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成都,上茶館幾乎是一種本能、一種習慣。
那個秋日,得知我來了成都,劉哥專程從新都趕來,在青羊區一家餐廳為我接風。飯罷,夜色闌珊,照理已是道別之際,這在別處至少我所在的城市便是如此,哪知在成都卻還沒完。劉哥并不急忙趕回,還要拉了我去喝茶,仿佛不如此便不能盡興,不算圓滿。我跟著他轉眼來到燈火璀璨的文殊坊。茶鋪沿街一字兒擺開,劉哥硬是從這些密集的茶鋪中找到了他熟悉的那家。人還沒到,他就沖著茶鋪朗聲高喊“老板娘,老板娘”,一個女人聞聲閃了出來。
“四年沒來,我尋思茶鋪還在不在?”
“在嘛,一直都在。”
即使四年不見,他們一點也不生分,好似昨天剛剛見面。
“這陣子都忙啥子?”
“兒子27 歲了,大學剛畢業,忙著找對象了。”
“那還不好找?”
老板娘接口道:“不好找,叫人惱火。”
“放下身段就好找了。”
老板娘也不答話,轉身進店去張羅茶水了。
“放下身段”,劉哥有意無意地“勸告”,似乎為老板娘兒子的擇偶而發,也道出了上茶鋪的一種姿態——無論酒酣耳熱之余,無論背負壓力心懷焦慮,人們都該放下身段,緩解放松一下。
川渝一帶在口頭上喜于使用疊字,透著幾分親昵和戲謔。山間平地也被稱為院壩或平壩,似乎都不如“壩壩”來得親切。
擺放在露天平地的壩壩茶,其標配通常是竹桌竹椅,均取材自本地的楠竹,而非什么高端原木,某寶上就有全套的竹桌竹椅售賣。這就可見壩壩茶是極為親民、下里巴人的。至于壩壩茶的茶葉種類,大抵分為花茶和素茶。素茶為單一綠茶,花茶則為綠茶加添了茉莉花。多年前,我初次來蓉上茶館,得知一種帶花的毛峰取了極富禪意的名字:碧潭飄雪。茶禪一味,似乎成都人在日常生活里也暗藏了機鋒。
壩壩茶開設在戶外露天,自然少不了高大樹木的照拂,于盛夏帶來遮蔽和陰涼。黃桷樹通常為遍布川渝地區壩壩茶的標配樹木。這種落葉喬木開枝散葉,如撐開的天然巨傘。不過,就以成都來說,似乎不同地段的壩壩茶都有專屬的樹木景觀。如寬窄巷的某處茶館,初夏時節,抬眼就見藍花楹從紅墻內滿溢而出;而在文殊坊的壩壩茶,秋日則有銀杏做伴。記得某年春天,我們探訪成都近郊的龍泉驛,恍若來到了桃花盛開的地方,阡陌之間,桃之夭夭,隨處可見人們喝茶、談笑、打麻將。我也加入了喝茶賞花的行列,坐于樹下,立時桃花雨紛紛而下。這哪里是喝茶,分明是將滿園春色攬入了懷中。
逗留成都期間,好客的劉哥帶我出入于大大小小的茶館,恐怕為滿足我對壩壩茶的偏好,也同情于我來自一座快節奏的城市,平日里難得坐下喝茶,即使停下匆匆腳步,也難覓一處如壩壩茶那種可以“放下身段”的地方。
我們還去了錦城早在民國時就開設的鶴鳴茶莊。那個上午進入人民公園,哪怕并非節假日,鶴鳴茶社依然人滿為患,滿眼都是和我們一樣的等位者,唯不見有茶客離身——既然一座難求,得之不易,茶客們便心安理得地將自己“焊”在了竹桌竹椅上。忙碌的茶倌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作為成都喝茶的必來打卡地,茶客中以游客居多,也非為喝茶而來,只是為了體驗和滿足——一種“到此一游”的心理滿足。
我們只有另覓他處喝茶。
在茶館遍地的成都,清凈之處并不難尋,嗜好喝茶的成都人因此有了自己的專屬地。一位久居成都的女作家,曾在文中談及她常去的喝茶之處是辦公室附近的大慈寺。談事、會友,甚至有時她供職的報社選題會也會搬到那里進行。據她坦承,她喜歡那里夏日盛開的梔子花。
劉哥也有自己心儀的喝茶之處。除了偶爾上市區他熟知的那些茶館,他住家附近的桂湖公園,也是他頻頻光顧之地。桂湖,號稱天府第一湖,公園內廣植金桂、銀桂、丹桂,以“桂”命名可謂名副其實,但湖中密不透風的荷葉也叫人流連。公園內的壩壩茶,皆臨湖而設。進入十月,夏日已無可挽回地遠去,滿湖荷葉早已過了繁盛期——仿佛一種人生的過程,殘荷枯枝之外,更有沉靜的況味。
桂湖地處新都,成都主城區之外,這個時節少有游人,公園內聚集的多為當地居民。我們夜間來到時,早已過了喝茶的高峰時段,茶攤上茶客寥落,夜深人靜,最后就只剩我們這一桌了。
坦率地講,劉哥雖年長我幾歲,卻遠比我精力充沛,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我往往跟不上他的步調。他開了一家印刷廠,全權交給兒子打理,自己則忙于各種社交活動,如今的狀態可謂心無掛礙,卻總顯出幾分焦躁,我常常在一處景致停下拍照,哪怕一旁設有長椅,他也不肯坐下,而是垂手而立,仿佛在無聲地催促。這倒叫我再也無心戀棧了。他走起路來,矮小的身板也予人以大步流星之感,我小跑著才能追上。如此看來,他似乎不像一般成都人那么“松弛”。
