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甲辰初春,為了申請中國作家協會個人會員,翻箱倒柜地尋找發表過作品的報刊,在一袋樣刊中,看到了一本1983 年第三期的《海燕》雜志。我的記憶中未在《海燕》發表過作品,但還是翻了一下目錄——確實沒有我的名字。
這一期《海燕》,封面是于貴斌的油畫《晨曉》:城市的路燈尚未熄滅,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年輕的清潔女工滿面笑容地迎著晨光——這正是20 世紀80 年代青年人精神風貌的真實寫照。刊名來自高爾基的《海燕》,我多次讀過這首散文詩,“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這充滿力度的詩句,賦予了我巨大的信心。刊名題字是魯迅的書法輯集,古樸、渾厚而又靈動。《海燕》最吸引我的是印在封面上的辦刊宗旨:“中青年作家園地,文學青年的摯友。”
我就是那個時代江南小鎮上的文學青年。我在鄉村讀完了小學,四年后離開家庭,到鎮上的校辦廠參加工作。百無聊賴之余,閱讀成為我的業余愛好,書刊讀得多了,自然地過渡到了練習寫作的階段。
校辦廠西鄰郵電局,門口大廳是辦理業務的柜臺,柜臺后面有一排木架,插滿了雜志,對外出售。那時我還不知道辦理訂閱,每次去投稿時,總要看一看木架上的新刊,如《收獲》《十月》《當代》《江南》等大型期刊,如《東海》《西湖》《青年作家》等文學雜志,其中就有《海燕》。《海燕》六十四頁,定價是三角錢。青年工人上班一個月,工資僅十八元,外加菜金補貼二元五角,只能節約花錢。而購買《海燕》,價格是可承受的范圍,但更重要的是那醒目的辦刊宗旨。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要省吃儉用,就是為了去郵局買雜志、去書店買書,往往沒到月底就囊空如洗了。
時至今日,我想不起來那時是否給《海燕》投過稿,但是收藏這本雜志,目的一定是為了投稿。從1981 年開始,十八歲的我充滿激情地在寫作、投稿。改革開放的時代大潮,使文學迎來了黃金時代。全國各地的文學雜志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展,復刊創刊,目不暇接。發表一篇小說或一首詩歌,就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因此,無數的文學青年在這個夢想的激勵下,投入到寫作中去。文學有多熱?就連我遠在江蘇的外公知道我業余寫作后,都鴻雁傳書:“祝你認真刻苦學習,為早日實現自己理想而奮斗!”
我每天下了班去食堂吃完晚飯,回到宿舍就信筆涂鴉——最近我從舊信中翻到過最初的習作,不要說主題、結構、情節、語言這些文學要素,就看方格稿紙中的字,一個個潦草飄忽,不忍卒睹,完全稱得上“涂鴉”,真是難為了審稿的編輯。“涂鴉”完成后,裝入信封,寫上編輯部地址,不用貼郵票,只要剪去信封右角,注明“稿件”兩字,往隔壁郵電局門口的草綠色郵筒投進去,就可以投遞到大江南北了。這些“涂鴉”的稿子,出外旅行了一趟后,隔壁郵電局的郵遞員便會送回到我的辦公室。拆開信封,看了編輯的退稿信,失落了一會兒,再找個信封,把退稿裝進去,填上另外一家雜志的地址,依然剪去信封右角,注明“稿件”,投進草綠色郵筒,讓涂鴉之作繼續去旅行。
那時的編輯真是既熱情又負責,每次退稿都親筆寫上一封信,讓人在失望之余倍感溫暖。如1981 年8月26 日,《江南》雜志的編輯給我寫了這樣一封退稿信:
王海坤同志:
你好!
