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涵翻閱著訂單,一遍遍默念客戶對畫作的要求和意見反饋,只覺頭皮發麻,視覺模糊,攥著鼠標的手慢慢滲出汗來。他學習繪畫十余年,從入門到入迷,技法日漸成熟,可近年來不知何故,客戶在評價時,留言最多的是“畫作沒有感情”。
慕涵的眼神從電腦上移開,轉向書架。那些藏書像是為了躲避他木然的表情似的,紛紛隱了身。那束眼神軟綿綿的,上下左右掃視了幾遍,在空中定格片刻,忽地落在墻角里一套《莊周夢蝶》圖上。第一幅畫中的莊周在大柳樹撒下的巨大樹蔭里,仰面臥在藤椅上,微微張口,隱隱可聽到輕微的鼾聲。垂柳影影綽綽,樹下草地上幾只蝴蝶在花叢中自由飛舞。第二幅圖上,莊周側臥,雙眼微閉,面露喜色,一個若隱若現的圓形線條中,莊周生出羽翼,化身成蝶,與其他蝴蝶翩翩起舞,十分稱心快意。第三幅圖是莊周夢醒之后,發現自己僵臥在樹下,渾身不得動彈,他撓著頭皮,陷入迷思,不知自己是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自己。
此畫是慕涵的成名作,他還為此畫題了句話:時間和空間都是無限的,人的一生本就一剎那,現實如夢,還是夢就是現實,到底哪一個才
是真實的呢?
慕涵盯著畫,慢慢走近,恍惚間,似步入畫中,畫中老者緩緩起身,向他走來。
慕涵躬身行禮,說:“敢問先生,如何才能讓我的畫作富有情感?”
老者輕語:“你應該順應自然的變化,而不必有人為的設計和造作。”
“順應自然的變化?”
“嗯,就像春夏秋冬循環運行不止。”老者背著手望向遠方,繼續說:“沒有生命的畫作,也能變成有形體、有氣息的畫面,從無形到有形,有生命,再到虛無一物,都取決于你內心的變化。”
慕涵愣了一下,似有所悟,又似乎不明就里,追問:“那這種變化到底是有感情還是沒感情呢?”
“或有,或者沒有。”老者微微一笑,伸手撫摸花白的胡須。
“還請先生明示。”慕涵抬起頭,雙眸緊盯老者。
“你既還在夢中,就隨我來吧。”老者撣掉慕涵肩頭和衣襟上的煙塵細土,飄然而去。慕涵緊緊跟上,飛跑起來。在一云深處,忽覺身子輕飄飄,只見四周云霧繚繞,似在云端之上。往下一看,竟真望不見地面。他大聲呼喊,見東方一團紅光初現,頓時云開霧散,那老者猶似在前方不遠處,便晃晃悠悠跟了上去。到一處,見碧草綠樹含春露,小橋流水,茅舍炊煙,好一個世外仙境。慕涵四下望去,覺得此景似在哪兒見過,既熟悉又溫暖。那老者立于茅屋外一株方葉樹下,回首凝目:“今日公子與我偶遇,實屬緣分,這樹上的葉子記錄了你的習畫歷程,你可慢慢悟來。”老者話音未落,一陣微風拂面,慕涵抬頭聽那樹葉沙沙作響,似要墜落下來,不覺雙臂向前伸去,想要接住,身子跟著一用力,竟飄飄然蕩在了半空。他捧起葉子,上面畫著一個光腚的小男孩咧著嘴揮舞著雙手,正追趕一只兩腳騰空、張開翅膀驚恐欲飛的小雞。
“這,這不是我的第一幅畫作《追雞圖》嗎?”慕涵心中一沉,轟的一聲跌坐在老者面前。老者仍是捻須不語,示意他慢慢看。風漸漸大了,葉子交錯碰撞,嘩啦啦響作一團,一片接著一片掙脫枝節,四散著飛舞起來。慕涵緊繃著醬黃色的臉,瘦長的身軀在飄落的葉子間穿梭,一幅幅畫面縈繞在他的心頭。
大學畢業后,他來到南方的一個小鎮,這里全是以繪畫為生的年輕人,他們在網上獲取訂單,按照顧客要求作畫。慕涵在這里開了小店,邊賣畫,邊學習,還先后拜訪過十幾位畫師。如今,他的繪畫技法早已爐火純青,鮮有人匹敵,但顧客的胃口也越來越刁鉆,他為了賺取更多財富,千方百計迎合顧客需求。
一天,遠在老家的妹妹打來電話,說家里蓋新房,那幅《追雞圖》被工人不小心毀壞了,母親想讓他再畫一幅。慕涵便買來最好的顏料和紙張,運用嫻熟的技巧和精湛的工藝畫了一幅精彩絕倫的新《追雞圖》。誰知寄回去沒過幾天,母親打來電話,說畫得不行,讓他重畫。慕涵左思右想,不知問題出在了哪兒。后來又接連畫了幾幅寄回去,母親仍舊不滿意。妹妹發來信息說,母親看到他的畫,夜里老睡不好覺,還常在夢里囈語,說那個小男孩畫得不像。
風更大了,慕涵看著散亂一地的“葉子”,顫巍巍捧著那幅《追雞圖》望著老者說:“這,這怎么回事?”
“鳥在天空飛,魚在水底游,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世人能做到隨順自然嗎?如果做不到,就在夢中,如果做到了,就覺悟了,就醒了。”老者呵呵一笑。
見慕涵一臉蒙,老者指著畫繼續說:“你看,此畫雖為你早年創作,筆法拙笨,卻線條簡單從容,盡顯本真,特別是畫中男孩之容,不正是公子最本真的樣子嗎?”
慕涵似有所悟,卻總覺有什么東西羈絆了思維,他急得抓耳撓腮。忽然,鈴聲大作,他打了個激靈,直起身子,看著周圍的一切,發現原來是夢。
幾日后,慕涵注銷了網上賬號,將店門轉讓給他人,收拾好隨身物件,悄悄離開了小鎮,從此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