不過,呷著茶水,他像杯中茶葉一般舒展了,他瞇縫眼睛,面含笑意,不時刷著面前的手機。
放眼成都,恐怕很難說得清究竟散落著多少茶館茶鋪,河邊、街頭、樹下、道旁、店前,無處不在。那日午后我來到青白江一處僻靜的巷口,赫然發現“茶館向前走”的指示牌。可以說,茶館遍布于城中每個角落每處褶皺,凡有平地空曠處,皆有那標志性的木桌竹椅,隨時招呼人們來坐下喝茶。在成都,轉角遇上幸福還是愛情不好說,遇見百分之百的茶館或飯館,卻是一定的。于是遇上你多年不見舊時相識的機緣也大增,若是寒暄幾句還不盡興,那么坐下喝杯茶也就順理成章了。
自小在成都生活、后移居海外的學者王笛,遠離故土數十載,仍念念不忘成都的茶鋪,以此為中心,寫下了大量研究昔日成都茶鋪生活的非虛構歷史讀物。他斷言,茶館就是成都人的微觀生活史。
一只老式茶壺立在竹桌中間,水汽氤氳,三五好友,擺起龍門陣,續著一杯杯茶水,也續著一個個話題。哪怕現實里背負多少重壓,到了壩壩茶曬曬難得一見的太陽,至少這一刻可以遺忘,可以放下。茶鋪的存在,等于給了生活一個出口閥,一個緩沖帶。
沒有院墻的壩壩茶,從來不是封閉的世界,陽光在樹梢輕舞,微風不經意地掠過,甚至對面馬路上的車聲也不時傳來,你盡可以調整角度和坐姿,與城市街區無聲地對視。幾天里,我們只要在露天壩壩茶坐下,流動的商販就會走馬燈般出現,賣丁丁糖的來了——多年前我曾在香港旺角看見售賣這種稀少的舊式糖果,這里卻是尋常之物,最具成都特色的挖耳人來了,接著身背吉他的流浪歌手也來了。
對于這種散兵游勇式的“走鬼”,茶館老板也不驅趕或阻止,而是聽之任之,抱著生意大家一起做的心態。飲馬河邊排著一長溜茶攤,每個茶攤都撐一把大傘,一個個流動商販往來穿梭,好不熱鬧。一個擦皮鞋的女子在我們桌前停下,看見她煞有介事全副武裝,我想給她拍照,結果她提出要擦鞋才可拍,可我的運動鞋并不適宜擦上鞋油。
別以為茶館是一個喧鬧的微觀世界,在這里三五成群,濟濟一堂,擺擺龍門陣,或者展開方城大戰,殊不知也可以鬧中取靜,盡享一個人的孤獨。數年前,我與一位來自東北的朋友,一個午后專程趕往望江樓公園喝茶。這里古木參天,鳥語花香,似乎比別處更顯幽深。我發現鄰桌有一位年輕的女子,不時刷著手機,望著桌子發呆。我原以為她在等人,可兩小時過后我們起身離開時,她依然沉浸于“一人世界”。我忽然明白,她選擇這個僻靜之地,揮霍一個下午,只是為了獨處。
其實,偏好泡茶館的自己,并非好茶之人,平素有什么茶便喝什么茶,也不刻意精挑細選——這倒契合于成都人,他們在壩壩茶享用的不外乎素茶和花茶,并不追求茶葉的名貴。
就在臨別成都之際,我也真正享受了那一刻“偷來的時間”。
在青白江那個涼爽的下午,劉哥與當地朋友躲進茶樓去堆砌長城了,我與一位來自阿壩小金的藏族女子在江邊喝茶,身旁的青白江兀自靜靜流淌,一棵黃桷樹的枝條,垂到了江心,似乎想阻止江水的流動。身旁這位漢藏“混血”的女子,我是初次認識,據說數年前她被抑郁癥困擾,一度產生過輕生的念頭。但眼前的她,在花茶的縷縷清香里,一掃往日的陰霾,叫人難以想象她曾飽受抑郁之苦。她不時講述著我全然陌生的藏族生活,并給我看她在手機里全家過藏歷新年的合影。
方城大戰不會輕易休戰,于是我們在江邊盤桓了整整一個下午。最終黃桷樹葉子落在了江面,愈漂愈遠,讓我感受到了江水的緩緩流動。江面不寬,對岸馬路上的風景清晰可辨,可靜靜停泊在路邊的車輛始終無人開走。我忽然覺得,這個下午我也像對岸停著的車輛,在長久的奔行后,得到了短暫的喘息;也像從高處落下的樹葉,在靜靜的江面,歡暢地漂流……
近年來,“歲月靜好”成為一個頗為流行的高頻詞,也成為人們追求的生活目標。可是生活里如果缺少了“靜”,沒有停下來喝一杯茶的從容,沒有“把時間調慢,把腳步放緩”的片刻,恐怕也無從談得上“好”。
為什么我如此著迷壩壩茶?自然因自己生活于一座快節奏的城市,長年行色匆匆疲于奔命,但一定還有更深的淵源——忽然想起,曾翻看族譜時,我的曾祖父一輩人曾是四川人,無疑祖輩也曾是老照片四川茶鋪中那面容平和的茶客中的一員。
老茶鋪,也喚起了我遼遠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