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蘇和帶我們去看草原,在寸草未生的春天。
一路都是無邊無際的蒼黃。除了疾馳而過的汽車,公路兩邊低矮蕪雜的灌木,向著大地俯身叩拜的芨芨草,偶爾閃過的嘎查(村莊)里蕭瑟的院落,起伏的山坡上低頭啃食的牛羊,橫穿馬路的牛犢羊羔,以及陽光下自由翻飛的百靈鳥,便似乎再無生命的氣息。只有一生都未曾離開過草原的詩人蘇和,才能在烈烈大風中,敏銳地嗅到萬千生命細微的戰栗。
不幸被汽車撞死的牛羊,裸露在草叢里。它們腐爛的肉體滋養著鷹隼,風干的皮毛化作大地的疤痕。再經幾次嚴冬酷暑,它們便與積雪一起蒸發,將生命交還給草原。盛夏來到此處狂歡的人們,看到奔放的馬蘭遍地幽香,粉白的芍藥盡顯俏麗,熱烈的山丹火焰般燃燒,并不知曉就在他們的腳下,多少生命化為肥沃的泥土。草原上世代棲息的人們,看到死去后依然高昂著頭顱的生靈,會停下腳步,默默為它們祈禱,希望這人間短暫走過的靈魂,離開溫熱的身體,能夠抵達更為溫暖的天堂。但人們并無太多的哀傷,就在牛羊死去的瞬間,無數的羔羊又在大地上誕生。人們轉身去迎接新生,讓死亡順著金色的河流,消失在蒼茫的遠方。
就在我們前面,一頭不知來自哪個嘎查的烏珠穆沁肥尾羊,站在敞篷三輪車上,好奇地注視著它一生從未行經的世界。一切習以為常的,都因疾馳的速度變得陌生。高山草原猶如大地性感的曲線,在風中起伏。丘陵沖入河流,在那里化為舒緩的小夜曲。荒漠中卷起的沙塵,遮蔽了整個的天空。白樺林中肆意流淌的花朵,鋪滿了遼闊的大地。追趕車輪的云朵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它們深沉的影子。一只肥尾羊因為這段奇妙的旅行,搖晃著肥胖的尾巴,和多了一對肋骨的豐腴的身體,向著變幻萬千的云朵,發出刺破洪荒般的叫聲。
隨處可見的蒙古百靈,以嘹亮的歌聲,震動著荒原般的大地。汽車在草原上顛簸向前,這可愛的精靈,時不時就跳入我們的眼簾。有時它們在道路兩旁干草覆蓋的沙土里,探出小巧的腦袋,天真地注視著我們。有時它們繞著車窗上下翻飛,為難得的相逢獻上美妙的舞蹈。偶爾,它們也會在草地上矯健奔走,仿佛要喚醒地下睡眼惺忪的草莖與昆蟲。來自蒙古高原的風,裹挾著沙塵,在這料峭的早春,擊打著努力萌發的萬物。但兩只熱戀中的百靈并不關心,它們在大風中用力扇動著褐色的羽翼,在宏闊的天地間,奏出一曲壯美的愛情之歌。
這舞動的精靈,一路陪伴,將我們從沙石覆蓋的公路,引向一程更為崎嶇的土路。這是通往巴彥胡舒蘇木(鄉鎮)哈日阿圖嘎查的必經之路。哈日阿圖在漢語中意為瞭望崗。遠遠地,見大地高低起伏猶如波浪,牛羊在山坡上迎風吃草,漫山遍野不見一個人影,就連人家屋舍也不知隱匿在何處。我猜測這名字是某個放羊的牧民所起,他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眺望著遠方,他希望某一天自己能夠走到云霞涌動的天邊,那里一定是人間的天堂。每一個嶄新的清晨和黃昏,燃燒的天空都會撥動他的心弦,讓他對遠方重新燃起激情,他相信所有美好的夢想都在那里。他像一株沙地榆,凜冽的大風一日日吹過,將遒勁的根基吹出地面,他便將它們化作粗壯的雙腿,支撐著瘦弱的身體,向著天空無盡地伸展。
在哈日阿圖,沙地榆四處播撒生命的種子。它們盤根錯節,以荒蠻之力鎖住肆虐的風沙,也將一次次眺望遠方的年輕人,留在這片流沙遍地卻又生機勃勃的土地上。途經此地的人們,看到古老蒼勁的沙地榆,就知道這片沙窩子的深處,一定有一戶人家,世代扎根于此。那些狀若龍爪、裸露在外的根莖,有的化作馳騁的野馬,有的與另外的一株深情對視,有的一生合抱,生死相依。人們將它們當成護佑水土的神靈,珍愛它們在夏日灑下的每一片陰涼,并祈禱風調雨順,降下甘霖,滋潤這些歷經百年風雨的神樹。
詩人蘇和的侄子布和一家,就住在這片由沙地榆筑起的“城墻”邊上。我們將在這里,聽著蒙古包外努力喚醒整個春天的呼嘯的大風,度過人生中喝酒吃肉、酣暢淋漓的一個下午。