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慧沒有想到,再一次見到秋萍,會是這樣的情景。
那天,書慧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環視這間昏暗窄小的“單身公寓”,她不記得自己這么躺了幾天了。她聽見對門有動靜——又有人搬進來了。門外丁零當啷響了一天,到了傍晚時分才安靜下來。書慧翻身起來,關了空調,推開封了一天的窗子,城中村所謂的“煙火氣”撲面而來,她只覺得吵鬧。她撕開一袋方便面扔到熱水鍋中,任由調料包辛辣的味道侵襲旁邊的書柜。這時,門外傳來女人的哭聲。
樓梯間的角落里縮著一個女人,夏日的夕陽被小窗切割成三片,無力地映在她的身上。女人抬起頭,那張臉不知道是被鼻涕還是眼淚泡得腫脹,糊滿了頭發。書慧覺得女人有點眼熟。
“秋萍?你是秋萍?”
“啊,你是阿慧,這可太巧了。”地上的女人爬起來,用手把臉上的頭發抹到兩邊,“我,我忘帶鑰匙了。”
書慧帶秋萍回了自己房間。
“你怎么住在這里?你們單位不是提供宿舍嗎?”秋萍問。
“辭職了。你怎么搬來這里?”
“離了,快一年了,我帶著女兒過。”
窗外漸漸變暗,開鎖師傅來了,秋萍回去了。方便面早已泡坨,書慧慢慢吃著。她想起來,小時候,她和秋萍也住對門。破敗的老厝只剩下她們兩戶人家,父母從小就教育她,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找到好工作,就可以過上好日子。她和秋萍約定,要一起考大學,一起過好日子。然而人生到處是岔路口,秋萍找到了一條過好日子的“捷徑”:她放棄學業,嫁給了一個小老板,儼然成了一朵美麗的菟絲花。人人都說秋萍過上了好日子。她們幾乎不見面了。
書慧自己一個人沿著她們約定的道路走著。她研究生畢業后,實現了從校門到單位門的順利過渡她也過上了別人眼中的“好日子”。可是一切和她原來想象的都不一樣:她聽從父母的話,放棄了成為一名律師的夢想,每天面對枯燥無味的工作和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她終于第一次反抗父母。但是追求夢想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她處處碰壁。
第二天一大早,書慧被敲門聲吵醒。秋萍收拾得齊齊整整,領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我昨天看你屋子里好多書,想借幾本給我女兒看。”
書慧將二人帶到書柜前,小女孩開心地翻閱挑選。
“這本書還留著呢。”這本書秋萍找書慧借過,她取下來,塞到女兒手里。
“這么多法律書,我記得你以前說過,長大以后要當律師。”
“是啊,小時候的夢想。”
“現在呢?”秋萍回頭看著書慧。
現在?書慧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夢想里,有父母強烈的反對,有簡歷一次次石沉大海的絕望,還有現在幾近放棄的無力。
“媽媽要去工作了,你自己回房間看書。午飯溫在電飯鍋里了。”小女孩挑好書,秋萍柔聲囑咐道。
“昨天才搬來,不休息幾天嗎?”書慧覺得眼前的秋萍和她印象里有些不一樣。
“哪有時間休息啊,我現在送外賣,多跑幾單就多賺一些。這小家伙上學花銷可大了,各種興趣班,跟我們小時候不一樣。”
書慧自告奮勇幫秋萍照顧孩子。看著眼前沉浸在書本里的小女孩,書慧仿佛看到了在烈日下的秋萍,像一棵大樹。這棵大樹粗壯的枝干和盎然的綠意,讓書慧混沌的腦子變得清明,她重新走向書柜……
夏天快過去了。一個晚上,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秋萍還沒回來,書慧焦急地等著。敲門聲終于響起,書慧打開門,眼前的秋萍披著雨衣,頭發濕淋淋地糊在臉上,她笑嘻嘻地舉著手中的外賣:“超時了,咱們加餐。”
麻辣燙已經不再熱氣騰騰,書慧卻覺得十分誘人,她大口大口地吃著。秋萍也大口大口地吃著。
“吃自己掙錢買的東西,真踏實。”秋萍感嘆道。
“收到好消息后的美食,更香。”
書慧調出手機里面試通過的郵件,在秋萍眼前晃了晃。
“快給我看看。”秋萍扔下筷子一把抓住手機,一遍遍地看,直到眼睛里有了淚花:“阿慧,我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
書慧點點頭。
“你說,我們現在過的,算不算好日子?”秋萍又問道。
“怎么不算呢?”書慧回答。
窗外的風雨停了。身后的床上,小女孩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