋多少錢？父親說，一麻袋的不賣，一車200 塊錢。

“老鷹”聽完，瞇著眼望著天，掰著手指頭算著，然后略顯激動地和身邊人討論著。父親和我都聽不懂，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聊完有幾個開始搖頭了。

“老鷹”走近車廂，拿起一塊煤又問父親，這個燒起來，煙大不大？父親開玩笑說，煙小得很，比莫合煙大一些！父親的幽默沒有逗笑“老鷹”，反而讓“老鷹”臉色變得難看，他嚴(yán)肅地說，這車煤一噸不夠，200 塊錢貴了！父親瞪了他一眼，嘴里輕輕說了一句氣話?！袄销棥币姼赣H生氣了，就陰沉著臉走了。我覺得遇到麻煩了，小聲對父親說，好像就他懂漢語，他嫌貴走了，咋辦呢？父親不緊不慢地卷起莫合煙說，這天能凍死人，燒柴火扛不??！肯定有人買，你看著吧！

這時，有個扎花頭巾的中年婦女，領(lǐng)著孩子走到父親跟前，微笑著和父親打招呼。孩子的腿有點(diǎn)問題，走起來一瘸一瘸的。父親站起身向她介紹我，中年婦女還能說一些漢語，她睜大眼睛說我和父親長得像。父親小聲給我說，這家人不錯，她男人很老實(shí)，好多年前幫家里找過牛，大半夜送到家的，這些年一直有來往，我經(jīng)常給她家蘿卜白菜，他們不愛種菜。

看我還一臉茫然，父親接著說，之前帶你去過她們林場的家，她家有十一個孩子。說到這，我一下想起來了，那是個冬天，父親裝著一麻袋蘿卜和大白菜，又讓母親收拾了一包衣服，帶我去過一個氈房。印象深刻的是，氈房里上上下下鋪滿了花毯子，中間有個大鐵爐子，爐子上正煮著一鍋奶茶，鐵爐旁有兩個裝滿雪的大水桶，剩下的就是一氈房大大小小的孩子。大點(diǎn)的孩子坐在床上，小點(diǎn)的就躺在箱子上，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我很熟悉，大部分是我們兄妹三人的。見我們來，男主人轟走了正在小木桌旁啃包爾薩克的幾個孩子，他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來。這些孩子們看起來都很壯實(shí)健康，臉上都紅撲撲的。父親好奇地問他，多少個孩子了？男主人不好意思地說，11 個！聽到這個數(shù)字，我當(dāng)時嚇了一跳，永遠(yuǎn)記住了這個數(shù)字。

正當(dāng)父親和中年婦女寒暄時，“老鷹”拎著一個大桿秤和一個麻袋又回來了。中年婦女偷偷對父親說，他冬天也賣煤呢！父親一下明白了，笑著對我說，怪不得呢，遇見同行了！“老鷹”此時表情凝重，眼睛瞪得圓圓的，透著幾分不友好，他把秤和麻袋扔到父親腳下，故意朝著周邊的人說，你騙人呢！你這一車不夠一噸！你敢稱嗎？真夠的話，我200 塊買。聽“老鷹”這么一說，有的人開始起哄，圍過來的人更多了，中年婦女神色緊張地看著父親。

面對“老鷹”的質(zhì)疑和牧民們的圍觀，我心里有點(diǎn)怕了，父親也不說話，默默望著一車煤，狠狠地抽了兩口煙，夾煙的手指微微顫抖著，這時我有意識地往父親身邊靠了靠?！袄销棥币廊徊灰啦火埖卣f，敢不敢稱？沉默的父親終于爆發(fā)了，他使勁扔掉莫合煙，一臉怒氣地說，稱就稱！不夠一噸，你拿走不要錢！

父親進(jìn)了駕駛艙，摁下了卸車馬達(dá)，呼啦啦一車煤全卸到了雪地里?！袄销棥蓖嵌衙恒读艘粫?，估計他沒想到卸下來會有這么多。中年婦女熱心地幫著撐著麻袋口，父親往里面裝煤，裝滿一袋稱一袋，我在一旁記著數(shù)。記到500 公斤時，我就放心了，因?yàn)槟繙y剩下的足夠500 公斤，我故意大聲報了個數(shù)，“老鷹”眼神開始慌了。稱到800 公斤時，“老鷹”看了看剩下的，對父親說，夠了，夠了！我看錯了！

中年婦女知道馬上就一噸了，高興地用我聽不懂的話向牧民們解釋。我看得出來，她的意思是煤肯定超過一噸！“老鷹”看情況不對，連忙解釋說，車斗子深，我沒看清楚，這些煤我都買了，200 塊。父親不接話，也不看他。這時牧民們都明白了咋回事，紛紛表示要買煤。父親擦了擦臉上的汗，拍打著手套上的煤灰，轉(zhuǎn)身問中年婦女，你要的話，叫你男人來，你們自己裝，180 塊賣給你?！袄销棥币荒槼泽@，中年婦女有些意外，不好意思地說，煤是便宜，可家里沒錢，拿羊換行不行？父親遲疑了一下說，行！

回家路上，我問父親，這車煤到底有多重。父親自豪地說，有多重？一噸半松松的！我要是心里沒數(shù)，敢讓他稱嗎？

自從賣完那車煤后，牧民們都信父親了，他隔三岔五就去，每次都賣得很快。不過，母親慢慢有意見了，一見羊來就搖頭，她說“光見羊，不見錢”。母親的埋怨是有道理的，不見錢是一方面，換來的羊，還得繼續(xù)養(yǎng)，這活是母親的。父親只好給母親做思想工作，換羊總比白條子實(shí)惠，再說換的羊都是好羊，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快到春天時，家里竟然換了一小群羊，母親對父親說，家里草不夠了，你不用賣煤了，去賣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