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某年在江南遇見許多墓碑,它們臥在地上成為一條道路。那上面駐留的名諱和書法就像江南的花朵,有一片水土獨有的氣息。天南海北與古往今來中,會有很多人就在墓碑上走散了,就像一張張冰涼的票根,躺倒成失落的方向。這也沒有太多悲傷可言,人們始終就在生死交替的路途。今天的腳步踩踏是過去的道路,過去的票根也可能是今世的證據。那些似乎還能聽到呼吸的符號,讓石頭成為一種堅固的證據,生長成深藏悲歡離合的風景。
我們常常要去遠方看風景。眼前與自己常常幻化成風景本身。沒有人可以看清自己的肉身與心底。人們愿意奔赴遠方,用物欲摻雜在光陰之中,去尋找見證自己正誤與得失的風景。進入一處新的風景需要一道手續,這樣你才有回頭路可以走。驗票的人把票根還給你,就是祝福人們順利返程——所要抵達的地方其實只是你的出發之地。如果你愿意逃脫入口的檢查,那么就可能找不到出口。就像一只鳥如果不銜著家鄉的種子,它就會有不再能回家的險境。當然,不能回去的只是那或許怨恨了一生的故地,人也可以認賊作父地在陌生的土地上重新發芽生長,把墓碑立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留下一張不再顯示出任何依據的票根。
票根越來越多,積攢在家中的抽屜里。有時候需要和外人或者晚輩吹噓一下過往曾經,它們可能成為一種提綱,也是一把帶著密碼的鑰匙。那些印在票上面的風景依然在生長,雖然你的抽屜并沒有提供陽光雨露。你不用擔心被離開的風景會有憂傷或者險情,它們沒有等待過你的到來,也不會對你記憶的抽屜有任何的期待。只有你自己,在意那些風景的票根,對自己講完那些于外人并不重要的故事。
一起來去的還有那些沒有登程就已問歸期的車票。你一定是在出發之前對歸程最有期待,卻沒有仔細問過既然如此,為何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出發?從村口到城市的路口是那么遙遠,人們義無反顧地離開,為的竟然仍是一個落葉歸根的成語。因為他們知道,再遙遠的地方,都無法安放自己思念故土的墓碑。千百年漫漶不清的墓志銘上,也一定刻著可能怨恨一生的籍貫。出生地才是那一張緊緊攥著的票根。人走得越遠,就會把票根抓得更緊,讓它變形在自己膽戰心驚的手汗里,這樣才能殘余一些老家的溫度。當你舉目無親或者身陷絕境時,一定想著把最后的一點財產和精力換一張回家的車票,回到那個你出發時就已經想好的目的地。
許多年后,再去看那些被印刷得方方正正的地名,是那般虛無與落寞。風景區的門票被打上了從此不再重逢的洞孔,證實著遠方的陌生和失落——人和風景之間無非是一場冷漠的交易。車票上的箭頭似乎有明確的方向,但被檢票員撕掉附票之后,正票其實也是一場虛無。它們有些可能被歸納到單位永世不再見光的賬冊里,有些被遺忘在早就清洗干凈的衣服里,蜷縮成一個帶著歲月香味的謎團。
2
我總覺得自己對城市來說仍是外人。作為一個來自村莊的孩子,擔心市井無以扎下我們野蠻的根。城里的生活充滿各種縫隙。這就是市井的生機。偶見的野草都是長在水泥磚縫之中的。這顯然不合鄉下人如土地般的心意。但因為已經拿到進城的種種票證,我只有畏縮地偽裝自己逃離的經歷,用衣冠楚楚掩飾自己慌亂而潦草的過去。服飾也像是一種入場券,人們往往只看重外表的“尸皮”。以貌取人是市井生活的基本辦法。