你的來稿我們已拜讀,雖說有一定的生活基礎,但是結構仍然松散,故未能爭取上。
你還年輕,不要因退稿而灰心,失敗乃是成功之母。望你不斷努力,沿著小溪走,總能見到大海的。
“王海坤”是我的原名,剛開始寫作時,我還沒想到給自己取個筆名。
“沿著小溪走,總能見到大海的。”這句話一直深深地激勵著我,仿佛天上的星辰,指引我在黑夜中一路前行。
繼續“涂鴉”,繼續投稿,然后退稿,然后再投……周而復始,不知疲倦。青春真好,擁有無限的精氣神,沉浸在夢想的天地里。涂鴉之作仍在各個城市毫無希望地旅行著,各種刊授中心恰在此時應運而生——想來祖國大地遍布著與我一樣的文學青年,需要找到一條提高水平、發表作品的路徑。“嘩”的一下,大家爭先恐后地涌向各家雜志的刊授中心,我也不例外。編輯依然熱情,發表依然困難。與此同時,各地民間文學社團風起云涌,我們鎮上的文化站也發起成立了梅涇文學社,創辦社刊,舉行征文,十分熱烈。我數年如一日地在方格稿紙上一筆一畫,“涂鴉”了無數的詩歌、小說、散文,然而變成鉛字的征途仍然遙不可及。值得欣喜的是,我在刊授中心中收獲了愛情,她是吉林的一個文學女青年。南北兩位筆友喜結連理,千里姻緣文學牽,成為朋友圈中的一段佳話。
最接近發表可能的這一天終于來臨。1984 年春,我與同為文學青年的姚海松采訪了我們鎮上的一位全國優秀投遞員朱雪山,寫了一篇六千余字的報告文學《啊,綠!》,投給了《東海》文學月刊。到了六月初,我收到了編輯老師寫于5 月30 日的回信,說內容較單薄,要增加事跡,使全文充實些,以“充分體現他對工作的認真負責,任勞任怨”。信后特意囑咐“請改后再寄來”。我與姚海松都很興奮,似乎看到了發表的曙光。兩個二十來歲的文學青年,湊在一起商量修改,謄抄一遍后寄往編輯部,滿懷希望地期待錄用發表。然而,9 月下旬的一天,我們等來的卻又是一封退稿信:“此稿曾考慮備用,后平衡了稿件,覺得內容平了些,筆墨分散的弊病也仍存在,故未能刊用。現奉還原稿。”結尾處是“歡迎你繼續為我刊寫稿”。原稿迄今還在,最近我重新看了一遍,感到確實達不到發表水平。我與姚海松都缺乏寫作經驗,沒有扎實的文學功底,再怎么修改也無法符合編輯老師的要求。雖然這次投稿最終沒能發表,但是我從中悟到了選材的重要性,要不是這個題材有可取之處,編輯斷不會這樣關注。
在80 年代文學熱潮中,我有幸認識了余華和黃亞洲兩位作家。在嘉興文聯于1985 年冬舉辦的筆會上,我與海鹽文化館的余華初相識。在招待所的宿舍里,余華與我有了一次促膝長談。作為一位正在中國文壇崛起的青年小說家,他對閱讀與寫作充滿了真知灼見,讓我受益匪淺。次年春天,我的散文處女作終于問世,《父親的脊背》發表在《浙江工人報》副刊,就是得益于余華的推薦。1987 年夏,嘉興《煙雨樓》主編黃亞洲老師來到我們鎮上的文化站,他鼓勵我多讀多寫,尤其是文學評論,寫的人少,可以嘗試走出一條路來。他回到嘉興后,還寫了一封信來鼓動我:“評論這條路,不妨認真走一遭。”他在編刊的過程中,寄來一位作者的小說處女作,囑咐我配上一篇評論。1988 年第二期《煙雨樓》上,我的評論處女作《匣子里的挽歌》與那篇小說同時刊出。
已記不清什么時候報刊取消了郵資總付,但是投稿的熱情并未因此湮滅,貼上郵票繼續投稿。漸漸地,編輯從手寫退稿信變成了鉛印退稿信。后來,報刊不退稿了,如要求退稿,需在投稿時附上相應面額的郵票。商品經濟的大潮席卷而來,文學青年集體狂歡的時代結束了。許多文朋詩友如夢初醒,無奈地放棄了這個愛好。既然實現夢想遙遙無期,不如及時回歸現實,這無疑是明智的選擇。
喧嘩歸于平靜,熱潮回復寂寥,我猶心懷執念。無論是挑燈夜讀,還是伏案書寫,堅守的是歷四十余年而不改的初心。
英國詩人濟慈說過:“青春的夢想,是未來的真實的投影。”當我的名字出現在今年的中國作家協會新會員名單中時,恍惚覺得青蔥歲月的夢想這才有了一個安放之處。
今天,面對一本陳舊發黃的《海燕》雜志,回望20世紀80 年代一個文學青年的文學往事,心中涌起了以夢為馬、不負韶華的萬千感慨。
“沿著小溪走,總能見到大海的。”感謝那位沒有留下名字的《江南》雜志編輯老師對我的殷切勉勵!是的,沿著小溪走,只要不放棄,不拋棄,一步一步走下去,就會看見遼闊浩瀚的大海,看見波濤洶涌的大海,還會看見“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