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外婆是個鄉(xiāng)間廚子,擅長做雞湯羊血饸饹。
外婆家住西溝口村,村里有稻田數(shù)畝,秋風(fēng)輕揚,稻米陣陣飄香。外婆梳著圓髻,銀色簪子隨發(fā)擺動,她身穿藍(lán)色滾邊大襟,黑色花紋襖褲下,三寸金蓮移步在自家的稻田邊。
會過日子的外婆,總是把新鮮稻米曬干,只有我們回去了,她才舍得取一點谷子舂米,光滑的木碓讓米粒和谷殼分離,一粒粒大米閃著誘人的光澤。
外婆燒旺火,順手在灶洞里煨幾塊洋芋。水開后,淘米下鍋,放一小坨豬油進(jìn)去,蒸出的米飯軟糯香甜。飯好后,外婆讓我們吃,她說自己胃不好,只吃灶洞里的烤洋芋。年少的我不懂外婆的心事,只顧大口吃著新鮮的米飯,豈不知我們一頓就吃掉了外婆半年的口糧。
外婆三十歲守寡,老外婆逼外婆改嫁到富裕人家,但條件是送走四個孩子。
外婆珠淚漣漣,孩子是她身上的肉,再苦也不會把孩子送人,她決定帶孩子出逃。
外婆帶著孩子們穿山越嶺,逃到藍(lán)田。外婆在一家饸饹店幫工,老板人不錯,不僅管孩子們的吃喝,還教外婆壓饸饹。不久,老外公知道外婆的境況后,親自駕著馬車,把外婆和孩子們接回了家。
自那以后,外婆就在家里支起了饸饹床,在趕集前壓好饸饹,由老外公背去鐵廠街售賣。外婆為人厚道,手藝高超,壓的饸饹細(xì)軟有筋道,調(diào)的湯汁香辣可口,深得周邊人的喜愛。外婆靠這門手藝,勉強養(yǎng)大了四個孩子,她未再嫁,孑然一身孤獨到老。
外婆五十歲時,舅舅出車禍去世了,外婆一夜白了頭。村里來了好多人,幫忙把舅舅抬上山安葬,干瘦如柴的外婆站在山坡前,神情悲戚地請大家到家里吃口飯。
外婆給大家做的是雞湯羊血饸饹。上好的羊血、豆腐汆熱,饸饹用雞湯冒軟,撒上蔥花、香菜、蒜苗,淋上芝麻紅油,外婆把一碗碗香氣騰騰的雞湯羊血饸饹親手遞給大家。
眾人走后,外婆哭倒在舅舅墳前,山風(fēng)裹挾悲哀掠過山野,一場大雪慢慢落下,漸漸覆蓋了整個村莊。
人生何須道珍重,分別已是各天涯。
母親常年在外工作,就接外婆來家里管后勤。家里人多口糧少,外婆天天愁容滿面,為省口糧絞盡腦汁。她種了好多蘿卜,頓頓蘿卜拌飯,口糧是省了,也讓哥哥們見了蘿卜就反胃。
等大家的日子都好過時,外婆也老了。每次去看她,她都會為我們做糯米粑粑吃,老家早就沒有稻田了,不過,超市有賣糯米粉。
外婆用溫水和糯米粉,揉成粑粑后,再涂上蜂蜜上籠蒸,半個小時后,黃亮亮的糯米粑粑出鍋,滑糯的味道讓人難忘。
春天的時候,外婆會顛著小腳,去地里掐嫩得滴水的豌豆苗,在熱鍋里汆好肉丸子,將豌豆苗扔進(jìn)滾湯里,一碗碧玉翡翠丸子湯就做好了。湯清香無比,肉丸子滑軟纏綿齒間,那味道總是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
外婆年老之后,一直住在鄉(xiāng)下二姨家。大姨因病去世后,七十歲的外婆臥床不起,稍待有好轉(zhuǎn),她掙扎到通往大姨家的路口,怔怔發(fā)呆……
外婆八十四歲生日那天,她喜笑顏開,親手為我們做了一頓飯,四季豆洋芋燜米飯。外婆拄著拐杖,顛著三寸金蓮,站在灶臺煮飯,那陣勢,仿佛是重回沙場的穆桂英。她調(diào)兵遣將,揮灑自如,把心底的委屈、孤獨、傷痛、窘迫、不甘和思念,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鍋里,油煎、水煮,談笑間,已煮好屬于自己的人間佳肴。
那一天,外婆滿是皺紋的臉上盛開出一朵潔白的圣蓮……
三天后,她笑著離世。從此,世間再無外婆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