我喜歡往古舊的老街深處跑。我所在縣城的老街有南北之分。北大街多是手工業者,南大街住的多是士紳。日后看來,子孫已經并沒有什么區別,一切又都長成了黑白灰的色調和表情。古老的東西更有耐性,它們反而比新生的事物更牢靠而不易消失。這些是我在北門大街上周旋時,想到的一些道理。我那時候太喜歡去“三中隊”了。三中隊是個大雜院。院子里一切都是破舊的,包括從朽木窗戶外面斜射進天井的陽光。
有力夫躺在門前板車上睡覺。板車倚著破舊的墻,象征了他們依靠著某種虛無。他們竟然一早就酣睡起來,呼嚕聲中有明確的酒味。可能他們睡著了,就與世界彼此少許多的尷尬。我以為他們在這種地方躲著,和我的逃避是一種共同的畏縮心理在作祟。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其實是這里的主人——他們的三中隊竟有一個很文氣的名字的:搬運社。難怪他們的慵懶里有一種傲慢。引我來的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嗓子,不一會走出一個看門模樣的人來,身后拖著煤爐上散出來的煙。我只能叫他“看門的”而不是保安,因為這里看起來確實沒什么東西是需要保衛安全的。我在他們抽煙攀談的時候,獨自一個人上了樓梯。我在村里的時候沒有上過樓梯——自己家當然沒有,又不敢去登別人家的樓梯。到了城里,好像樓梯更與我無關。但因眼見那些朽壞的木樓梯無人問津,我覺得自己貿然的登臨對它或許是一件幸事。我突然有一種運河邊的碼頭被天子登臨的幻覺。那處御碼頭離三中隊并不遠,據說因為被皇帝登過,神圣到連蚊子都不生。上樓之后,我才明白這個天井四圍屋舍的高度和落寞。那次走了之后,我寫了一篇文章得了鈔票而補足城市食堂的飯票。城市里生活中所有事都是需要鈔票的,但由此能解決的問題往往更可靠。然而鈔票是無根的,它并不會永遠屬于某個人,也就是說它不可能成為生活的真正依據。我后來好久再也沒有去過三中隊。我覺得既然為它寫了些自以為是的文字,就應該很懂得一切了。我們又是習慣忽視熟悉的人或者事。再次經過三中隊的時候,它的門庭竟然被修整得氣派起來。看門的人穿上了正經的服裝,成了真正的寓意某種制度的保安。他竟然又努力地說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以示自己的威嚴。原來這里修繕過之后,要買票才能進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曾無比窮困的地方,何以突然有了雞犬升天的表情,而又向市井鄉鄰們板起面孔了。
我所不知道的是,這里原來竟然是本城最大的一處當鋪。可以遙想當年居高臨下的管事,接過來仰望者手中的物件,傲慢而冷漠地叫一聲:破皮襖一件!隨后,就是一張簽了字的當票和散碎銀兩出來,就像夾雜灰塵陽光漫過臉龐,有深切的令人屈辱的氣息。
我仔細看過那些后來成為古董的當票。其上的筆畫就像帖上字一般行云流水。并不僅僅因為那些簽字為了保守某種秘密或作為獨特的記號,是因為富與貧之間有一種隔膜的心理。那些筆鋒之間,深藏著對生活的判決甚至殺伐。許多保存下來的當票,往往是飽含著辛酸的死當。直到當鋪也關了門,一切都被遺忘,卻有一張票,簽了字,畫過押,又蓋上章,卻不能成為可以保障永恒的根據。我知道里面收藏了許多當票,很珍貴甚至難得一見,但并不及當初破敗的樣子令人神往。后來被揭示的事實,多少有些辛酸的意思。就像它門口掛的一副冷漠的對聯:人生本是典來去,世事如何當東西——這說的又像是三中隊那些力夫的人生境況。
