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正忙著播種冬小麥。
忽然大虎和他的胞弟小虎對罵起來,越罵越兇,兩人扭打成一團。眾人費力地把他們拉開。兩人鼻青臉腫,還攥著拳頭。一個啐了口唾沫,說:“真他娘的窮瘋了,侵田界做賊,不嫌害臊。”另一個回懟:“呸!孬種,偷挪田界占地,不得好死。”
原來是為數年前爭田界的事。大虎小虎成家后,耕種父母承包的田地,一人一半,地本來連在一起,以小溝渠為界。那年叆叇嶺發山洪,沖毀了田界。之后,雖重新確立了田界,但兩人都認為自己吃了虧,兄弟倆吵了一架,結下梁子。
這樣爭吵扭打可不行,要找人勸導調解。找誰呢?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顏先生。顏先生當過老師,謙和正直,有威望,再者,顏先生是大虎小虎的親娘舅,畢竟娘舅大如父。
春節期間,大伙請顏先生在洙泗酒家吃酒席,顏先生入坐首席,身邊是他早年的學生。大虎小虎坐陪,兩人既是學生又是外甥。
酒過三巡,微醺薄醉,顏先生敲了敲桌子,眾人安靜下來,他說:“爭田界,爭田界,這是爭畔!親兄弟爭田邊地角,算啥本事!”
顏先生呷了一口茶,壓了壓酒勁,說:“都怪我沒教育好,今日給你們補補課。《史記·五帝本紀》講: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晉代潘安仁《西征賦》云:‘耕讓畔以閑田,沾姬化而生棘。’梁代何遜《七召·治化》曰:‘樵者目金以知恥,耕夫讓畔以成仁。’《唐書·朱仁軌傳》講:‘仁軌嘗誨子弟曰:終身讓路不枉百步;終身讓畔,不失一段。’古人總是講讓,哪有爭的道理?”
眾人仿佛又回到當年的課堂,凝神恭聽。顏先生講課喜歡瞇著眼,不看教案,吟誦古文時,搖頭晃腦,講到得意處,他離開座位,手舞足蹈。
顏先生的目光掃過大虎小虎,兩人相繼垂下頭。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都曉得曹丕曹植‘七步詩的故事,同胞兄弟不要窩里斗,應該互愛互助、互諒互讓。”
眾人隨聲附和,顏先生講得有道理,要聽先生的話,大虎小虎也借
坡下驢。
此后,爭畔的事情沉靜下來。但大虎小虎內心的梁子并未消除,都主張恢復原來的田界,兩人平日見面跟烏眼雞一般。
顏先生想徹底解決大虎小虎的矛盾,也曾到爭議田地勘察,卻拿不出好辦法。
這一天,顏先生讀到《韓非子·難一》里的“歷山之農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畎畝正”,心頭一顫,掩卷沉思,其實古人也是爭畔的,讓畔乃是舜去之后的事。“虞芮爭田”“虞芮讓畔”,史實還是故事?定分止爭,儒乎,法乎?是夜,顏先生睡得很遲。
翌日上午,顏先生去了鎮農所,接待他的是所長,他早年的學生。
“ 我想看大虎小虎家的魚鱗圖。”顏先生開門見山。
“魚鱗圖?”所長一臉蒙。
“政府編造的土地簿冊,圖上所繪田畝挨次排列,壯如魚鱗,故稱‘魚鱗圖’。我想看大虎小虎兩家的田畝方圓、丈尺以及邊界。”顏先生說明來意。
“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證的相關檔案吧?上面有田畝數、四至邊界等。”
顏先生點點頭。所長找來相關檔案。
“田地以弓形小溝渠為界,讓山洪沖毀啦。”顏先生眉根緊鎖喃喃自語。
所長打開電腦,說:“您看,我們還繪制了現代‘魚鱗圖’,在‘北斗’衛星測繪的基礎上,通過云技術、大數據等,將具有三維屬性的立體產權產籍信息繪制成地圖,實現了對土地的空間信息、人口信息、權屬信息及其他相關信息的整合與動態管理。”
“假如以前的地貌毀掉了呢?”顏先生問。
“農村里每一塊田地都有邊界,如果外力流沖垮了原本的地標,可根據我們的數據庫進行復原。”
又是一年晚秋。利用土地數據庫復原地標田界,當事人大虎小虎均無異議。顏先生佇立在爭議田地,感慨道:“好一派閑田風光啊。”
在鎮農所所長的見證下,大虎小虎扶著界樁,顏先生掄圓錘子,狠狠地把界樁砸入地下。
“受上級部門委派,重新確權登記。”所長說,“新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證,請收好。”大虎小虎對視一眼,鄭重地接過各自的小紅本。
“你講什么?新什么?”顏先生有點些耳背,疑惑地問。
“新……”所長急忙改口大聲"道,“新魚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