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父親看草原
因為高考發揮失常,身為南方人的我稀里糊涂地跑到內蒙古上大學,大學畢業后又稀里糊涂地留在了內蒙古定居生活。我一個人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父親一直很擔心,總惦記著來看看我。
事實上,父親并非沒有來過。我上大學時就是他挑著行李送我來報到的,他跟我一起見證了照耀在我們身上的第一縷草原晨光。猶記得,報到那天我們走下火車時恰是清晨,一縷紅色的霞光從遙遠的草原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父親沉沉地對我說:“兒啊,以后你就要一個人在這里生活了!”父親的意思原本是,我一個人在這么遠的地方上大學,要多加小心,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叫家里擔心。我畢業后定居在內蒙古——工作,買房,娶妻生子,一切看起來似乎都順其自然。我和妻子結婚時,父親母親也曾一道從南方趕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后來還來我們新裝修的家里過過年,但那幾次要么是行色匆匆,要么就是趕上寒冬臘月草色枯黃,總之就是父親雖然來過內蒙古,但還沒去過大草原上看一看。
父親在電話里說:“聽說草原上的草長出來了,我打算去看看。”電話打完沒幾天,還沒等我計劃周詳,父親就急吼吼地坐著火車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姐姐、姐姐的兒子和弟弟的女兒。那時父親正在弟弟家幫他帶孩子,母親則在我家幫我帶孩子,于是,一家人難得地在夏天團聚了,以往一家人能夠聚在一起往往是回老家過年時。
休息兩天,我們一大家子人浩浩蕩蕩地向草原進發。都說地球最美的草原在中國,中國最美的草原在內蒙古。此話果真不假,草原就是草原,北國風光名不虛傳。“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果然跟詩里描述的風景一模一樣。父親是個民間詩人,頗喜歡古典詩詞,他一路看一路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彩蝶紛飛百鳥兒唱,一彎碧水映晚霞……”也一路寫七言古風,發在朋友圈里,點贊不少。
也不光是看風景,還有各種特色旅游體驗項目:下馬酒、敬獻哈達、草原三杯、騎馬、沙地摩托車、滑草、烤全羊、馬頭琴、篝火晚會,也一一體驗。看得出來,父親很高興,大家也都很高興。
從草原回來,父親意猶未盡,我們又去吃蒙餐,喝蒙古奶茶,唱草原歌曲,父親跟母親合唱《敖包相會》:“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你為什么還不到來喲?”父親很高興,我們也都很高興。
其實這有點不太像父親一貫的性格了,父親是一個生活簡樸、格外節儉的人。以前我們給他買一件衣服他都要推辭很久:“不要不要,不買不買。”給他寄幾斤牛肉干他都要叨咕幾天:“又花不少錢吧?”但這回卻不一樣,他好像變得不心疼錢了。“這個要不要玩一下?”“要!”“這個買不買?”“買!”“蒙古餡餅點不點?”“點!”“蒙古舞表演看不看?”“看!”父親忽然像個孩子,無論你問他什么他都一口答應,好像生怕答應遲了一樣。
我走在父親后邊,看他的背影真的就像個孩子一樣,父親以前在我眼里可是很高大的呀!怎么現在顯得這樣小了?一瞬間,我忽然感覺陪他的時間不多了。我追上父親,問他還想玩啥項目,他爽快道:“你定,你說玩啥就玩啥!”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陪父親看過草原半年后,父親忽然去世了,突發心梗,一句話也沒留就走了。我們都很悲痛,責怪他為什么走得這樣匆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父親為什么要來看草原了,他其實是來看我,看我在內蒙古生活得怎么樣,過得好不好,開心不開心。
看著父親在草原上拍的那些笑意盎然的照片,我忽然很慶幸,我曾陪他一起去看過草原。如果沒去,那該多遺憾!
辮"子
天使之翼幼兒園在城市的北郊,地理位置算不得優越,它夾在一個半新不舊的小區中間,如果你不仔細看,甚至不容易發現它的存在。幼兒園的設施更算不得先進,只有一座小樓,一個小操場,游樂設施甚至只有一座小滑梯。從規模上看,天使之翼只能算是個小園,一共只有四個班:大班、中班、小班,還有托班,簡直可以說是“迷你”了。
在這個迷你幼兒園里,托班一共十二個孩子。跟旁的孩子都是父母接送不一樣,托班的這個叫小魚兒的小丫頭,一直是一個老太太接送,無論風霜雨雪,都是這個老太太在幼兒園門口等著,眼巴巴地趴在門上往里瞅。
小丫頭算不得頂漂亮,但是衣服穿得很整潔,針織衫是針織衫,短裙是短裙,一塵不染,筆挺溜直。叫人喜歡的,是小丫頭的頭發,很濃很密,黑亮黑亮的,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閃著晶亮的光。而最叫人嘖嘖稱奇的,是小丫頭的辮子,馬尾辮、麻花辮、羊角辮,單辮、雙辮、多辮,高馬尾、側馬尾、雙馬尾,還有各式各樣讓人叫不上名字、說不太明白的新奇梳法,那真叫一個新穎百變,如果你留心看,保證十天半個月不帶重樣的。這時你就不得不感嘆,那個給小丫頭梳辮子的人手是真巧哇!
給小丫頭梳辮子的人自然是老太太了,因為老太太也梳妝穿戴得極整潔,無論穿什么,總是那么得體的樣子,老太太的頭發有一多半都白了,但梳理得那叫一個順滑。老太太喜歡笑,臉上總是笑瞇瞇的,一雙小眼睛擠在一起,像是笑看眾生的菩薩。老太太不知道是小丫頭的奶奶還是姥姥,這一祖一孫、一老一少每天清晨總是準時出現在幼兒園門口,黃昏時又準時消失在小區盡頭。小丫頭的辮子一甩一甩的,無論是在朝霞里,還是在晚霞中,都閃動著一跳一跳的光。
在旁的人忍不住說:“嘖,這小姑娘,多漂亮!”
老太太總是笑瞇瞇的:“沒有沒有,蒙您夸獎,蒙您夸獎!”嘴上這么說,心里必定是樂開了花的。
就這么的,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日子,忽然有一天,老太太就不來了,換作小丫頭的母親來接送。這年輕的母親,不知道是老太太的女兒呢,還是兒媳呢?
小丫頭照舊穿戴得很整潔,也還梳著非常漂亮的頭發,只是相比以前好像差點意思。差哪兒了?說不上來。過了好長時間,大家才忽然反應過來,是小丫頭的辮子—那辮子不再變化萬千啦!大家就都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