我在城里生活得稍有些自信之后,才敢去城南打聽二中隊的消息。二中隊的身世經歷,竟然和三中隊頗有些相似——都是力夫所在的搬運社。二中隊的屋子原來是驛站,它不像是三中隊典當東西,而是守著大運河侍候南來北上流水一般的官商行旅。官家的驛站,交接靠的是文書。文書也算是一種票據,比如傳送緊急公文或抓人的火票。票是不長腿的,便是十萬火急也長不了腿。急的是人,人才是火急火燎的票,典當抵押出去的是流水一樣的光陰。流水和道路都是幫兇。如果它們不明確地指示出方向和辦法,世界上或許沒有那么多著急的事。亭、驛及至今天的快遞小哥像是迫切的逗號,把起點和終點聯系又割裂開來,成為相互追逐又背叛的一個個節點。它們之間的聯系,憑靠有形或無形的各種票證。郵亭、驛站、奔馬、信使,一切都是為了信守于票上的某種根據。后來人們又將其抽象得更美妙,成為一枚色彩斑斕的郵票。當然沒有一種東西可以抵擋住光陰的侵蝕。這些作為信用、速度和期待的郵票,最后成為郵冊里的紀念。實用的東西被代替或者取消了,只留下一些花花綠綠的抒情。
3
我還記得被攥在二叔手里的戲票。他把守門口逐一檢查著人們手上攥著的入場券。這是種軟薄的一指寬的紙票,上面打著藍色的號碼。他看看票果斷地撕掉一半——似乎只有他親手撕才能生效。那些印刷好的文字并不神秘,那是一些固定的位置,像是被設定的生活使人生厭。那些打碼器打上去的數字,那些標志著日期、場次的藍字碼也是一種限制,更像是一道命令。這種命令讓人們感到崇敬與興奮,讓人看到了莊重和希望。只有押上那藍色的字碼,這張票才能生效,才能入場,落座,從而一知半解地大笑或者鼓掌。我們是沒有票的,但指望二叔能遠遠地給我們一個臉色讓我們進去,可是他揮著手說:“走開去,走開去,沒有票天王老子也不讓進。”
我覺得他的這些話并沒有具體的對象,只是一種修辭。后來當戲曲即將開場的時候,檢票人突然打開了權力的閘口,可這時候只有地上紛飛的斷票。沒有對象的權力是空虛的,就像沒有實質的抒情令人失落。他們的本意并非限制而在排序。但在二叔手上的票根里,產生了許多威嚴和權力。從那些茫然而迫切的面色來看,人們是愿意相信的。后來我被放行進去,并不是得到了什么便利。我沒有票——但并非一定要票,有些限制是人為設定的。那次看了部時間漫長的戲,袋子里為數不多的瓜子早就吃完了,落在地上的殼,像人們并不真懂的唏噓。我那時候就明白,與村里人看不懂戲一樣,人們也不明白那些抓著票根的表演。
但他們并不想恨二叔和票。或者說,他們即使有怨恨,卻更愿意表達出某種向往。這樣的人,是他們自己選出來的。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辦法。起先他們這樣選一個人來主事——把豆子丟在表達同意的碗前。豆子成了一個有主意的人,又可以掩飾俗套的表情。后來有人發來選民證,上面有寫好的名字。父親端詳著這張紅紙,并不能說出上面具體的道理。但他們心里是明白的——并不會人云亦云地去劃票,那些歪歪扭扭的符號上蘊含著無盡的生機。
其實,一切又都難在一張飯票。碗里的豐歉暗示著辦法的多少。這是村莊從土地上演算出來的邏輯。
聽說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要憑票生活。我在別人家見過這些票。它們都由一種莊重的字體印刷而成,才幾十年竟然就有了一種古老的面目。人們那時候需要它,又急著擺脫其限制。票就是一種計劃。它可能寓意著悲歡,甚至左右著冷暖或生死,比如說飯票。到了我們使用飯票的時候,它已經不再是計劃,而是一種指代。我們把糧食和菜金交給食堂,換成一把票放在口袋里。這樣一段日子就有了保障。每天數著這些飯票應付日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它所形成的寓意生動而實惠。
