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路
一條路被陽光虛構
被風推向遠方
一條路從口袋里掏出
藏進一個人的行囊
一條路用許多的腳印寫下:前方未卜
又被許多腳印擦拭
一條路的汗水比雨水多
淚水又比汗水多
一條路突然拐彎
像一個人突然改變主意
一條路在時間里坍塌
遁入人間修行
一條路取回有限的生活
消耗于路上
一條路姓氏不詳,最后被丟失
查無此人
一條路送走的那些身影
再也沒回來
一條路把自己抬起來,通向山坳
成為小小的懸念
一條路最后豎起來,刻上幾粒文字
你被你之外的少數人讀出
一個人的風
起初一個人的風往天上吹
吹走了云啊霧啊一些虛妄的東西
天空就空了許多
這樣也好,一個人就可以
跟著太陽一直走
后來一個人的風就往人群里吹
要把那個惦念的人吹出來
風吹一個人和吹一群人
是不一樣的。我想你會明白這種感受
然后,一個人的風吹著所有的事物
直到所有的事物都變成黃昏
都失去了邊界
只剩下一枚吹不走的月亮
再后來,一個人的風就吹過村莊老屋
把父親和母親一部分往天上吹
另一部分往地上吹
反正是我找不到的地方,
但會被跟著去
現在,一個人的風開始往我身上吹
直到一些部位被吹松吹散
直到一個人的一場雨,
跌落一米七的懸崖
聽不到一絲回音
一個人的信
很久很久以前,喜歡用陽光
在臉上寫快樂的信
用雨水在烏云上寫傷心的信
用風在柳枝上寫出寄給遠方的信
用星星在門前的小池塘
給夜里寫明亮的信
很久以前,我開始學會用石板
在橋上寫信
用腳印在路上寫信
用一張張的車票給生活寫信
用整本的日歷給過去寫信
用快遞給故鄉寫信
以前,我熱衷于用一朵花的開
在溪水發燙的信箋
給惦念已久的名字寫信
用孤獨的燈火
給失眠的窗口寫信
也接受一條流水無心的歉意
現在唯一的信
是呼吸寫給心跳的一群動詞
它們似無厭倦,卻有盡時
隔著身體的弧度
相互拍出剩下的電報
一個人的村莊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
會臣服于一個村莊的彈性呢?
比如大,常常失陷于她的局部:
找不到童年駕馭過的河流
少年爬過的米棗樹
青年追過的她
甚至中年丟失的母親
比如小,輕易就掌握了她的整體:
先打包裝進行囊帶走
又裝進胸腔
然后隨時把她取出來看
再貼上一枚月亮的郵票寄回去
比如遠,隨時迷失于她的范疇:
一口跑偏的方言
要繞很多的彎,才說到關鍵詞
一條短短的石板路
要經歷幾場大醉方能走出
比如近,總是相互偷窺或打聽
總是相互輕易被一串號碼找出來
總是相互在一個夜里奔赴集結
總是相互遺忘,又相互記起
一個人的村莊,正在一個人的身體里
漸漸老去,慢慢消失
一個人的想念
為了證明“想念”是個動詞
當一朵云從故鄉寄來口信
我先是把目光彈了出去
接著是風吹亂的步子
然后是被犬吠糾錯的方言
最后被彈出的,是不知所措的身體
為了證明“想念”是個數量詞
有次聽說你要來
我默數了77趟地鐵
熬熄44盞燈
丟下22個煙頭
收獲了你第二天發來的改期微信
為了證明“想念”是一種消耗
我先是從黃昏倒出落日
接著從房間倒出光
從黑夜倒出多余的事物
最后只剩下你
為了證明“想念”已無可救贖
我一次次
把你的名字從胸腔取出來,再放進去
一次次忍受切膚之痛
一個人的黑暗
一扇窗開著,風吹進來
帶著四方形的鋒利,穿過我身體
一些明亮的事物被推翻
只剩下吹不走的黑
你寄來的分手信
讀到第二行,就讀出了決絕
目光囚于信封,淚水囚于眼眶
只剩下我空空的黑
路燈熄滅了,月亮接替它
洗掉人間多余的影子,形式上的安靜
又被一飲而盡
只剩下我突兀的黑
葉與葉的約會一天比一天多
一朵花凋于五月
六月的云不堪托付
無法做推心置腹的戀人
只剩下我獨自的黑
就像河邊的蘆葦永無法摁住笛聲
村莊的炊煙永無法扶起黃昏
“一輛馬車永無法運送
黑夜的荒涼之燭* ”
注:摘自林莉《滿月》
一個人的憂傷
五歲,想和院中的一株梅花青梅竹馬
然后白頭到老,父親卻要砍掉它
斧子咬出的傷口一聲聲喊出疼
卻無可奈何,真叫人憂傷
十歲,喜歡在村前的小河
練習貼地飛翔
可它卻遠遁人間,奔赴海的退路
甚至還給一片流浪的云
想想真是憂傷
十五歲,一直想跟著太陽
爬上門前的高山頂
可太陽卻落下山
忍不住憂傷
二十歲,一遍遍經過那扇窗
用一把口琴吹皺池塘
借風說出內心堆積的許多形容詞
可有人卻關上窗,只剩下窗外的憂傷
二十五歲,暫時占有局部的都市
可天上的云、樓中的屋
甚至路邊的樹,地上的草,都不是我的
除了憂傷
四十五歲,夜晚在燈光里迷了路
淺薄的睡意被販賣
突然想起死去的親人,卻記不起
他們的樣子
淚水淹沒了我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