饑腸轆轆的時候,聞那塑料票上的油膩,似乎也能得到很大的安慰。那些字好像有米飯拌著蘿卜肉鹵汁的味道。食堂里的吃物大多乏善可陳,可偏偏蘿卜燒肉的味道是一絕。不是肉味,而是蘿卜里有一種頑固的味道。它算不上是香味,但迷人心魂。這些味道沾染在飯票上,油膩的票面間生出很多的幻象。饑餓是一個內容豐富的詞語,由此產生的幻境比富足的生活有滋味。就是一種薄薄的票,逼著人們苦困的日子里起了翻江倒海的波瀾。如今日子變得富足起來,那些票成了收舊物者的珍藏,而那些故事便不再發生了。
4
母親與村莊最后斷絕關系,被剪去了身份證的一角。這本來是一種很程式化的手續,是鄉村里銷戶的一個細節。剪去角的身份證與這個世界失去了聯系,人就變成了一張塑料封套中的相片,盡管上面分明印刷著有效期為長期。人活在城市或者村莊,都需要一種證明,包括死亡也許要很多的手續——最后仍然是以一堆票據收場,而墓碑是最后一張。
父親為我的母親辦完了離開后的一應手續,留下的也是一張張他認不全字的票據。墓碑也是他親手埋下去的,并且用油漆一個字一個字描好。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墓碑——那上面紅字是他的名字。人一輩子把這幾個紅色的字變黑,他的世界就天黑了。有了墓碑人們就不再有恐懼。他們不會再離開自己的村莊,不會成為無家可歸的孩子。
可是后輩們想著的卻是離開。他們一早就等待進城的車子。那些車子不給票,只給一聲叫喊:快上車!好像他們離開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次決絕的逃離。離開村莊只會一直往南去,到了城市里才有南下北上區別。很多人是剛剛聽說一個地名,只根據別人的囑咐就打了車票。車票上標注地點的文字里,好像是堆滿了金山銀山。很多人從此也不再回來,出發地就再也沒有成為目的地。我是在仲夏的傍晚拿到了出走的票。那天夕陽和錄取通知書上的章子一樣通紅。我拼命地沖破莊稼的阻擋,要更早地告訴許多人這個消息。
我要走的消息竟然成為一個喜訊。看來人們大都盤算著離開。這個村莊窮盡了熱情送我離開。我的盤纏是父親辦酒慶祝所收的禮金。如今想來人們也是無比的決絕,要想盡辦法興高采烈地推一個子孫離開家園。事實上,我拿到的并不只是一張進城的入場票,更是一紙與村莊決裂的判決書。我并沒有像別人一樣欣喜若狂,甚至覺得那些響徹云霄的炮仗聲里有一種悲涼。我在村莊里本是手無縛雞之力,但對于前程未卜的城市更心慌。
我在城市落下戶口之后,就很少回到村莊。我有了另外一座城市的身份證。父親曾經扒車去學校里找我。我很吃驚他如何能在陌生城市里找到我。這絕不是一張車票的事情。他在和我進入校園和食堂的時候,緊張得像一個孩子,在村莊里那一套隨性完全就被隱藏起來。他臨走的時候對我說:沒事就不要回家了。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父親交代自己的孩子不要回家。他那時候的日子當然也捉襟見肘。我與他的聯系就靠郵局的匯票,那種印著綠色文字的制式票據,是彼時我與南角墩唯一的聯系,也是最溫暖的家書。后來我識了更多的字,便慢慢以此為生。父親最希望我識字,但我也是因為識字離開了他們。日后我開始從郵局寄錢給母親買藥,從此我因為這張匯票與南角墩越走越遠。
人們靠一張張票根慢慢離開原來,像一棵樹苗背離出發時依據的大地。票張上長不了根,所以永遠回不到日子的本來。
原載《長江文藝》2024 第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